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阴了,这一丝凉意仿佛是从上帝的客厅里泄漏出来的。
自晨至午凉风习习,却不是一定要下雨的阴天。天地都这样冷静下来了,我应该做一些我喜爱的事情了。
不远处那台凿岩机响个不停,它在拆除一栋旧楼,仿佛那栋楼很碍眼,不能让这个小城展现出更多更美的亮点。或者,那些旧楼里好像埋藏着什么很值钱的东西;或许是在挖掘藏匿很深的夏日毒热之魔,还世界一个持久清凉的夏日。听起来,那家伙的使劲破解是咬牙切齿的。凿岩机暂时停止啃咬的时候,更远处,一台振捣器像一只受伤的大黄蜂,好像遭到重击一头栽到地上,拼命挣扎,诚惶诚恐地扇动翅膀,原地打转,听起来也是龇牙咧嘴的。
我猛然看见,不断改换面容的城市原来都是摇摇欲坠岌岌将倾的。我想起了那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一些房子坍塌了,一些裂缝了,一些倾斜了,但还有一些完好无损,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在它身上发生。相比一下,那场大地震的拆解力的精细度远不及人造的钢铁巨臂,那些巨型手臂所向披靡,会轻而易举把一座建筑物夷为平地再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这些年来,我利用业余时间细心阅读这座城市的简历,原来它总是这样的建了又拆拆了又建的,好像拒不接受任何一座矮小猥琐的小房子,更不接受任何陈旧的遗存。
好难得的一个凉爽夏日,我却无法静下心来做一些我喜爱的事情,我竟在单纯而贪婪地享受着这份清凉了。恍恍惚惚,我就想到了一些古老朴拙的人力打凿之物,比如敦煌石窟,比如云冈石窟,比如乐山大佛,它们在风霜雨雪中静默了那么漫长的时日,但在那些佛窟落成之日,所有的意义也便完成了最为明确的宣示,不用言语,而用静默。那种静默胜过任何语言的诠解,更多的意义都包含在那样的静默之中——因此将会永远静默下去。
我就想到敦煌、云冈和乐山去看一看了,这辈子应该到那些地方去看一看的。
“天下名山僧占多”,佛陀早期的门徒好像都是很豁达很简朴的,只给诸佛的神祇打凿石窟去居住。而后来的门徒,也许有钱了,出手越来越大方了,就给他们修造了寺院,并且是越来越金碧辉煌的。早期的门徒,他们想告诉世人一些什么,后来的门徒,他们又要告诉世人一些什么,我无法参透,也无法顿悟。好像有人告诉我,诸佛降世的时候,其实人类早就不穴居野处了,但佛的门徒们依然住在洞穴里,他们是受过神的谕示的,住房子的人也不再茹毛饮血不再赤身裸体了,也就不会去争夺石穴或洞窟的。住在房子里的才叫人,人住进房子,世界就走远了——我更无法参透这个,所以我也住在房子里,而世间诸人来来去去大抵如此。我不能没有房子,离不开的东西原也很多。这样,我的平庸和愚钝是很可怕的。住在房子里,又跟关于房子的废话纠缠不清无法脱身,我知道这条路我走不通了,我的悟性也是不能穿破这层天空的。
从石穴到楼宇到塔台,从洞窟到“大雄宝殿”,它们之间的差别究竟在哪里,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是不能给我答案的。但我看见了,诸佛行神反而被人引导着,一步一步走进了世俗,靠近了人,同样活在了苍生之间住进华丽寺观不再穴居野处了,佛祖法力也便绠短不汲。此城北山有玉佛寺,后又有人在城中修建一座观音寺,再后来,又有人在北山脚下修建一座北禅寺……
我很奇怪我为什么在用心于佛了,很无知的,很不配的。那么,还是说这个小城吧,它毕竟是紧紧牵牢我庸常日子的庸常之物。
