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芬芳篇 . 向上的阶梯》 文 / 邱天
蝉鸣撕开七月的帷幕,阳光浓烈的色彩让风也火辣辣的。林小蔓撑着花布伞,站在闪着亮光的黑色铁栅栏门前。她犹豫着,该不该走进这座院子?爸妈出国深造前,将她托付给这座院子的主人陈阿婆,整个夏天,她将暂住这里。
关于这座院子,妈妈临出国前告诉林小蔓,陈阿婆和丈夫陈教授是华侨,陈教授是一位资深教授,是妈妈在海外读研究生时的辅导老师,国内这座院子是他们家的祖宅。陈教授在海外仙逝后,陈阿婆决定回祖籍定居,安度晚年。妈妈对林小蔓说:“孩子你记住了,妈妈得叫陈阿婆师娘,就因为这层关系,才将你托付给她照看,陈阿婆是一位爱国华侨,你要尊重她,崇敬她!”
林小蔓定了定神,回想妈说的这话儿,这座老院子一定很有故事。她看见门后是一块草坪,草坪后是一座爬满凌霄花的红砖楼,就像一座被时光涂抹的岛屿,或者说像一艘搁浅海滩的船只,在热浪里泛着陈旧的光。
她伸手摁下铁门边的门铃,很快门铃对讲机里传来老人的声音:“是小蔓吗?阿婆来开门!”红砖楼旁有道阶梯,陈阿婆出现在阶梯上,虽拄着枣木拐杖,却行走稳健,随着笑声,阿婆的话声先飘了过来:“欢迎啊,乖孩子!常听你妈谈起你!见着你了,感觉比想象中更俊俏。”
走近的陈阿婆面带微笑。林小蔓看见,阿婆银发间别着一朵新鲜的凌霄花,显得端庄,和蔼可亲。她向前搀扶着陈阿婆,有说有笑走向楼房,眼中尽是新鲜,这座建筑真有些年份了!陈阿婆似乎感觉到她的眼神,对她说:“你爸妈临行前拜托我照应,这房子虽旧了些……”
话音未落,二楼走廊突然传来物件倒地的声响。
朝着声音方向,林小蔓抬头看,二楼走廊栏杆上探出一颗头颅,是一位蓄着长发的男孩。男孩紧张地朝这边看。
陈阿婆低声说:“是阿野。父母车祸走了,可怜的孩子。我收留了他。”陈阿婆让林小蔓搀扶着登阶梯,接着说:“他将是你的小伙伴。走,上楼见见他!”
上楼得走阶梯,这座老式建筑,三合土阶梯在楼的一边,比现在人家的楼梯宽些,且两边有扶手,而扶手上爬满了青藤,开着艳丽的凌霄花,散发着香气,越往上走,凌霄花的香气越浓烈,像有人把整个夏天的香甜都揉碎了撒在这里,让人心旷神怡。
林小蔓喜欢这种芬芳香气,她喜欢上这里了,这位陈阿婆是一位热爱生活的人,爱生活的人是心地善良的人,一位可相处、可信赖的人。林小蔓心中的犹豫感荡然无存了,内心充满了欣喜和热爱。
登上阶梯向左拐,走过一道木质楼梯,便是二楼走廊,走廊是木质楼板,旁边井然有序摆放着盆栽凌霄花。林小蔓向前方看去,目光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穿白色T恤的少年就是阿野吧?只见他单膝跪在地上,身边散落的素描本被风吹得哗啦啦翻页,画纸上跃动着各种凌霄花的姿态——含苞的、盛放的、缠绕在阶梯扶手上的……阿野低头慌忙地捡着画纸。
林小蔓猛然间看见阿野的左耳后,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随着他身子的晃动,疤痕在长发遮掩下忽隐忽现。林小蔓暗暗思忖,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阿野,一定有故事!
林小蔓上前主动跟阿野打招呼:“嘿,阿野,你好!需要帮忙吗?”
