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篇 . 春日漂流】

孙姜

　　铁力县的春天来得迟，四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阳光已经温柔起来。刘小蕙站在酒店门口，望着远处山峦上未消的残雪，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她裹紧了米色的羊绒披肩，指尖摩挲着披肩上绣着的樱花瓣，这还是她丈夫前年春天从日本带回来的礼物呢。


　　“小蕙！”吴秋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刘小蕙转身，看见自己的这位高中时的老同学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旗袍，脸上洋溢着喜婆婆特有的光彩。吴秋芳笑着拉住她的手，“你能来我太高兴了！多住几天，陪陪我，反正你也是一个人。对了，待会儿婚礼结束，我们安排了乌吉密河春日漂流，你好好放松一下。我忙，啥都顾不上，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刘小蕙点点头，刚要说话，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酒店旋转门走出来。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身姿挺拔，鬓角已经染上霜白，但走路的姿势依然带着年轻时的利落。啊，赵一龙！


　　原来，这一刻真的有。赵一龙和吴秋芳的丈夫是大学同学，刘小蕙是知道的。巴巴地来参加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儿子的婚礼，有没有偶遇赵一龙的私心？这一刻，不仅是不敢，刘小蕙也确实无暇审问自己，而是定定地瞅着眼前人。


　　三十年没见了。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目光，转头看过来，眼神从疑惑到惊讶，最后定格在一个克制的微笑上。


　　“真巧啊。”刘小蕙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没想到。”赵一龙走近几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礼貌地移开。他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许多，但语调里的温和依旧没变。


　　吴秋芳眨了眨眼，“你们认识？”


　　“大学校友。”刘小蕙回答，指尖悄悄攥紧披肩。


　　“英语系和体育系的。”赵一龙眼睛没离开刘小蕙，嘴角微微上扬。


　　吴秋芳直拍手：“哎呀，俺家老李跟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似的，啥也不跟我说，我一点儿不知道还有这茬。正好，待会儿漂流的时候，一龙你可得替我照顾好小蕙——”


　　“我可能得陪李教授的女儿，她年纪小，一个人不安全。”刘小蕙迅速打断，心跳快得不像话。她不敢看赵一龙的眼睛，生怕他看出自己的慌乱。


　　赵一龙只是浅笑了一下。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刘小蕙坐在宾客席上，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赵一龙的背影。他坐在前排，或是和他的大学同学们低声交谈，或是把目光锁在人们头上三尺的空中，仿佛婚礼在那里举办，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想起大三那年春天，他们第一次在操场西南角相遇。那天清晨的风里带着槐花的甜香，她捧着英语书，读得入神，直到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读英语咋像唱歌似的！”


　　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练功服的男生，额头上还挂着汗珠，眼睛却亮得像星星。她一直在悄悄留意着这个天天沉在武术中的男生，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你练的套路咋像武打片似的！”她脱口而出。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其实，他是觉得她人美，她是觉得他人帅。


　　都喜欢武侠小说，都喜欢古典音乐，于是就有了唠不完的嗑。唠着唠着，就不只限于清晨和大操场了，正午、黄昏，图书馆、电影院，他们经常出双入对；唠着唠着，你家我家的事儿就全知道了。刘小蕙家的父母就是种地的，家里还有三个弟弟妹妹都在上学。赵一龙是单亲家庭，他从小就跟母亲两个人过日子，母亲是省城重点小学的校长。


　　图书馆里，刘小蕙动辄半天沉在书里，赵一龙的眼睛经常在她身上。电影院里，刘小蕙的心思经常从银幕跳在手上，她特别想握握他的大手，可终究还是没好意思。期末时赵一龙跟她要了一张相片。放暑假时他送她，火车开动时她都流泪了，但没让他看到。


　　再开学赵一龙就到操场的东南角去练武术了，这意味着啥刘小蕙清楚，默默地改在了傍晚练英语。他没敢跟她说他妈没相中她的瓜籽脸，他妈说方脸盘才旺夫，他也没说他即使是再长八个胆儿也是不敢惹妈不高兴的。正午、黄昏，图书馆、电影院，他们都碰不到了，但彼此都能感受到校园里有一束隐形的目光暖暖地粘在身上。


　　“刘教授？”身旁的李教授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来敬酒了。”