几年前,我爱着一个女人,也爱着她居住的那条街道和那栋楼。那时,那栋楼房外墙油漆还散发着迷人的芳香。那条街,那是一条百业兴旺的小商品门市街,也是各种车辆自由出入的“步行街”——不过我从未计较过这样的悖谬,诚心诚意地爱着那个女人也爱着那条街道和那栋楼房。
忙于生计,我少有闲暇走进那条街道深处去,我只是在偶然路过街口的时候,向里面张望一眼,一边张望,一边从那里走开。我看到的一直是一派百业兴旺的景象。我以为,那条街道和那栋楼房将会永恒地存在于那里的,毕竟,那是逐渐失去昔日闹市区极其显赫地位而日渐生活化的地方,有百业而无喧嚣,真正低调转身而为温情脉脉的生活区了,与我的性情极为般配。最主要的,我爱的那个女人住在那里。那条街道的柔性转变也和我爱的那个女人的外在气质上相当切合,淡如微风轻如流尘,没有大到扇风的舌头和锋利到手术刀一样的嘴唇。爱是一种令人全身心都能体验的和谐感受,我爱那里的所有当然是很有道理的。
忙于生存和生活,偶尔也沉湎于某些时尚的人生乐趣,用心关照那个女人的时间总是很有限的。有些日子我不见她了,那条街道和那栋楼房越加变得像诸佛的石窟一样神圣。源于我太爱她了,诸如短信、电话之类的扰攘,我是绝不敢冒然施加于她的,我坚信爱情是人发自内心深处的信任与祝福,上天一定全力襄助,彼此一定能够感知。
某年某月起,我发现她上下班的路径改变了。此后的几次路遇也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后来证实,她搬新家了,住到另一个小区去了。
她很美丽,原来她的购买力也是超乎我之想象的。在小城中,她新迁的是一个人皆称道的豪华小区,诸如“住进某某小区才算住进了城市”云云,在小城里的回响是日盛一日的。
那么,她早就搬离那条街道那栋楼房了,而我居然丝毫不知!
我爱她吗?这是真的;她爱我吗?无从知晓,因为那本是一场极具时代色彩的单相思。我想起了小时候做过的游戏:捉迷藏,轮到我藏了,许久许久不见有人来找我,只好自己现身出来,发现,所有的人都悄悄走光了!
我爱这个城市吗?说不清,但我知道我居住在这个小城里,经历过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也经历了一场至虔至诚也相当可笑的单相思,感觉自己好像很投入地跳了半天浪漫之舞,但唯一的观众早就悄悄离开了!
所有的问题都不值得提出来了,所有的答案也便是没有意义的。最让我心怀悲壮的是,我的爱情好像被城市这把利刃切开了,爱留在原来那条街上,情跑到另一条大街上的另一个豪华小区去了,换上了一件华丽的衣裳,很昂贵的,让我望而生畏让我自惭形秽。一切都无法还原了吧,我的错失就像一出伟大的悲剧。我很担心我的精神会由此分裂。我就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错,而是城市的错,是城市让人那样居所常移的,她爱不爱你并不重要,你爱她才是最有意义的——只好这样自我安慰了,城市生活总是让人哭笑不得的。
我又觉得,爱情这东西其实太不珍贵了,而城市对我和别人的捉弄的确也是让人无法容忍的,它总是用更新更美更华丽的诸如房子之类的东西改变人的想法和做法。楼房,那些身形高大外表华丽的家伙牵着我爱的女人东奔西跑挪移居处,让我爱她的心不能因为她的居有定所而安定下来、幸福起来。我对城市开始心怀妒意了。
真的,我对这个城市开始满怀妒意,但我真实的痛楚又是难以向他人启齿的。在一个无风的上午,明亮的阳光突然告诉我,爱情这东西最像天上的流云,看上去很美丽,但听不见它真实的声音,并且一旦有风必然随流逐波,去了,也便是永远的去了。物质性的干预和物理性的转移就可能改变它神圣的地位和崇高的价值,你为什么不听古人“情深不寿”这句忠告呢!