阿野抬起头,眼神却在躲闪,没有回答,抱着收拢好的素描本离开了。林小蔓看着他的背影嘀咕:“一个怪人。”
陈阿婆说:“他不愿见生人,父母亲车祸走了,在他心里留下阴影,不爱说话了,整天坐在画架前,画这些花花草草。”陈阿婆说着,领林小蔓走进卧室。卧室整理得整洁,家具摆放有序,窗台前一盆凌霄花开得很旺盛。
林小蔓沉思在对阿野的第一印象中,她很难想象阿野的故事。后来,她和陈阿婆闲聊中了解到阿野的身世,他是混血儿,父亲是在高校任教的外籍教师,母亲是台湾籍客家人,美术教师。那年那个雨夜,在海边景区度假的一家人吃了晚餐,由父亲开着旅游地租赁来的车冒瓢泼雨回旅店,也许是车况不熟,也许是路况不熟,也许另有其他原因,在一声惊雷爆响一刹那间车祸发生了,等被发现时,父母亲没能抢救过来……唯一幸存者阿野没有跟事故调查的交警提供更多的车祸事故原因——他当时吓懵了,像是丧失了记忆。
一次车祸阿野成了孤儿,好可怜的少年!林小蔓想。她联想自己,父母健在,但在国外进修深造,只是暂时分离。而阿野……林小蔓要接触阿野,至少要成为知心朋友!
林小蔓是个细心的女孩,她发现阿野沉默寡言,不喜欢说话,但每餐饭前都要双手十指相扣,低头默默祈祷,她感觉得到阿野基督教徒虔诚的心灵。
夜里,林小蔓接到爸妈的越洋电话,电话里爸妈除了关心女儿住陈阿婆家习惯不习惯这样的问候语之外,还告诉女儿,爸妈国外的工作、学习时间要延长。爸爸已经联系国内教育界的朋友,将她的学籍转到居住地一所中学,学校离陈阿婆的家不远,可以步行上下学。林小蔓新学年读高一了,学习、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她告诉爸妈,女儿一切很好,请爸妈不要牵挂。
林小蔓是个自律女孩,在知识分子家庭成长的她,从小接受文化熏陶,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在没有监护人现场监督的情况下,严格要求自己自觉地遵循法律,依法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至于受到外界不良行为干扰,能以道德规律处理好日常生活节点。
暑假的每一个日子都在蝉鸣与花香中流淌着。林小蔓每天清晨起床到草坪晨练,她总能看见阶梯上摆着一束沾着露水的凌霄花。她捧起来嗅着香气,女孩是喜欢鲜花的,鲜花香味清新,给她心灵美好的享受。这花儿显然是阿野采来放在这阶梯边上的。为什么呢?男孩也喜欢花儿吗?这位“怪人”,他内心藏着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
林小蔓偷偷观察过阿野,看着他背着画板走出院子,消失在林间小路尽头,临近午餐时,又带着满身颜料回来。这显然是阿野的生活习性,画画是他的爱好,占据了他的日常生活。
有一次,林小蔓经过阿野卧室,有意识地朝卧室虚掩的房门往里看,室内的墙上粘贴着一张画,画中一位中年女人捧着凌霄花仰头微笑,眉眼与阿野有几分相似。
林小蔓正看着,阿野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原来他在家啊!林小蔓一愣,见阿野将房门敞开了,他说:“小蔓姐,进来坐吧!”
这是林小蔓第一次听见阿野说话,一口带着客家口音的汉语。她走进屋,见一屋子盆栽凌霄花,整齐摆放着画架画板、油彩颜料、写生素描本……也有画稿成品摞在桌上的、粘贴在墙上的,最醒目的就是那张中年女人画像,画像作者署名是几个英文字母,还有中文,写着“乔.约翰”。
见林小蔓看得认真,阿野又说话了:“乔.约翰是我的名字,阿野是我的乳名,家里人都这样称呼。”
“那,画中的人是谁?”林小蔓随口问。
“我的母亲。”
“画得真好!你瞧那双眼睛流露出的眼神,跟你真像……”林小蔓看着画说。一转头,却看见阿野站在窗前,默默地朝窗外看,不再说话。窗外是附近的一处森林公园,听得见一棵树上有几只小鸟儿在叽喳嬉戏。林小蔓看见阿野琥珀色的眼睛含着泪水……
阿野又不说话了,看这情形,他一定想起了什么。林小蔓想,阿野的内心藏着什么秘密呢?他会说给我听吗?