　　刘小蕙猛地回神，端起酒杯，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抖。


　　几位校友过来敬酒，赵一龙走在最后。刘小蕙酒杯抖得像八级大风里的小船，有几滴酒跳到了桌子上，赵一龙从身后接过她的杯子，放在桌上。依然不看她，酒杯举向李教授。


　　春日的河畔美得不像话，野花红黄蓝白紫，野草深浅浓淡嫩，微风凉丝丝的入心入肺。刘小蕙离开人群，沉在河流两旁森林里的鸟鸣里，任大家选船谈笑，她只听鸟，坐在草地上闭了眼睛。嗯，一定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太纯净，鸟的叫声没有被污染，所以才如此清脆。离他三丈远，这太奢侈，听着听着眼睛湿了。珍惜这不可多得的瞬间吧，转身就是百年，听够了也想明白了。一睁眼，李教授的女儿就在眼前。哟，差点儿忘了正事儿，她赶紧站起来。


　　春日漂流是这里新开发的项目，河道平缓，坐具的周围是封闭的保护，是不湿身的漂流，亮点是趁阳光正好享受纯原生态的春和景明。刘小蕙和小雅同登一艘蓝色橡皮筏，可那筏子下水后却怎么也不肯漂动，只在原地打转。试了一百下，还是不走。


　　“谁跟我们换一下呗，我太笨了。”她无奈地向周围求助，眼睛却不敢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赵一龙。


　　“我来吧。”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低沉而温和。


　　刘小蕙转身，看见他挽起衬衫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下，他的白发像是镀了一层银边，眼角细密的纹路里藏着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旧明亮。


　　他们沉默地上了同一艘筏子。赵一龙拿起桨，动作娴熟地划动水面，橡皮筏立刻顺从地向前漂去。


　　“你划桨是不是也按武术套路？”刘小蕙轻声问，嘴角努力扬起。


　　赵一龙笑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被你看出来了。”


　　河水潺潺，两岸的野樱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沾在了刘小蕙的发梢上。赵一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你过得好吗？”他问，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好啊，毕业后就留校了，老得教授都当了十年了，看我这一脸皱纹。”刘小蕙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不老，跟上学时没有多少变化。”赵一龙看着她，眼神温柔。


　　刘小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大学图书馆里那些漫长的下午，她埋头看书，而他总是支着下巴看她，目光灼热得让她脸颊发烫。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抬头问他：“你老看我干什么？”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比书好看。”


　　“你呢？”她轻声问，“这些年怎么样？”


　　“我也挺好，从体育教师老成了后勤主任，你看，头发全白了。”他笑了笑，目光落在远处的河面上。


　　一阵沉默。橡皮筏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刘小蕙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那年冬天，他握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取暖。


　　“你先生是做什么的？”赵一龙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做地产生意，”刘小蕙垂下眼睛，“做得还挺好呢。”


　　赵一龙的手顿了一下，桨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涟漪。


　　“我很抱歉。”他低声说。


　　“你呢？”刘小蕙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太太呢？”


　　“做保险。”他简短地回答，“也相当不错。”


　　“哦……”


　　又是一阵沉默。河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赵，”刘小蕙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三十年前，你能想到我们的生命里还会有这样一场漂流吗？”


　　赵一龙停下划桨的动作，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到现在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情感，刘小蕙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慌忙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之间，肩膀微微颤抖。


　　“她怎么了？”邻筏的游客关切地问。


　　“怕晒。”赵一龙替她解释，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


　　刘小蕙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抽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大学毕业那年，赵一龙来火车站送她。当火车缓缓启动时，她透过车窗看见他追着火车跑了好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直到今天。


　　橡皮筏继续向前漂去，两岸的景色缓缓后退。刘小蕙希望这段漂流永远不要结束，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停在乌吉密河上，停在他们终于重逢却又注定要再次分离的瞬间。


　　“新蕙，”赵一龙突然开口，用了大学时他给她起的昵称，“你看，这条河好长好长，而我们只能在这两个小时里漂过它的这一段儿。明白？”


　　刘小蕙抬起头，擦干眼泪，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明白。愿你的那些不在我视线之内的河段永远都是清澈的、美好的。”


　　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三十年的时光仿佛从未存在过。


　　终点很快出现在视野中。工作人员站在岸边，准备接应靠岸的筏子。刘小蕙感到一阵恐慌，好像一旦上岸，她和赵一龙之间这脆弱的联系就会再次断裂。


　　“到了。”赵一龙轻声说，将筏子稳稳地靠向岸边。


　　上岸后，他们默契地没有交换任何联系方式。没有电话号码，没有微信，甚至没有电子邮件。就像三十年前一样，他们选择了体面的告别。


　　刘小蕙转身离开时，没有看到赵一龙眼中深沉的痛楚。她不知道他毕业后的前十五年用来侍候母亲安排的方脸媳妇，后十五年用来照顾得了帕金森症的母亲；她不知道那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女人在他母亲得病时就弃他而去，她也不会知道他的母亲在一个月前刚刚故去。


