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也许，我们都将这样老去——看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哑猫阿凡

　　看《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是在看完《立春》以后，虽然从题目来看，谁都以为这应该是一个富有“摩登”趣味的喜剧，但是该片的导演是许鞍华，编剧是李檣，这就让我不能不将自己浮躁的内心暂时“悬挂”起来，尝试以冷静的心态观看这部电影。

　　果然，影片的开场处色彩夺目，气氛喧嚣。生活中的琐碎鱼贯而入，人物的内心遮蔽闪躲。在惬意舒缓的中国风曲调中，许多观众一不小心进入了一个轻喜剧的氛围。可是，我一路看去都是小心翼翼的，我了解许鞍华的理智，洞悉李樯的冷静，他们的联手便注定了我们必须舔舐着涂满了蜂蜜的刀锋，面临着不自知的埋伏和危险。

　　人流如织的火车站，姨妈（斯琴高娃饰）举一把色彩浓郁的绿伞，将孩子似的不知顾忌、中年妇女的聒噪以及小市民的热情集合起来，大声叫喊着“宽宽"。姨妈发福臃肿的身躯，衬托着一身艳俗的装束，她的世俗和聒噪，让宽宽拉低了帽檐在人群中闪避不及，仿佛唯恐与她为伍。
   
　　姨妈是瘟神还是魔鬼？她什么都不是。恰恰因为这过于平凡的真实，让人心生厌恶。假如你置身现场，也会讨厌这样一个装腔作势自私狡猾义正严词的老女人。当厌恶的情绪开始涨潮的时候，我就不由惊叹起斯琴高娃的演技，出神入化到你果真中了她的计，我们越是讨厌这样一个女人，就越是肯定了她的演技。

　　其实只需要简单的跳出这部电影，你就会发现，世间如此这般假装热闹却内里空虚活着的人遍地都是，甚至我们的家人乃至我们的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投影也是如此这般的令人厌恶。随着剧情的推移，我们在厌恶之余，逐渐在姨妈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然后就会发现，在姨妈肥胖臃肿的身躯里还隐隐躲藏着的自己羸弱的灵魂，苍白而无力，即使被锋利的刀口划破也流不出鲜红温润的血来。

　　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的前半部分，无论导演手法，抑或演员表演皆生动谐趣。几个主要角色的出场亮相十分出彩：斯琴高娃高声一喝吓倒路人；卢燕频换假发卖弄虚荣；周润发唾沫乱飞只为骗钱；赵薇打扮艳俗粗口成章。这些细节的勾画很生活化，却又明显戏剧化，台词也是“语不爆笑死不休”。而斯琴高娃的“奉献身材”和周润发的“浪荡轻浮”，或许让人感觉夸张过火，但是，我们切莫忘了影片讲述的是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从上海到东北，大起大落与大喜大悲纠缠参差，夸张表现的是生活的沉淀与浓缩，热闹却掩不住喟叹人生的悲凉。

　　于是，我终于找到了意料之中的影片的基调：悲情。简而言之，影片想要叙述的就是一个不甘平庸的老年女人生活理想的幻灭，又一个理想主义者必然经历的挫折和伤痕。影片围绕姨妈（斯琴高娃）与外甥（关文硕）、女儿（赵薇）的亲情，与水太（卢燕）的邻里关系，与男骗子（周润发）的情缘，亲见女骗子（史可）的血泪困境等情节展开，看似松散而随意，仿佛只是“姨妈”日常生活的闲情偶遇，但是内涵丰富视界宽广，让人在爆笑之余，不禁要去思索个人面对历史问题和现实处境的尴尬和失落。
      
　　虽然文艺片是许鞍华的家常便饭以及拿手好戏，但是和《女人四十》、《客途秋恨》相比，《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依然是最能体现许鞍华创作灵性的作品。嬉笑之后是悲凉，人生尽处是沧桑，许鞍华反思历史、正视现实的人文传统没有遗弃。大众娱乐的趣味也得到了满足（例如周润发的“浮夸”和赵薇的“粗口”）。通俗与深刻达成了合谋，彼此倚仗却又各取所需。

