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立红 于 2016-8-2 06:42 编辑
在时间的掌纹上拈花微笑
也许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所以对老街总是一见钟情。
绍兴,典型的江南水乡,我在深冬时节,来看你。其实,对游人如织的著名景区我不感兴趣,唯独对散布在市井中的历史街区情有独钟。
此行,我是专门为你而来。
这里的历史街区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仓桥直街。这里是绍兴古城内保存完好的一处历史老街,小桥流水人家、毡帽乌蓬船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现存的老屋大多是清末民初的房子,仍有居民在此生活,在这里能感受到地道的老绍兴生活。
踏着夕阳的余晖,我走进仓桥直街。它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古旧衰败,像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孔乙己,穿长衫、穷酸、不识时务。但深入其中,我发现远不像它的表象那样直白,只要你随意在“长衫”上拉扯一下,都能读出之乎者也,随意敲打一块石板,都有古老的轻微响声,像时间在轻轻滴落。
穿梭在弄堂小巷,人不多,我有些恍惚,仿佛漫步在前清时光,我沿着时光隧道的指向,向纵深走去。光阴的得意之作,都写在了这里,让人一览无余。
黛瓦白墙是这里典型的建筑风范,白墙并未像有些过度开发的古镇那样,被涂料粉刷得一尘不染,依旧保留着老样子,有着骨子里的高贵与荣光。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没有岁月的痕迹,时间的刻刀把它们雕刻得粗粝苍凉,黑一道白一道的,泪痕般,有的洇了一片,仿佛旧时的风情画。
阁楼一般是木板制作的,保持着木的本色。房子的主人随意把花盆、椅子、杂物堆放在水边,平添了许多人间烟火气息,极喜欢这样的世俗气,让古旧的一切换发了新的生机,既为岁月珍存了古老的尊荣,又不失生活本来的素朴与淡雅,作为闯入者的我,就可以一手挽着时间,一手推开红尘的门扉,一边欣赏落英缤纷,一边过着庸常的生活,我无需费力按下什么,因为心中的不安与烦躁,早被融化在这汩汩流淌的河水中,早被这些经年的建筑虚化。
这老街多像一座贮藏丰富的图书馆,老屋就是置放在这里的一些线装书,独一无二,无可替代,更不可复制。这些书按一定顺序罗列着,有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宛如老教授的白发,梳理得根根透肉,怎么看怎么舒服;有的书摆放有些凌乱,一定是主人心不在焉,心有所属,但总体还好,不越格。从借阅情况看,这个图书馆显然是受读者欢迎的,很多书边角破损,被人翻看多遍。
我们可以无视现代的时尚,却不可以轻慢过去的珍藏。“时光,这枚小小的邮差,让我再次躬身而书”。
百年老街有岁月的沉香,时间的长度就在这略显苍老的房子上一一定格。
穿过老屋间隙,可以到达水边。河水静静地流淌,仿佛每一次潮汐都能测量时间的厚度,都能抚慰岸边的房屋。我沿着水的经脉,找寻遗失的时光。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它们的相依为命与恒远悠长,在它们身边,我蜕变成一个婴儿,手无缚鸡之力。
这些老屋始终保持着对流水的敬仰,谦逊而执着地伫立在水边,从大清王朝到民国建立,那姿势一守就是几百年,从没有改变,从这点说,简直就是信仰了,它们就是临水而居的殿堂,在光阴的表述里,山河不改,秩序井然,我有幸列席了这流水与老宅相持相扶,一路前行的议会。
街道旁,靠墙坐着几个老人在闲谈,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老绍兴话。白发在阳光下发亮,有点“姜还是老的辣”的味道。他们额头上的纹路里藏满了故事,也许哪一天老人们心闲,会把往事翻出来晒一晒,不让其发潮,那时,我们就会听到世上最好的传奇。
夕阳下,几家厨房飘出了饭菜的香,那样家常,那样世俗,温馨而熨帖,那一缕缕飞翔的烟火,不正飘散着光阴的故事吗?流水带走了往昔,却带不走一个个独特的富有魅力的故事,就像老城一样,故事驻守在原地,一任时光飞逝。
有故事的地方总是让人记忆犹新,故事让建筑复活,不会随着时间走远。就像有了特定的暗号,撩拨着人们千方百计取得密码,赴时光之约。
老屋缄默着,从来不说话,像一组老照片,褪了色,却更有韵味。它严丝合缝地填补了时间的空白,构成了古代与现代的衔接,多少信息都被编进了这无声的胶片中。它们将散落于流年的珍珠,串缀成完美的整体,让人看出,它们是沿着时间之轴驶向了同一个方向,所以,它们更接近于某种精神,成为一座座精神坐标,这才是老屋的魂。
行走在老街上,如何都舍不得快起来,我用双脚触摸青石板,丈量着古老到现代的距离,用眼睛抚摸每一座庭院,记录感动我的每一个瞬间,用心灵叩响岁月的柴扉,探问可曾“春色满园”?我如一只苔藓深处的蜗牛,缓慢耕耘于时间的数轴之上,经历一次由不起眼、可有可无的树叶直接抵达树根的旅程,老街用百年的时间书写历史,我只用一个傍晚就读完,我知道,绝不是精读,这完全是速读,粗枝大叶,以后,我还需要很长时间反刍,仔细咀嚼其中的味道。
老屋无论如何都是经得住精耕细读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虚度时光,连落日一起消磨时间,一直到华灯初上、星光满天……
老街是时光的栖息地。老屋那些斑驳的墙,是写满岁月絮语的皱纹;那些夹缝中长出来的草,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宛如老屋的头发;那探进河水的台阶,承载着几代人的生活,宛如老屋的牙齿;那高高悬挂的红灯笼,明明灭灭,宛如老屋的眼睛;在河边捶衣、舂米的声音,像是古镇的脉搏,那日夜流淌的河水,就是老屋的微笑了。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自然。
谁说时间不着痕迹,它分明就在古街上荡漾,那丝丝缕缕的炊烟不就是它收起的戎装吗?徜徉于老街,我自惭形秽,我像一个稚童,在你身边踉跄,而你教育我不着急,沉下来,再踏实些,因为我们想要的东西,岁月迟早都会给我们。
诗人鲁丹说:“一棵松树的暗绿是有重量的,它尖塔形的外观也是有重量的——它这样坚持也是有重量的,我甚至借用了它的凝重来压了压这人世的轻浮”,我可不可以说,老街是有重量的,老屋是厚重的,我借用它的实诚来稳住时间的阵脚。
我一直钟爱老街、老屋,不是因为它的破旧与残败让我同情,也不是因为我骨子里的小资情怀一时泛滥,更不是因为它们的岁月感让我思绪万千,而是老屋作为一个物质媒介,赓续着我们先辈的生活,而这些生活因为时空差异,我们无缘见识,借助这些风烛残年的老旧遗存,我们可以幸运地窥见过去,活生生的过去,我们顺着历史的指引,能找到自己的归属,不至于来路不明,我们能看见自己的归途,前景明朗。
它们不是摆在博物馆的静态文物,而是生存在绍兴广阔天地的珍珠,倾听他们低语,留住我们的脉搏的跃动,找寻我们心灵的寄托。
我没有老街老屋的慧心,能在时间之上,拈花微笑,更没有佛心,可以静观婆娑,但我可以在这老街古宅之前,毫不费力地使自己静下来,慢下来,悄悄安顿好自己的灵魂与悲喜。在岁月的年轮上,我闻到了久违的花香,在时间的掌纹上,我触到了前朝旧事的脉络,我学会了成长和自省,学会了不惊不扰,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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