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49 编辑 <br /><br /> 沟上村位于邳西平原,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村上没出过什么能够载入史册的名人,声名播达不过方圆几里,但历史却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父亲说,明朝初年,我们的先祖从山西洪洞迁徙而来,见此处沟渠纵横,池塘相接,非常宜居,便结庐生息下来;沟上村的名字,应该也是因地制宜而取。父亲还说,无论到了哪里,遇到张姓人家,只要说你是张家第21世,就叙上辈分了。这个说法应该是可靠的,一则按照二三十年一代人来推算,时间基本吻合;二则十里八乡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则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
在我并不算太长的记忆中,沟上村确曾密布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七八方池塘。村人称之为汪,多以方位命名,如南汪、东汪、西汪、村中汪等。各汪之间均有溪沟连接,保持碧水常流,潺潺水声沟通着每一户人家。村外的田地也被水渠分隔成块,每块二三十亩左右,让水在涝的时候可排出去、旱的季节能灌进来。而这些水的源头,除了天公降雨,便是蜿蜒数十里的李集大沟。李集大沟紧紧连接着京杭大运河,像一根亮晶晶的宽布带子,由北向南串起一个又一个村庄,缠绕过沟上村的西边,然后绵延远去。因而,流经沟上村的这一段被大家亲切地称为西河;因而,沟上村潆洄的碧水,可能这条波纹来自长江,那个浪花来自淮河,或者烟波浩渺的太湖也未可知。
李集大沟据说开凿于1970年,比我大几岁,终点是碾庄镇李集村,故名。原来可能也是一段一段的小溪,人们把它深挖了、拓宽了,疏浚成邳西平原的大动脉,挟带着大运河奔腾不息的力量,挟带着水草禾木绵绵无尽的芳香,挟带着两岸人民丰衣足食的希望。人们对李集大沟——对于沟上村这一段,还是叫西河吧——的情感,不是一般的浓厚,每隔三五年都要全面疏浚一番。那时整修河道叫上河工,每到小麦种罢、最后一茬棉花还没拾尽,村长就开始在喇叭筒里吆喝,催促村民们赶紧收拾停当,准备板车、铁锨、抬筐,要上河工了。青壮劳力都摩拳擦掌,积极响应。上河工是累一点,但有雪白的馒头喷香的肉,管饱了吃,还能挣工分,猫在家里闲着还被婆娘唠叨,何乐而不为呢?我记得西河第一次扒河时还是大集体,十几里外的村子呼啦偎过来三四十口子,就驻扎在我奶奶家的四合院里。父亲则和村上的劳力一道去了外地。这就是所谓的换工。大抵是怕离家近了,总有琐事分心,不如你帮我扒我帮你挖,来得效率高些吧。那个冬天,奶奶家一直格外热闹,日里留两个年龄大些的生灶做饭,其他人天胧明就到工地上忙碌了;天一擦黑就燃起汽灯,照得半个村子通亮。不久,收工的人们陆续归来,一身泥浆却兴致高昂地开着玩笑,洗把手盛上一碗菜,三五一群蹲在地上就吃开了。不觉夜深,寒气渐重,他们就在帐篷里的稻草堆上摊开被褥,两两抵足而眠,带着疲倦酣然入梦。我也跟着牛气了一个冬天,不仅吃香的喝辣的,连在小伙伴面前说话的调子都高了三分。
刚深淘过淤泥的西河,水面更加宽阔,水流更加欢畅。河堤也被加高了一米多,在淤泥的上好养份滋润下,两岸树木花草似乎也生长得比往年更加葱茏茂盛。春天的早上,我赶着一群灰鸭白鹅,流水般地涌向西河,一任它们在水里游弋、捕食、争鸣;我则在一边割猪草,有时也会在河边的草丛中捡到一枚鹅蛋,足以让自己高兴上好几天。夏天是西河最富魅力的季节,吸引着我们这些孩子,恨不得一天到晚泡在她凉爽的怀抱里。就在那年育秧时,村里因农田灌溉之需,集资在西河修建了一座翻水站,顺便在翻水站下的河床上铺了一片水泥地;这里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的天堂。离河边还有百十米,就会有欢快的喧闹声和响亮的溅水声钻入耳朵。我知道他们又在打水仗了,急不可耐地边跑边脱衣服,顺手将衣物朝岸边一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出好远才浮出水面,手里可能还会抓了一把淤泥,趁谁不备,甩手按在谁的头上,又一个猛子扎入游走。