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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云烟 风袖（短篇小说）
等魏先生归了土、良良绕膝在身边，陈艳花才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那一刻。 那是初秋的早晨，天刚蒙蒙亮，陈艳花就走上了莲花街。近来她总是失眠，且总在做同一个梦，总是梦到阿寿领着她走失的女儿逃逃向她奔来。所以当她于莲花街的大道上看到魏先生和七岁女孩良良的时候，就以为自己美梦成真了。她嘴里念叨着阿寿和逃逃，脚下风一般逐梦而去，但走近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阿寿，而是和阿寿长着同样秃头的魏先生。魏先生说此行是为女儿良良寻找她母亲嫣红的。陈艳花当然知道嫣红，也曾无数次听嫣红提起过魏先生，但她怎么也不能将嫣红口中的魏先生和眼前的魏先生相提并论，——魏先生太瘦了，一张脸自上而下瘦成了尖削黢黑的核桃，核桃脸上还笑少愁多，一说话额头上还出现一个横着的“川”字，而浑黄的眼珠儿看人时又常常虚茫不动，仿佛受了惊吓或者患上了大病。但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是女孩良良，她像一朵蹦跳移动着的红艳小花，脚步落在哪里，花儿就砰地一声开放在哪里。她扬着红苹果的笑脸，可不管魏先生是否吓着或者患上了大病，一个劲儿地抬着一双笑眼问这问那。良良的发问让人心疼，魏先生说，良良刚没了一个娘，我现在又为她找娘来了。陈艳花的心猛地一疼，看着良良那张红艳小脸，又想起了逃逃，她的心即刻碎成千万段，但又温柔如新芽初萌。 我是来赎罪的。魏先生说完直直地望着陈艳花，眼里突然没了虚茫，倒有了赴死般的决心。这让她预感到某种不详，但又不忍将这种不详说破。她点了点头，说我是嫣红的干娘，我可以给你带路去见她，但请再不要伤害她。我是来赎罪的。魏先生又说，秃头一低，语调里就带上了哭腔。她本想讽刺他两句，听嫣红说你不是混得挺好，开着公司，养着小蜜，家里还红旗不倒，替你照管着女儿吗？但她终究没有将这话说出来，而是趁他低头的瞬间，猛地被一窝儿叽喳欢叫的鸟儿所吸引，——一对老鸟儿正围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鸟飞上飞下。鸟儿一般在春夏之交产卵孵鸟，这一对不合时宜的老鸟怎么会在初秋产下幼雏呢？真是不合时宜啊。她这样想着，但她还是望着那四角天空下的天伦之乐，流下了两滴悲欣交集的泪。 奶奶，你是不是喜欢鸟儿？你看到鸟儿怎么高兴地流泪了呢？等我找到亲娘，我们一起看鸟儿好不好？良良甩着两个羊角辫看向她，辫稍上的红绸随着她小脑袋的转动一飘一飘的，蝴蝶样栖息在她的头顶，使她的眼睛更黑眉毛更弯脸蛋儿更红。 一声“奶奶”，叫的陈艳花心头发颤。她不能不喜欢这么一个小孩，她连着她思念的逃逃，连着她的干女儿嫣红。她看着良良，老眼里的神采一下子回到逃逃存在的时光里，良良一笑竟像逃逃一样两颊现出美丽的酒窝儿，小嘴唇也红红如草莓，一笑那草莓就绽开了，喷出水果的香气。这孩子怎么看着像嫣红，也像逃逃呢？这种错觉让她浑身出汗，却也兴奋得想要尖叫，但一种如花团般绽开的笑猛地上了她汗湿的脸，她揩着汗水笑了起来，而刚才她眼里的那两滴泪仿佛也没干，莹莹然挂在眼角，让那笑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滋味。 陈艳花领着魏先生和良良朝前走，像领着她的阿寿和逃逃。梦里千万次出现这种场面，但现在想来却如此不真实。可没有来由的，她的心里还是无端升起一种希望，她不知这希望因何而升，但它就是在升，像东边天空埋在晨云里的太阳一样，就是在升，任谁也挡不住。