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5-5-1 15:20 编辑
母亲的泪痕
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触摸着母亲的肌肤。那肌肤已不再光滑,已不再软弹,褶皱着,且生出了几颗老年斑。就像枝头的一枚红枣,在暗夜的风雨中,掉落在渐黄渐凉的野草间,慢慢干瘪,慢慢失去水分和红艳的容颜。甚至终将会变成泥土,被这个匆忙而浮华的世界,遗忘于亘古的荒原。
那日在果园里劳作,不小心,衣裳被树枝刮破了。一件穿了三四年的夹克衫,常见的青黑色,料子也是普通涤棉的。母亲说:“缝上几针,干活还能穿。”就从壁橱里,拿出针线笸箩。我说:“不要了,也该换一件了。”母亲说:“还挺好的,扔了怪可惜的。”就捏着钢针,扯一段丝线往针鼻里纫。可试了好几次,那青色的丝线,就是不肯往小小的针鼻里钻,总是故意走偏。母亲就皱着眉毛,微微眯起一只眼,老木匠调线一般,一边纫针一边慨叹:“老了不中用,干嘛都不行。开春大忙的,也不能帮着你干点活。寻思寻思,还不如死了肃静。”说着眼圈一红,不再晶莹闪亮的眼里,竟然含着晶莹闪亮的泪滴。
为了掩饰自己,母亲赶紧低下头去,挤出些笑意说:“一迎风就流泪,老了。”其实那天本没有风,又何况是在屋中。我伸出手,将母亲脸上的泪水擦去,掌心里感触着母亲的老去和悲戚。虽然脸上布满皱褶,可母亲的体温和泪水,依然是烫手的。就像她为孩子们熬煮的棒子面粥;就像灶膛里的火,哔哔啵啵燃烧着。只是母亲真的老了,仿佛秋天的庄稼地,在西风的掠夺里,渐渐失去翠绿,失去盛夏的身姿和香气。半月板磨损,腰椎间盘突出,做了手术,又做手术。宛若一棵被岁月的斧子,砍了一下又一下的老树;伤痕累累,却又努力地想生出新的根系,想极力维持人间的一抹翠绿,想为孩子们多挡一场风,多遮一场雨。
我知道,母亲的悲伤不仅仅来自“我老了”,更来自她手足无措的失落。对于一个操了一辈子心,下了一辈子力,总被别人夸赞勤快能干的人来说;当她再也无法去农田里干活,再也不能帮着孩子们做点什么,那种失落是难以名状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无用了,会被这个世界,会被孩子们弃之角落。这种失落,甚至是恐惧,长时间积压在心底,难免让开朗的母亲,会偶尔流下泪滴。
母亲是十九岁那年,嫁到我们村里来的。二十一岁那年,生下了我。母亲见证了我的成长和茁壮,我也见证了母亲的衰老和沧桑。
十九岁的母亲,坐在二八大杠自行车上,蒙着红头巾,穿着红底碎花的小袄。在冬月的阳光下,盛开成一朵吐蕊的桃花,羞涩成一朵含苞的桃花。多么美妙的年华,即便裹着葛衣粗布,也不能遮掩她丰满的胸脯,也不能遮掩她圆润的臀部。那时的订婚照还是黑白的,朴实无华的。洋气一些,就是人工在脸部涂些红色。我对母亲新婚时的想象,就是从那张订婚照里,萌芽开花的。那张照片,就嵌在墙上的杨木相框里。母亲和父亲都很传统地站着,肩膀保持着二指宽的距离。没有满面春风的笑容,不过母亲脸蛋上那一抹红,却让我想到了桃花和春风。
对于吃奶的那段时光,也是源于一种朦胧的想象;更确切地说,是源于血管里奔腾的热量。那香甜的母乳汩汩流出,宛若上天洒下的甘露,滋养我的肉体,更滋养我鲜嫩的记忆。小手抱着乳房的感觉,温暖而滑腻,自指尖传至心尖,成为孩子生命中,最初亦是最宝贵的心悸。那种被搂在怀中的温暖,梦幻一般;却又真实地成为子叶,最早触及的一缕阳光,最早拥有的一个太阳。即便到我十几岁时,母亲的乳房依然倔强地站着,雨后的春笋一般蓬勃;虽说被三张贪婪的小嘴,吱吱地吸吮过。只是如今,她们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来,枯干,若寒霜后的荷叶一般。