那时我们没有肥皂更没有洗发液,大人用碱面洗头,淤泥就是孩子们的天然去污剂。因而,也没有谁会生气。胡乱把头发上的淤泥揉搓两下,连头没入水中,又去追逐别人了。当然也不带毛巾,那时一家人可能就两条公用的毛巾,轮不到孩子们带出来。上了岸,我们迎风一站,就让太阳和风把水珠带走;或者用衣服擦了湿漉漉的身体,然后再把衣服浸了水,拧一拧穿上身,跑到家也差不多干了。西河最深的地方足有两米多,我们村最高的大牯子站到水底举起手,指尖也露不出水面。但是那么多年,从没有大人担心过孩子,也没有一个孩子出过事。我们是土生土长的土孩子,也是水生水养的水精灵。我们能踩着水游到对岸,从水里高举出双手,让水齐着肩膀流淌;也能在水中倒立,头朝下,让双脚高高地伸出水面。冬天的西河也不会寂寞。那时的冬天特别冷,虽然我们没有觉得冷,西河的冰冻却往往可以拉着平板车碾过。我们每天早上,都会在冰上抽着陀螺去上学;陀螺在冰上转得快,我们跟着追得也快,不一会就到学校了。
村上的那些汪各有不同的功能。村中的三个汪水域最大,先是两座木桥,后来是石桥,把它们连在一起。汪边有一口井,深不见底,承担着全村人饮水之需。一大早,每家都会有人挑着两只水桶去担水。去得晚了,就要等一等,待水蓄深了,再打。记得有一年大旱,西河的水也不准翻上来补济,井水供应开始捉襟见肘。村长就在井上加了盖子,人们就在井边排上老长的队伍,等候半天也只能分上半桶浑浊的水,澄上半晌烧饭还能喝出泥味来。老井是全村人的命根子,这三个汪是老井的水源地,因而备受尊崇,除了偶尔挑两桶回家刷锅洗碗,平时不能在汪里洗衣服,不能放鸭鹅,更不能扔杂物。其余几个汪围绕在村外,用来养鱼、种植水藕和菱芡,有的边角还会长出芦苇、蒲草,汪的周遭栽上一行垂柳。每到夏天,柳树成荫,蝉鸣蛙唱,荷花送香,燕子飞翔,格外美丽。暑假的午后,我会在柳树下铺上一张苇席午睡,阿黄就蜷缩在脚边,醒来把一个西瓜摔成两半,和弟弟一人一半捧着啃;那时候,感觉世上最幸福的生活莫过于此!后来,父亲从奶奶的四合院分出来,把房子建在南汪的边上,就和几个人合伙承包了南汪。开春的濛濛细雨中,放上几千尾鱼苗,秋天一网下去,就有很多斤把二斤重的鱼儿争先恐后跃出水面,自家吃不了就拿到镇上卖了,补贴家用。到了冬天,就把藕区的水抽尽,穿上皮衩下到汪底,每根干枯的藕莛都会藏着几节硕大的藕瓜儿;用醋一炝,脆生生的,就是我少年时光最爱的一道美味了。还有那些芦苇,顶着雪白芦花的芦苇,被父亲收割来编成苇席、斗笠,芦花也有用场,可以做成温暖的毛窝儿。
这样温暖的记忆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断片。最先被废弃的是老井,村民们在自家院子里打下了手压井,水质清冽,用着方便。村中三个汪的地位跟着一落千丈,渐渐有人填汪造屋,于今的水面已经不及当初三分之一了。九十年代中期后,沟上村农作物结构调整,不再种植水稻,西河再也没有人修护,翻水站早已拆除,多处河段出现淤积。接着,田头的水渠也被平掉种上了粮食;村中的几个汪成了死水,面积一天天被围缩,夏天甚至发出恶臭,不仅鱼儿难以存活,荷花也没了踪影,水质自我净化功能进一步削弱,陷入了恶性循环。每次回去,我都会在幼时流连忘返的地方发呆:那些芦苇和荷花去哪里了?一定是把根深埋入地下,弃人而去了吧!那些自由自在游泳的鱼儿哪里去了?是不是也在地下哭泣呢!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哀悼?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远离了它们。即便在它们一步一步滑入深渊的时候,我又何曾做过丁点儿阻止,我又能阻止得了什么呢?
这次回去,听父亲说可能要几个村子并成一个,沟上村要保不住了。话语里都是忧伤。我也满怀惆怅。为那个回不去的童年,为那些消失的水塘,还有即将消亡的村庄……我满溢的乡愁,将再也找不到一个承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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