她本想给魏先生说说这种感受，但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起。她盯着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往事，突然觉得一切到了该豁亮的时候。 莲花村人说陈艳花命太独，不但害了阿寿，还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当年她随母亲逃荒至莲花村，是阿寿一家收留了她们。那年母亲才25岁，留在阿寿家正好可以当佣人，而颠簸流离的生活也早让母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没用几天就赢得了阿寿一家的信任，由此她也留在了阿寿家。她比阿寿小两岁，那年她5岁，阿寿7岁，两人两小无猜地一起长大，后来年岁渐长，渐萌情愫，竟有了谁也离不开谁的感觉。但阿寿的父亲怎容许阿寿娶一个佣人的女儿？他百般对阿寿施压，甚至不惜以将她们母女撵出家门为要挟，阿寿不得已表面答应与陈艳花断绝来往，遵照父愿与一李姓女子订婚，但暗地里一直与陈艳花保持来往。被压抑的爱情是痛苦的，但也是火热的，阿寿在与李姓女子成婚的前夜，偷偷带陈艳花离开莲花村，但两人还没走到村口，就被村人看见，并五花大绑着回来了……她说，只要能饶了阿寿，她愿意去死！但当时她已怀有身孕，阿寿怎能让她赴死？他朗声说道，只要不将她撵走，他愿意做任何事，包括娶那李姓女子。但此时她的母亲却不堪其辱，纵身跳入阿寿家的井中…… 自母亲死后，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她已被逐出了阿寿家，独居在一所破旧的草房子中。而阿寿也与那李姓女子结了婚，被迫过起了夫妻生活。她于草房子里生下了女儿逃逃，度日艰难。阿寿自觉无法面对这一切，自己偷偷登上南去的列车……阿寿走后，阿寿的父亲让那李姓女子去南方找阿寿。而她一直留在莲花村。曾有好事者给她介绍男人，但无论是谁她都一概拒绝，她在等阿寿，她坚信阿寿一定会回来找她……后来他还真的回来了，带着那李姓女子和一对长大的儿女，带着他的财富和荣光，重新走进莲花村，重新走向她。但此时距离逃逃丢失才一年，她的悲伤还没有离去，见到阿寿她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阿寿成了人们眼中的英雄，他现在无所不能，他办企业当老板，与官员们称兄道弟，还为村里修路、修桥、盖学校、建敬老院……她觉着她与阿寿隔着千山万水，今生今世都不能再续前缘了，但当阿寿避开任何人来找她时，她却又接受了他。阿寿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他将不惜一切力量寻找女儿逃逃，因为她和她的逃逃是他最纯情的梦！但她又听说阿寿在外面除了她和他妻子之外，还有别的女人。她也曾经耿耿于怀，但莲花村的女人劝她：哪个闯世界的男人在外面没有女人，阿寿能来找你，还能帮你找逃逃，也算没忘本，你不能要求别的了！但她还是感到困惑，去莲花山找莲花师太，流着泪对她说，佛祖，您说我这样和阿寿在一起是不是不明不白，自己是不是沾染了他身上的不洁？但我真的爱他，爱了三十年还不回头，您说像我这样固执和不洁的人，死后会不会下地狱？莲花师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当年落难于莲花山，一年老女尼搭救了她，女尼圆寂后，她就接过了女尼的衣钵，守着这座山。莲花师太站在慈悲的观音菩萨前，神情淡定地为菩萨献上了一炷香，待开口却忘记了说什么，只幽幽地望着神情庄严的佛像，等了很久才说：“爱如沧桑也简单！淡之极，将无欲无求，淡之极，将只待来生！三生石上这段情，将永结圣果。爱一场，梦云烟，红尘深处有莲花。”