我小的时候,土地已经包产到户,除了寒冬腊月,田野上每天都有人在忙碌。父亲是民办教师,在邻村的小学教书。每日胳肢窝里夹着书本,早早出门离开,晚晚才推门回来。走路挺胸昂头的,颇有些教书先生的气魄。只是母亲就要多干些活,多遭些罪了。锄草浇地,做饭洗衣,喂猪喂鸡,起五更睡半夜,旋转得像一台机器。在日复一日的劳碌里,母亲练就了“三快”:走路快,干活快,说话快。她要快点去田里,给棉花提苗,给花生耪草,给玉米打药;她要快点回家里,把小米饭煮好,把咸菜疙瘩切好,把老黄牛喂饱,把老母鸡喂饱。大水缸里没水了,还需扛着扁担,去村西头的老井里挑。有一只羊羔子不见了,还需扯开嗓子在村里寻找,在野外寻找。生活就像一阵匆匆的风,而母亲也像被风吹着,整日里不得从容。可我从未听见母亲埋怨过什么,偶尔和父亲吵架,似乎也不是为了农活。
黎明,风箱的“呼哒”声,总是催我起来的闹钟。还有树枝燃烧的“哔啵”声,棒子面粥沸腾的“咕嘟”声。从朦胧的睡眼中,我看见灶膛里的火焰,映着母亲光泽红润的脸。黑黑的影子,伴着火苗的跳跃,在熏黑的墙壁上不停抖动。懒在被窝里咪着眼睛,我听见窗外麻雀们的叽叽喳喳声,喜鹊们的吱吱呀呀声;听见母亲软着嗓子喊我,略显粗糙的手,在我脸蛋上抚摸着。现在想来,我年幼柔滑的皮肤和时光,总是被母亲握于手心,如她生命中无法舍弃的掌纹。
母亲的嘴似乎是铁做的,并不怕烫。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吸溜吸溜几口就抽进了肚中。粗面窝窝大口大口咬着,白萝卜咸菜,在臼齿间咯吱咯吱嚼着。就连吃饭,她也在赶时间,以便提前那么七八分钟赶到农田里,早一点忙碌她的生活大计。因为小嘴怕烫,我吃饭总是慢。母亲便用竹筷搅动我碗里的稀粥,并吹口哨一般,往那稀粥里吹气,以便那些热量早早散去。因为小腿太短,我走路也总是慢。母亲就用大手拽着我的小手,似乎要将我的胳膊拉长一般。若是能生出翅膀,母亲一定会飞起来,将我驮在背上,赶往长满庄稼和希望的远方。
老家坐落在黄河故道上,到处都是大沙荒。土地松弛瘠薄,似乎所有的养分,早被黄河水冲干净了。除了野草生得茂盛,种庄稼却样样不行。棉桃瘦小,麦粒干瘪,就连谷粒也有许多是空壳的。每每收割之后,也仅可勉强糊口。可这并不能打消母亲种地的热情,并不能折断她与贫瘠做争斗的韧性。所谓庄稼不收年年种。种,就有希望;不种,就有饥荒。母亲用她的言行,把最质朴的品格遗传给我,把最朴素的哲理教授给我。让我和土地变得一样普通,也变得和土地一样深厚而富于韧性。耐得住荒芜的苦痛,也担得起丰收的沉重。
母亲点豆种的时候,我跟在她后面覆土。母亲锄瓜苗的时候,我跟在她后面拔草。母亲割麦子的时候,我跟在她后面,将那些遗失的麦穗一株一株捡起,一颗一颗放进柳条篮里。母亲教我识别庄稼:小麦啦,黄豆啦,黍子啦,高粱啦……还有如何给谷子疏苗,给西瓜打杈,给棉花掐芯,给豆角搭架……她不会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类的大道理,只是说:“庄户人家的孩子,不会种庄稼会让人笑话。”
那些野草的名字,也是母亲告诉我的:节节草啦,婆婆丁啦,猪毛蒿啦,铁苋头啦……还有黄的苦菜花,紫的地丁花,粉的小蓟花,红的地黄花……在与庄稼和野草的亲昵中,母亲的手指,总被植物的汁液染绿,久久洗之不去。偶尔她也会采几朵凤仙花,撒点白矾捣烂,敷在指甲上慢慢浸染,将手指甲染得红红艳艳。这是母亲唯一的化妆方式,且只敢染红无名指或者小指;染得太多,唯恐别人会说些什么。似乎染指甲,只是小姑娘家的事。鬓发上插朵野花,就更不敢明目张胆啦。只有领着我去地里,挖野菜割野草时,她才会偶尔摘一两朵插上。乳苣花紫红,苦菜花金黄。
那时,母亲也活得像花儿一样,笑声咯咯,话音脆亮。土地和劳动,让她更加健康,七月的庄稼一般茁壮。可现在,她的笑越来越少了,说话的调子也低了八度。当小孙女拿出指甲油,往她的指甲上涂抹,她总是笑着闪躲,说:“都七老八十啦,让人家笑话。”脸上竟闪过一朵少有的红霞,又随即被风吹去,变得如先前一般暗哑。
母亲的肌肤,也一天一天变得暗淡无光,像一个太阳,即将耗尽它所有的热情和能量。当年在田野里劳作时,阳光让母亲的肤色,变得和阳光一样,明亮而健康;又让她的汗水渗进衣裳,滴落在泥土上。在湿漉漉的衣衫的包裹下,母亲柔软的腰肢便凹陷下去,丰满的胸脯便凸显出来。脸颊如霞,秀眉如黛。打小我就感觉,这就是女子最曼妙的姿态,这就是母亲最美好的时代。她把青春播种在泥土之下,生命便可以生根,发芽,开花,吸饱了天地的灵气、日月的精华。虽然现在,母亲的腰肢变得粗硬,走路变得僵硬;可那播种在泥土中的青春,却像庄稼一样年年丰收,年年重生,如这大地一般永恒。那些被土地磨损了的,窄窄的镰刀,那些被庄稼啃噬了的,瘦削的锄头,一张一张挂在土墙上,就是世界颁给母亲的奖状,亦是母亲日渐憔悴的时光。