　　姨妈住的楼房，老旧而孤立，可是却总是有那么多的阳光在照射进来，整栋楼明亮而煦暖。晨光与霞光的交替映衬，金黄灿烂之余泛出浅浅的红色。许鞍华要做的，或许就是让光线成为一种隐喻。苍老古旧的建筑，依然可以是富有阳光和生机的存在。楼道里涂鸦的墙壁，水太太头上一天一个颜色的假发，比打鸣还准的每日一歌。生活以热情洋溢的姿态展示，轻松而愉悦。这一刻，你宁愿相信，细水长流的生活没有阴暗晦涩，我们大多数人还是可以活的简单而从容。
　　
　　同样还是火车站，同样的红底斑点长裙，同样的阳光。不一样的却是宽宽的那一句：“姨妈，以后你又要一个人吃饭了”。她微微一怔，继而恢复往日的粗糙，大声说道“没事”。可是，那眼角眉的寂寞和无人能解的怅惘依然泼溅了一地。她赶紧的离开，转身大步奔走，仿佛急于消失，连头也不回，像是要赶紧抛弃一切。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那么匆忙的离开，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激荡和呼之欲出的眼泪？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害怕被人发现，执拗的人永远惧怕真情流露，因为真实将暴露脆弱。也许，这就是现实的生活，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做过类似的自欺欺人的举动，其实不过是被虚荣拽到了错误的方向，表错了情也让人会错了意。
　　
　　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爱情也是不容回避的重头戏。虽然不是花前月下的才子佳人，也不是香车宝马的红男绿女，只是两个老年人的一场风花雪月，但是依然有难得的动人之处。哪怕女人胖的只敢穿自己做的泳衣，哪怕男人已经老的爬不动楼梯，可是爱情依然是甜蜜与幸福的交织的歌谣。他们坐在楼梯台阶上吃西瓜，穿戴起戏服对演的一招一式，京腔吟唱的咿咿啊啊，都是生命中难以忘怀的经历。已过大半的人生，在青春早已消亡的岁月，再一次体验爱情的疯癫情动，是对自己最好的补偿和交代。这一段黄昏恋歌，这一壶夕阳浊酒的滋味，透出了蜜糖的香甜。
　　
　　可是，生活依然残酷而真实，庸常时光日复一日的累积和重复，便失去了诗意，取而代之的是辛酸苦辣的滋味。姨妈养不起一顿要吃她一斤小排骨的潘知常，赔不起打水漂的坟地投资，玩不起要人命的爱情游戏。剧情落幕了，一切如梦初醒，她只能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窗外升起的大月亮，甚至都来不及记住那个陪她一夜潇洒，随后离去的背影。

　　第一次听见电影的名字，观众心里应该都会有一个疑问：究竟什么是“后现代”呢？按照编剧李樯的说法“影片中表现的后现代就是人们感到过去所依赖的价值态度和观念体系全面崩溃，什么都对，什么又都不对，一切都变得不确定和模糊，生命的意义和思想深度同时消失，一切都被商业化、高雅和通俗而泾渭不明，任何权威的话语都被认为是过时的，整个世界成了一个混乱无序的梦境，不断被篡改和颠覆”。电影里的姨妈正是挣扎于这样的境遇，“姨妈”代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未来，姨妈是个群像角色，无论你现在处于社会中的哪个位置，甚至如年少的姨妈般是社会的中流砥柱，但总有一天你会老去，你的理想早已飘走，你被社会甚至被亲情所抛弃，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可能有些人会认为这太过悲观，但是这是我们所不能忽视的，姨妈的衰亡过程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未来。

　　巨大茫然的都市里，孤独的不只是姨妈，被外婆烧伤脸的飞飞，自命清高的水太太，为了孩子药费到处碰瓷的金永花，每个人都活在各自的悲哀里，牢笼圈宥难以逃脱。当生活开始变得灰色调，一如姨妈头顶不知何时生出杂乱的灰白头发，生命单薄脆弱到不再有趾高气扬的资本。一如倒塌的高屋般的苍凉悲凄，姨妈俨然一个接近耄耋之年的老人，看不尽的满目苍凉。她只能选择面对当初被自己抛弃的丈夫女儿，沉默的接受女儿的无礼和怠慢，这样的遭遇也算是一种因果循环，让人在叹息之余平添感慨。
　　
　　最后，姨妈终于还是离开了上海，离开她当初抛夫弃子追寻的梦想乐土，回到天寒地冷的东北。自此姨妈几乎没说过话，当人失去希望走入绝境，怕是真的也就说不出话了吧。言语的缺失，不只是物质的匮乏，更是精神的衰颓和荒废。置身在重工业城市留下的肮脏环境与破败的老楼中，生命的色泽顿时冰冷而荒芜，后工业时代的后遗症之于人的危害表现的淋漓尽致。这种状况下人的生活，仿佛被抽离了氧气，焦躁而惶恐。活着，只是为了有呼吸有食物的活着。
　　
　　可是，还是有大而圆满的月亮，光华美丽。姨妈病床前的月光也一样的美丽，以仰望的姿态眺望月光的姨妈和孩子一样。哪怕最终披散着满头白发，衣着邋遢地往嘴里塞食物，不再关心介怀任何的离开和失去，可是心底的那轮大月亮，早已褪尽繁华，过尽千帆——姨妈老了，如此明显而真实的老了，她的身体和她的心一并苍老，失去了挣扎的力量，就连挣扎的想法也遍寻不着。她坐在小摊前就着腌菜吃着馒头，哽咽到的，不只是干涩苍老的喉咙，还有心底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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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猫阿凡

快乐阳光

看题目以为是很老套的东西，没想到这样深刻

敬一兵

富有人性化的解读，质感而又细腻，即便是寓意和对比的细小环节，也没有逃过作者的眼睛，与以往猫猫的文章比较来看，这篇更注重细节，更贴近生活，因而让草芥气息浓郁的笔触，水到渠成地引申出了大向度的意境，很有味道。好文章精华支持！

清浅如水

生命一经这样解读，忽然觉得无限荒凉

清风拂面

不论是怎么样的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吧。
继续欣赏猫的影评。
问好你！

万里山水

欣赏与学习。抽空找到片子和文字一起再好好品读。

快乐阳光

多数人都是这样活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