她不明白这莲花师太说的是什么，但自此她心里安稳多了。后来，她像女尼搭救莲花师太一样搭救了嫣红，生活才有了些许依靠。 嫣红离开我已经七年多了，不知她现在过得可好？魏先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想当年她那么爱我，不要名分也要守在我和良良身边，要不是我老婆，她不会被赶出来，也不会被追得走投无路而变傻—— 陈艳花这是第一次听一个城里人说嫣红是“傻子”。她定了眼珠儿，直直地望着魏先生，魏先生赶紧改口，听说她现在不傻了，但这怨我，怨我。她眼皮一抹，遮住了她愤怒的眼珠儿，想起七年前秋天的一个黄昏，夕阳照着一垄一垄望不到边的玉米林，她进入到玉米林里去割猪草，简直就像深入到汪洋大海里一样。她在汪洋大海里走啊走啊，走到一处地边儿，正想蹲下去喘口气，——猛地看到一个头发凌乱脸被划伤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羊粪的女子！那女子发觉有人看她，猛地抬起一双潸然的泪眼，嘴里发出一阵咿呀乱叫！真是碰到了疯子！陈艳花自语道。她本想转身就走，但那女疯子的叫声立刻就变得凄切起来，一双泪眼里的光也死死地勒住她的脚步。她停下来，放下盛猪草的竹篮，试着让自己的目光迎着那双泪眼，——女疯子咧嘴一笑，她蹲下握住那张被划伤的脸，女疯子脱口而出，痴痴地喊了一声：娘。正是这声“娘”，让她身不由己，一下子想起了丢失的逃逃，想逃逃如果活到现在也应该像她一般大了，但逃逃在哪里，是不是隔着二十年的光阴将灵魂附在她的身上而与自己相遇呢？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与女疯子有缘，也就是在这一天，她将女疯子带回了家，但她还是觉得不放心，所以又将莲花师太请到家中，让她看她救下的女疯子。 莲花师太赶到的时候，陈艳花已给女疯子洗了脸，换了衣服，让她吃了一大碗面条，安静地陪她坐在灯影里。莲花师太推门进来，她还没开口说话，女疯子先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毕她说，这个姐姐我认得。她心头一惊，想女疯子莫不是也想出家，那她走了还不是又剩了自己一个？莲花师太显然觉察出了一切，又觉女疯子的话实在可亲，嘴边即刻绽出一朵莲花般纯净的微笑，手捻着念珠，躬身向她和女疯子行礼。但就在她躬身的那一刻，女疯子笑嘻嘻地奔过来，死死扯住她身上穿着的藏蓝色海清，好姐姐，我都找你来了，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陈艳花又吓了一跳，在这莲花村可无一人这样对莲花师太说话，听了这样的疯话，莲花师太会不会转身离去？但令她没想不到的是，莲花师太就在这一刻伸出了双臂，将女疯子抱在了怀里。两人抱了足足有一分钟，分开时更觉前生有缘，莲花师太的眼睛里泛着亮光，嘴角的微笑更显纯净，而女疯子也兴奋地手舞足蹈，说姐姐，我叫嫣红，以后你就叫我嫣红好了。陈艳花看得呆呆的，但就在这一刻，她将莲花师太还原成世间一个平凡的女子。 嫣红与莲花师太都属漂亮的女子，两人站在一起还真如姐妹。陈艳花曾为这个错觉忧虑过，毕竟她不希望嫣红像莲花师太一样住到莲花山上去。但她们的来往，她确实阻止不了。隔三差五莲花师太就从莲花山上下来陪嫣红聊天，还给她做饭洗衣，更甚的还将山外一精神病医生请到家里为她诊病。嫣红在莲花师太的照料下，在药物的作用下，慢慢恢复了健康和记忆。但奇怪的是，嫣红恢复记忆之后，却像变了一个人，经常说些别人不懂的话，一日莲花师太来看她，她就抓住她的手说，你可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莲花师太当即落下泪来，拍着她的肩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两人摇头晃脑你唱我和之时，被前来找陈艳花的阿寿看到，阿寿附到她的耳边，说看来她们这回是真疯了，但爱就是让人发疯！