即便到了寒冷的冬天,母亲亦是不得清闲。她要把刷锅水倒进猪食槽里,再掺上麸皮和草粉,给老母猪吃。把谷子撒在天井里,“咯咯咯”地召唤她那十几只老母鸡。母鸡们拉的屎,要用铁锨一一铲起,扔进大粪坑里。还要给老牛筛草,打扫牛粪。黄昏时,把碎柴填进炕洞里慢慢焚烧,把大土炕烧得温暖如春。
等我长大后,如果不是着急上学,这些活就由我来做。母亲是不允许她的孩子赖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七八岁的时候,我就需帮着母亲抱柴烧火,挖些野菜喂给家里的山羊、母猪和大鹅。母亲说:“好吃懒做,招灾惹祸。”她一直用她的勤劳,示范给我,影响着我。让我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劳动者,如何靠自己的双手,酿造希望,培育生活。
阳光温和的午后,母亲把矮矮的长条桌搬到天井里。把碎布片一层一层铺好,用棒子面粥粘合起来,做成袼褙。报纸剪成的鞋样,夹在一本老旧的《红旗》杂志里。母亲将它们取出来,铺在袼褙上裁成鞋底,再用麻绳一针一针缝合起来。那些针脚横竖成行,密密麻麻,就像她侍弄过的庄稼,一棵一棵、一垄一垄,扎根在泥土中,翠绿而茂盛。鞋帮是黑色斜纹布、黑色条绒布的,脚板放进去大小适合,暖暖和和。整个冬天,母亲都在忙活着。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绱鞋帮。坐在炕头上,摇着纺车搓麻绳,捻棉线。小小的纺车转动,嗡嗡嗡嗡。那是母亲哼唱的歌声,伴着孩子们一个又一个美梦。那也是岁月的钟声,催促着母亲匆匆赶路,匆匆劳动。用千层底的布鞋,砌成高高的台阶,托着孩子们去攀登,托着生活去攀登。也托举着她自己,一步一步向天堂走去。
我想,每一个勤劳朴实,从不做坏事的人,都会升上天堂,我也相信是这样。母亲,你不必忧伤。你永远不会被孩子们抛弃,被世界遗忘。
萧瑟秋风起。当收割机轰隆隆远去,总有一些金黄的玉米遗失在田野里。母亲拎着蛇皮袋子,鞠躬一般弯下腰去,将那失落的种子一一拾起,唯恐辜负了这大地的赐予。可半月板磨损,椎间盘突出,让她不能灵活地走路。母亲索性跪下去,一点一点往前挪移,一粒一粒将那大地的恩赐捡起。这情景,针一般刺进我心里,疼得我无法忘记,疼得这深厚的土地无法忘记。母亲,您这是何苦呢?您这是出于本能,出于对土地的珍惜?还是想证明,您尚未真的老去,尚未真的被世界嫌弃,被时光抛弃?
母亲,在我心里,您永远面如桃花,胸脯丰满,腰肢柔软,步子翩然。当年插在鬓角的那朵黄花,永远不会凋落。当年被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永远不会褪色。它们见证了一个女人的青春,一个女人的纯真,一个女人的勤奋。那双粗糙僵硬的手,当年是多么的白嫩温柔,若羊脂白玉,若脆甜的莲藕。当那双手抚着我的脸蛋,捧着我的小手,一股暖流遂充盈了我每一条血管,每一个细胞,每一次微笑。
做人要朴实,要节俭,要勤劳。这话母亲从未说过,她只是默默地做,默默地感染我。正是依靠这种品格,我们的生命才如此厚实,我们的大地才如此蓬勃。这正被浮华的年轻人嫌弃的,这正被浮躁的世界抛弃的,也正是母亲特有的,总也无法割舍的品格。这品格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人,也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见证了我的母亲。或许母亲的流泪和伤心,不是害怕世界抛弃她,而是害怕世界抛弃她这样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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