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曹文生 于 2016-8-13 12:31 编辑
我贫困的故乡,总落满一些风俗。
那些年,在豫东乡村,无论谁家过事,总会聚满了乡人,跑腿的、执事的,各有各的工作,他们从不抱怨,乡间是一部人生的重头戏,先完成邻里温暖,再心安理得地坐上流水宴席,大吃海喝。流水席,是乡间漂浮的河流。今天这家,明天说不定就流向下家,再说这世间的生老病死谁也逃脱不了,或者说那是宿命里的疼,娶妻嫁女是豫东原上新鲜的愉悦,一直沐浴着故乡的杞风。
故乡的土地上,娶妻最为热闹的,坐轿迎娶新娘的日子我没见过,对于这种远古风俗的记忆源自于上了岁数老人的描述,那时,新娘红色的衣服晃晕了村庄的贫寒,那时,进村的唢呐吹碎了一村的平淡。从我记事起,这坐轿被车队代替,那时,村里娶妻会组成“洋车队”(豫东对自行车的称谓),一村的自行车,奔跑在乡间的路上。
谁家二小子结婚的消息,会像风一样吹过村庄。男人躲在后面,指使自家女人赶集买贺礼;女人走在乡村的日常里,这贺礼最难挑选,贵了怕费钱,太便宜怕乡人笑话,于是翻遍镇上的集市才会将相中的事物带回家。你看,这家一个盆子,那家一块被子面,总之,乡村节约的因子在乡村里蔓延,送去的东西多半是要用的,只有在用中才能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谁家买的东西被藏在生活深处,很快就会被主人功利的眼睛遗忘;谁家买的东西裸露在生活里,谁家就会活在这家人的话语上。走进乡间的任何一个庭院,就会发现这家用的脸盆是村西二婶送的,盖的被子面是村东老李家送的,他们在贫困的生活中烙上浓浓温情的回忆。
娶亲那天,必然要早起,骑上自家的车子在主人家门口聚着,一声炮响,自行车飞一样散向田野的土路,你听,满乡间的骑车声音,像一片奔腾的河水。他们一个个在车上炫技,速度飞快,尽管乡间的路凸凸凹凹,但是他们依然能平稳如水,遇到一个不小心的汉子出了丑,从车上摔了下来,必然会成为乡间这几天讨论的话题。这人,走在路上,总会羞红了脸,怯怯地躲着乡人的目光。
在豫东,姑娘一般不会嫁太远,三里五村俱多,太远了不了解新媳妇的秉性,怕为日后的生活埋下隐患。再说,女方家也会通过熟人了解婆婆的为人,知根知底,容易相处,这日子才觉得过得踏实。三里五里,经不起这脚下加把劲,一眨眼,车子就围住了新媳妇娘家的院子,娶亲的人一再催促,送亲人却在拖延。新媳妇懒在母亲的怀里不愿出来,哭哭凄凄的样子,像是生死决别,其实大可不必,三里五村的,也就个把钟头的时间就能回到娘家,但是在豫东生活的词典里,这一别就是另一番样子,再也没有娘的疼爱与庇护了,她们任性的脾气要收一收。在婆家,总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缠着她,鸡鸣而起,夜幕而归,缸中水始终要是满的,日子像被人画出了路标,一步步迈进,要不然这懒名会传播整个村庄。一旦女人贴上这标签,就会为以后的生活埋下很深的伏笔,包括儿女的嫁娶。
回到村,流水宴就开席了,这天地间盛大的舞台容纳胃、容纳舌头、容纳嘴巴的咀嚼。一部乡间的宴席诗会被生活写出色香味搭配的句子,红艳的、青翠的、白玉的,一一呈现在人的视觉盛宴上。村里的孩子,一个个坐在大人的腿上,将这家主人几年的积攒消化在胃里。“七个盘子八个碗”,甚是丰盛,但瞬间就会吃光,民间笑称“快了俩,慢了一(乡间土话,发“哟”的音),迷瞪一点摸不着”,说的很是形象,鸡蛋汤一上,就意味着流水席要散场了,这豫东的鸡蛋汤博得“滚蛋汤”的诨名。
新媳妇的娘家人走后,乡间盛大的乡野习俗登场,拜天地,在天地之间铺一草席,跪在上面,对着毛主席的塑像,毕恭毕敬,青年趁机捏几下新娘肉嘟嘟的屁股,感受一下女人的温度。晚上,乡野有听房的风俗,男人们躲在屋子外,听里面新人的对话,如果性子急切的男人,多半会掉进乡间的笑谈里。
那些年,贫困的村庄会被一些声响惊醒:譬如一个婴儿的哭啼。男人将红布挂在门窗上,一是为了避邪,二是为了增加喜庆,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鞭炮噼噼啪啪地燃放起来。村里的女人便会相拥着走向这个院子,这家送几个鸡蛋,那家送几尺土布,家里能拿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些了,主人多半不敢嫌弃,即使生活拮据的空手而来,说上几句祝福的话也会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人情,记在心里,主人在深夜里会去请那些前来祝贺的人,揣着香烟,陪着笑,惊动了一村的狗吠,农村的流水宴便会在第二天铺满院子。
那些年,一些老人合目而走,这是乡间委婉的说法,尽管豫东原拒绝含蓄的绕弯,他们多半直白地表达生活,但是对于老人的逝世,一句走了,就意味着把老人送入世界的彼岸。这些老人,一直活得很惊恐,越是上了年纪对于死亡越是惧怕,他们多半不知道会在哪一天离开,今夜和衣而睡,可能再也不能睁不开眼望一下这个世界了。老人心里有什么遗憾,我辈尚不得知,只知道老人整天咪着眼望着太阳,有时候也会看看天边的飞鸟和地上的白霜,那种神情,像顿悟了一些禅意。我辈仍在世俗的围城里打转,尚且读不懂他们的世界,夜晚的哭声会在夜间飘散,那阴阳顿挫的哭声会穿透村庄的身子,会穿透农家木质的门窗,像一根钉在心头的细针。这晚,自然睡得晚一些,躺在床上说着生死的看法,会提起死者的好,会扔掉死者的坏。在一声声的叹息声里,将生死放下,酣然入梦。
天亮时分,男男女女会掂着黄纸,在死者的灵前焚烧,男人沉默地跪拜,女人动情的哭泣。男人自发地去田间挖坟,用结实的身体负棺,入土为安,将死者枯瘦的身体送入土地深处。这墓穴一定挖的要艺术些,这是死者下辈子的院子,这棺木,要质朴厚重些,不能流于雕花的形式,乡人要将乡村草木的风骨移植到棺木上。
入土为安后,这些劳累的身子软了下来,男男女女在流水宴上坐下,这丧事的宴席多半简约,生活太贫寒了,这仅有的家资要留给儿孙的红事,这白事的宴席也就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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