在没有桥可供情人相会的彼岸，只能相望成憾，可我们同样在心里燃起了一团火焰，但那火焰只能在暗处暖着、亮着、怀念着、遗忘着，但也怨恨着。这话像楔子一般砸进她的心里，那么契合也那么感伤，她故意用冰冷的脊背对着阿寿，而从窗口涌过来的大片密厚的乌云正好遮住了他们眼前的太阳，让她一下子觉出自己身处阴暗，但她的心却明明亮着，闪着梦幻的光彩。 嫣红虽说一些疯话，但和之前大不一样。她喜欢上了化妆。每天早晨起来，她都坐在梳妆镜前擦胭脂画眉毛点嘴唇。不厌其烦地捯拾，陈艳花骂她也捯拾，鼓励她更捯拾。忽然陈艳花的心里就有了一个主意，何不趁此给她招个上门女婿？消息一散发就像风长了翅膀，整个莲花村的男人都厚着脸皮流着涎水来应招。男人们有的有家室，有的没家室，但都想着占嫣红的便宜，陈艳花骂走了这个，那个又上来了，而更有甚者，夜里还有爬墙摸到嫣红床边的……于是，莲花村的女人们开始恨嫣红，——正是这么一个疯女人夺走了她们的丈夫和情人，也正是这么一个疯女人让整个莲花村都不安宁。陈艳花后了悔，这让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 小鸟！小黑鸟变小红鸟啦！吉祥红的小鸟！ 良良高叫起来，小手指着树上的那个鸟窝儿。陈艳花抬头一看，那只幼小的待哺的小鸟从鸟窝儿里探出头来，小脑袋上罩着一层灿红的光晕，本来红色的小嘴却因叼着一只红虫子，变得更红，而虫子的躯体翘起，整个儿地覆在它的小嘴上，那红就有些夺目了。可不，红红的，好喜庆！好吉祥！她沉吟道，一下子想到，如果魏先生和良良留下，她就不用为嫣红招上门女婿了，这样三个人就成了密不可分的一家，那自己可不又孤独了？ 太阳已拱出云层，隐在村东那片小树林的树梢上。陈艳花越往前走，太阳的红脸就露得越多。自那次嫣红允许男人摸到她床上她骂了她之后，嫣红就搬到了村东一间废弃的房子里。儿大不由娘啊，何况像她们这样的半路母女？她的心中是存了宽容和慈悲的。据村人讲，经常出入嫣红住所的，除了个把男人，还有莲花师太，她相信，莲花师太是讲经传道之人，既然她能让嫣红恢复健康和记忆，那么她也能让她拥有承载一切的胸怀和力量。 太阳已升到头顶，莲花街上的房门次第打开，不知嫣红可睡醒打开房门迎接她娘了？这样想着，嫣红的住处就走到了。门是关着的，陈艳花一愣，皱起了眉头，虽说这两年母女情分变淡，但到头来自己还是牵挂着她。这小冤家，她在心里说，手举到门上，轻扣门环。太阳已整个儿地窜了出来，红通通地照着她矮小瘦弱的背影。嫣红，她又喊了一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自内屋传到门厅，又经天井到达门口，听那脚步的懒洋洋就知道嫣红昨晚一定有客人，且玩到了很晚。一个身穿猩红睡裙的女子，蓬乱着头发，打着哈欠打开了门闩。笨重的木门分向两边的那一刻，一束金色的阳光当头照下，将她猩红的睡裙点燃，——陈艳花猛地一惊，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境，梦里嫣红曾不顾她的挽留踏火而去…… 陈艳花的梦境纷至沓来却没来得及诉说，那一老一小就从门口挤了进来。魏先生和良良进来的样子，着实将她吓了一跳，——他们倒没觉得突兀：魏先生朝着蓬头垢面的嫣红喊了一声嫣红，然后报出自己是魏先生；而良良则欢快地蹦到陈艳花的前面，扯住嫣红的猩红睡裙，笑着说这颜色像极了刚才吉祥小鸟儿的红！嫣红呆立片刻，既不看魏先生，也不看良良。陈艳花以为她又一次变傻，重重地推了她一下，但就是这一下，让嫣红大叫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领了一个老人和孩子就是魏先生和良良吗？我告诉你，这不是他们！不是我想念的人！ 