无法广告天下,无法奉送给更多的人作为新的谈资,我只能独自咽下这一杯苦涩的爱情之水。我对这个城市的贡献太小太小,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平庸的居住者。我应该认同,世间的花开花谢人来人去不是我的意愿所能掌控和改变的。其实早就明白,人对至爱的表意方式多是用心沉默,并希望整个世界都为之保持沉默。
另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我又听见一个带着浓重凉意的消息:那个女人,她又在某商业文化名城新购一屋,而那座名城,对这个小城来说是如天堂一样美丽也像天堂一样遥远的。
我的单相思不能不像风中的流云一样彻底消散了。是的,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单相思,我一直没有得到那个女人任何暗示和默许,她就像一片美丽的树叶一样在城市的汪洋中越漂越远。偶然想起,我的神思恍惚迷幻,如一句古诗描写的那样,“忽复乘舟梦日边”,梦,也渐渐漂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说到爱情,城市是靠不住的。只可以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用于生存和生活,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消受来自内心的快乐,在城市里看城市,那是一个庞大的洞穴群,在那里,浪漫是比梦还要难以捉摸的。在人造洞穴的通道之间来来去去,我常苦于分身乏术,心思,也是被分成若干份发散出去的。我总是从楼宇到楼宇,从街区到街区,从房屋到房屋,在繁华的城市里从没有用心欣赏过城市的繁华。如同掌灯的人,眼前的一切都被自己执掌的光明遮盖了,周遭的黑暗也便更加黑暗。当我偶尔安下心来审视洞穴群的时候,我看到人们都像匆忙的旅客,在不停地追赶出发的时间。
偶然变得宁静的早晨,或者偶然变得宁静的黄昏,那种宁静总是被振捣器、凿岩机、塔吊发出的声音心怀叵测地向我提醒的。有时候,它们的提示是明眉皓齿和颜悦色的,有时是面目狰狞咬牙切齿的。那么,我的定力呢?我的的确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庸者。
洞穴群是动荡漂移的,我看到的城市确实是这样的。洞穴群的挪移变化比地球板块的漂移更加迅速。
我总在寻找一些地标或者地标性的东西,它们是一些大树,一些老房子,一条旧街道,一些年深日久的楼,一些长生不老的人。我能从那些人和物的身上找到一些时间的起点,从那些起点出发,顺着幽僻的时光小径,我可以找回让我心宽体胖的岁月,看到我充满信心的样子,而这些,都在城市的另一面,这一面和那一面,中间隔着的只是一些无所谓长短的时光。在那一面,城市里的房子都是生根的,不会四处挪移、漂游,人如禽鸟,飞出去还会飞回来,人住在那样的地方都很心安。
我想翻出那一面,而它好像就在我的身后,我就频频转身,但我看到的依然是城市的这一面。我知道了,城市的那一面总在我的后面。
我还是想到敦煌和云冈去,我想弄清楚最初的佛家为什么那么钟情于洞窟或石穴——大概因为洞窟或石穴是不能挪移也不必挪移的吧。也许,他们早就知道后世的人一定这样居无定所,或者即便居有定所但灵魂一定会随流飘荡任意东西,就以石窟来向世人暗示——有什么用呢,人住在越来越华美的房子里,与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多么凉爽的一个夏日,振捣器和凿岩机提醒我,这样的夏日是难得的。城市越来越陌生了,那也是振捣器和凿岩机之类的赫赫业绩。它们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城市身上,疼痛发生在我的心上,但我依然无法追赶这个城市变迁的步伐,而爱情这样东西更难享有,偶尔有了,也难长久地留住。单相思很普遍的,它们在城市的街道上匆匆前行着,彼此张望着,相互拥挤着。
如此夏凉,如在山阴道上。我又想起我爱过的那个女人了。有些日子不见她了,不知她现在存身于哪座城市,哪个街区,住在哪栋楼里。她在这个小城里住过的那条街那栋楼,确乎有些老旧了,却也无法做我心中永远的地标,一则是人去楼空我复何待,二则,据说,那条街道将被扩建,那些楼将被拆除重建,现在的规模,无物业,无电梯,环境卫生和安保功能皆无保障。那么,可爱的小城,它被反复整容,将给未来一个更加美丽的脸庞,“女为悦己者容”,有人钟情于它的美丽,我又不能不紧随其后,这样飘来荡去,小城中许多地方我都不认识了。我的方向感本就很差,多年以后,但愿我不会罹患老年痴呆症,即便到那时候我越来越不认识小城,但能知依然生活在这个城市,就很不错了。
那个女人早已经不住在那里,那条街道也将不是原来的样子。那条车辆拥塞的“步行街”上那些兴旺的百业,它们也要像流沙和浮云一样散乱之后重新组合、排列,我不认得那个街区,那个街区也是不认得我的。我那一段爱情或者那一段单相思,我也该放下了吧。
有些日子不见她了,而夏天已把小城搂抱得紧紧的,像雌鸟孵蛋一样,新的城市部件将会在振捣器和凿岩机的用力摩挲下破壳而出。不过,这些对我来说也不太重要了,我只想再见那个我爱过的女人,我想检证一下,她满头满脸浓重的城市气息中还有没有当初朴素的气味。若有这样的机会,我想我会鼓起勇气探问于她:那时候,你爱过我吗?
2016-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