　　同样，赵一龙也无从知晓，刘小蕙的富豪丈夫一年前已因肝癌去世，留给她的除了巨额财产，还有无尽的空虚和寂寞。


　　他们就这样各自离去，带着对方不知道的秘密，和那条只共同漂流过一小段的乌吉密河。


　　春天的风依旧温柔，野樱花瓣无声地飘落，覆盖了他们来时的足迹。

孙姜

3660字。版主和友友们辛苦，敬茶问好！

邱天

孙姜老师喜欢独树一帜，无可置疑，但按照“公告”要求，为标题的统一，我还是帮着编辑一下，请老师原谅！

小平_gMTT8

第二十七篇【春暖花开篇·春日漂流】        作者：孙姜 ，      发文时间：2025年4月24日。
       此篇已载入【同题小说竞赛】公示栏。
           

小平_gMTT8

     “铁力县的春天来得迟，四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但阳光已经变得温柔起来。刘小蕙站在酒店门口，望着远处山峦上未消的残雪，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她裹紧了米色的羊绒披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披肩上绣着的樱花瓣，这还是她丈夫去年春天从日本带回来的礼物呢。”



       这个开头清新明快。好!

小平_gMTT8

“你今天真漂亮。”刘小蕙由衷地说，伸手替对方整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吴秋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两人抱在一起，高中时一起住校三年的纯粹而浓厚的友谊又复活了，从两人的指尖流淌开去，浸润着正在老去的身体和未曾老去的心。一时，潮起潮落。




        此段描写从动作到心情，细腻、生动、贴切。

小平_gMTT8

　“原来，这一刻真的有。赵一龙和吴秋芳的丈夫是大学同学，刘小蕙是知道的。巴巴地来参加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儿子的婚礼，有没有偶遇赵一龙的私心？这一刻，刘小蕙无暇直面自己的内心，而是定定地瞅着眼前人。”


        赵义龙的出现使人物关系复杂起来。

小平_gMTT8

　“新蕙，”赵一龙突然开口，用了大学时他给她起的昵称，“你看，这条河好长好长，而我们只能在这两个小时里漂过它的这一段儿。明白？”
    刘小蕙抬起头，擦干眼泪，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明白。愿你的那些不在我视线之内的河段永远都是清澈的、美好的。”


                      ——     意味  幽长。

小平_gMTT8

“　他们就这样各自离去，带着对方不知道的秘密，和那条只共同漂流过一小段的乌吉密河。
    春天的风依旧温柔，野樱花瓣无声地飘落，覆盖了他们来时的足迹 ”
                           



               ——  让读者滞留在无限的想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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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_gMTT8

          故事梗概：刘小蕙和赵一龙是一对大学时的初恋情人，因男方母亲“迷信”观念造成分手，各自组建了并不幸福的家庭。

           三十年后两人在同学吴秋芳儿子的结婚宴上相会，在漂流艇上互诉衷肠。但各自回避了自己痛苦的婚姻经历，把苦水吞咽在肚子里，把思念挽留在幽幽的思念里，......。


           把初恋情怀比作“春日”的温暖，把真挚的情感寄托在短暂的漂流里， ......。      


           ——是怀念！ 是控诉！ 意味幽长。

小平_gMTT8

     写作特点：把抒情融汇在叙事里，语言清心、叙述流畅、情感细腻。 好！

小平_gMTT8

    个人阅读感觉，好!



            只是觉得前面铺垫有点长，有种读了很长时间还没有摸到头绪，进入不到角色的感觉。

小贩

姜姑娘真是太勤奋了，又写了一篇。。。

孙姜

感谢小平版主邱天版主细致读评，感谢我贩清早的鼓励。。在外面遛娃。等孩子睡觉了一一回复。周五快乐！！

小贩

一对恋人，时隔三十年重逢，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已是波澜起伏。

原以为两人会撞出火花，但，最终两人选择各自隐自己的婚姻状况和痛苦，
像乌吉密河的两条支流，悄无声息地流向各自的方向。。。。
如果说还要精练，倒可以砍掉第三自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