陈艳花闭了嘴，魏先生和良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也低着头不敢说话，嫣红则一撩门帘进到里屋蒙头大睡。梦中，陈艳花曾两次听到她哭醒，她进到里屋上了嫣红的床，像曾经安慰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在她的轻拍声中，嫣红一次次堕入梦中，于夕阳西下时，突然醒来。醒来后，她洗了脸化了妆，将头发盘了高髻，髻子上插了一支晶莹闪烁的翡翠绿的钗环，那钗环一走一摇，煞是好看，又加上她穿了一身乳白色的亚麻过膝长裙，整个人显得修长而洁净，像从天而降的仙女！陈艳花惊得说不出话来，所谓的“翩若惊鸿”，也不过如此。只见嫣红喊了一声魏先生和良良，转身就朝外走，并不看陈艳花张大的嘴巴和魏先生略显迟钝的目光。 嫣红一路向前，陈艳花看见她直奔莲花山的方向。她已登上了莲花山的台阶，她要去莲花寺见莲花师太，让她手里的筒签，决定她道路的走向，但她现在觉得自己每登高一级台阶，都像要飞翔。而最先扎撒着翅膀，做出飞翔模样的是良良，——那女孩儿像小鸟一样飞到嫣红的身边，不由分说地就捉住了她的手臂，说了一句很孩子气的话：你若飞走，可一定要带上我！ 嫣红被这话一震，这才仔细地看良良。这孩子和自己长得是有些像，但也像魏先生。暖黄的阳光打在孩子的脸上，也打在自己身上，像她们同时穿上一层黄金，孩子在黄金的光里弯着眉眼笑，连黑葡萄的笑眼都盈满了温暖，——她的傲然只一下就溃不成军，她的心软软的碎了，但却碎的那么妥帖和幸福。她抓住了孩子的手，身子颤栗了一下，瞬间涌过来的母爱，让她本来绷着的面孔，砰地一下松开，——她竟然笑了。 嫣红的微笑，良良看到了，魏先生也看到了，而从窗口望出去的莲花村的男人和女人们也看到了。这让陈艳花无端就恐慌起来。嫣红本不是爱笑的人，她留给莲花村的除了梨花带雨的哭泣，就是望向窗外的痴呆，如今如此明媚的笑，还不引得莲花村的男人女人都来观瞻？她的脚步一阵迟疑，差点儿从山路上跌下，但见山下各家房门忽地打开，人们小跑着向莲花山奔来。她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想这次真要坏事了。 嫣红和良良走得飞快，脚下仿佛生了风。陈艳花和魏先生弓着身子，紧赶慢赶，还是落下了一大截。看魏先生的样子，人们远远地将他看成了阿寿，都以为是阿寿来找陈艳花了，而嫣红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女孩儿，就是当年陈婶走丢的女儿逃逃，——但人们突然又觉得时间不对，那小女孩是谁呢？头扎红绸，像蝴蝶在飞，但人们终究是存了良好的愿望，随那愿望一路向前，不管前路是悲是喜。 山风吹荡着嫣红的白衣裙，吹着她髻子上插着的翡翠绿钗环。嫣红的眼睛里坠着一滴清泪，迎着风，她不忍让泪落下。但忽地良良就说她的眼里藏着一颗宝石，她愿意将那颗宝石摘下来然后再插到她头上去。嫣红心内波涛汹涌但却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攥着良良的手。莲花寺的钟声响了三下，寺门吱嘎一声，重重地被推开。寺门内走出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轻女人，这女人手拿念珠儿，头戴尼帽，身穿尼袍，一张瓜子脸，一双丹凤眼，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走路若弱柳扶风，婀娜多姿，俏立如风荷翩举，飘然出尘。莲花村人说，莲花师太即使穿一身灰色尼袍，也掩不住骨子里的风流。村人曾问她为什么流落至此？可有什么故事？她只抿嘴而笑，说出家人不管身前事，修行最为要紧！据说被她请来给嫣红治病的精神病医生，曾苦口婆心地劝过她还俗，但她立意已决，到底让他失望而去。 此刻，莲花师太带领她的弟子，刚刚做完晚课。天空灰蓝，偶有一丝云儿飘过，山风吹着她的灰色尼袍，疯狂地将她的灰色阔袖吹开，她扯了扯衣袖，让一双秀眼从山路上望出去，——山下有一队人正迤逦向自己奔来，而领头的却是嫣红和一个头扎红绸的小女孩儿。她敛了眉，想嫣红莫不是有什么难事？无难事也不会于夕阳西下投奔我莲花寺？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猛地扶住了身旁的一棵大树。此刻阳光正斜斜地照耀，树影随阳光漫漶般扑散开来，阔大的影子猛地覆在了她瘦削的身上。 莲花师太在隔着嫣红两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躬身向嫣红施礼：施主慈悲。而当她看清良良的长相，看着她可爱地扬着小脸儿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了。后来陈艳花和魏先生都跟了上来，他们站在嫣红和良良的位置，也看到了她的眼泪。你们到底是来了，我等你们很久了！她悠悠地说，但此话却仿佛长了翅膀，在山路上一路飞翔，飞过嫣红和良良的头顶，飞过魏先生和陈艳花的头顶，就连迤逦登上来的人都听到了。 虽然隔着两米远，但嫣红却觉得她与莲花师太恍若隔世。她已不能控制自己，于台阶上蹲下，捂着脸痛哭了起来。看到她哭，陈艳花也掉下了眼泪。但于嫣红的哭声里，魏先生惶惶然地跪下，冲莲花师太磕了三个响头，菩萨，你可得保佑嫣红和良良啊！我恨，我悔，但我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良良只能留给嫣红！你要保佑她们！ 善哉，善哉。莲花师太一手拉起魏先生，一手拉起嫣红。而此时良良的小腿儿突然向前迈了好几个台阶，又猛地转过身来，扎撒起胳膊，以小鸟飞翔的姿势，——扑进嫣红的怀中！ 陈艳花再次想起逃逃，想人间的团圆不过如此，但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呢？在她愣神之际，魏先生转身要走，但却被莲花师太拦住。莲花师太说，还是让菩萨决定你的去留，来一次莲花山，怎么能不跪拜菩萨呢？ 莲花寺的钟声，响了三下。 跪拜完菩萨之后，魏先生又转身走向门口，但见殿门前黑压压站了一群人，——他哪里也去不了！莲花师太笑着于案几上取下一个签筒，递到他面前说：魏先生，至于你何去何从，还是抽支签，让菩萨来定夺你的去留！ 魏先生将手伸进签筒，抽了一支签。莲花师太也向嫣红示意，嫣红也抽了一支签。 莲花师太展开魏先生的签，只见签上写着：“留得云开见日出。”莲花师太微微一笑，又展开了嫣红的签，只见签上也写着：“潇湘深处梦云烟。” 莲花师太从蒲团上站起，双手合十地说道：“人跟人的缘分真是命定，被命运捏牢的岂止是你我？原本两两相望，忽而相逢又生残情，爱一场，梦云烟，我莲花寺愿收留你们的残情……” 一个月后，魏先生病死于莲花寺，他是迄今为止第一个死在莲花寺的男人。莲花村的人都来为他送葬，送葬的队伍，迤逦在莲花山上，如云烟漫过山路。陈艳花于送葬的队伍里哭得最凶，乘愿而来的菩萨到底没有让她找到逃逃，而阿寿也只能于送葬的队伍中远远望着她的悲伤，倒是嫣红和良良在埋葬了魏先生之后，又一次亲人般拥住了孤独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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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0 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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