这一天,阿野照例背着画架走出了院子。林小蔓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跟随阿野去,去看看他画画。
林小蔓关上房门,急匆匆走下阶梯,去追阿野。在草坪,她看见几只低飞盘旋的蜻蜓,喊声:不好!“蜻蜓低飞蛇过道,大雨马上就来到。”她很相信民间的这种“天气谚语”。要下雨了,阿野一定没有带雨具,带把伞吧,有备无患,她转身跑回去取来雨伞。
出了院子走向森林公园,三岔路口前,林小蔓停下了,一边是通往市区街道,一边是通往森林公园。林小蔓想,阿野会到哪里写生呢?他画花草,笃定是在森林里。林小蔓朝森林公园走去,迎面遇上一位遛弯的老人,她停下问:“老伯,看见一位蓄着长发的小男孩了吗?”
遛弯老人说:“你问的是叫阿野的混血儿吗?在前面不远处。阿野是个好孩子,常常独自在那里画画呢!”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林小蔓走去。公园幽静,游人却很少,也许是天气闷热,遛弯的人三三两两回家去了。她走到公园边沿,在靠近山脚那边,看见了阿野。
阿野跪在一个小土堆前。他在做什么呢?林小蔓走近细看,土堆像是一座小坟,但没有墓碑,只是竖着用两块木板简易钉成的小十字架,周围种满凌霄花。阿野跪在那里,双掌十指交叉握着放在胸前,嘴里默默念着。林小蔓轻轻叫了一声:“阿野。”阿野回过头,双眼潮湿,脸上明显有泪痕。他没有应答,转过头,继续做祈祷。
这一定是阿野为父母堆的坟茔,小,有怀念的意义——父母双亡,为寄托哀思,阿野堆了小小坟茔。林小蔓站一旁,默默看着阿野祷告,想象着成了孤儿后,阿野努力走着人生的路程,这需要多大的毅力。
阿野祈祷完毕,站起身,对林小蔓说:“今天是父母亲的忌日。”林小蔓走近前,帮阿野拍去裤腿上的泥尘。两人静静地对视着。
而这时,雨下了,夏日的雨来得猝不及防。林小蔓从布兜里取出雨伞,却看见阿野瞬间脸色惨白,全身发抖起来。她对阿野说:“咱回去吧!”阿野要去收拾搁在不远处的画板、颜料,全身抖得更厉害了,一个趔趄要摔倒。林小蔓赶紧搀扶住他。雨越下越大,两人共一把雨伞,朝家急匆匆走去。
院子铁门前,陈阿婆撑着雨伞,朝这边张望,看见两少年走来,紧走几步迎上来。“阿野怕雨!”陈阿婆说,“快!上楼回房间。”
林小蔓到自己房间换了一身干衣服,来到阿野房间,见陈阿婆已经帮阿野换下淋湿的衣服,安排他躺在床上。“阿野淋雨后容易患感冒,我去煮一碗红糖姜汤,给他喝!”陈阿婆说着,走下楼去。
林小蔓看着静静躺着的阿野,心里还在想,为什么他一淋雨就浑身发抖呢?
陈阿婆端着姜汤上楼来,她喂阿野喝了姜汤,让他睡一觉。然后拉着林小蔓离开,轻轻地掩上门。
晚饭前,阿野醒了。陈阿婆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摇了摇头,却让陈阿婆把小蔓姐叫来。
林小蔓走进阿野房间,见阿野精神状况比以往好了很多。阿野见人齐了,说这一病好了,也将心病释怀了,他要给两位亲人说说藏在心底的秘密:
“我的父亲是个酒鬼,我的母亲很善良,父母亲的感情很好,主要是母亲对父亲的恶习能容忍。可是这一回母亲的容忍,让父母走上了天堂。
“那天在海边餐馆,父亲喝了很多酒,酒后不开车,可父亲坚持要开车回宾馆,说海边餐馆没有夜宿。母亲没有阻拦,只是说人地生疏,租来的车性能不好,况且是夜间酒后驾驶。醉醺醺的父亲已经失去了理智。
“最可恨的还是那场夜雨,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我感觉得到父亲为赶快回到宾馆,车速明显加快了。父亲疯了,是酒精在肚里发挥了作用,父亲将小车像箭一样射向雨幕,车前挡风玻璃雨幕中没有了视野,一道闪电,我们看见车子冲向海堤,一个跃起俯冲,车子在海堤护坡上颠簸行使。和我并排坐后排座的母亲喊:‘危险!’伸出双臂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而父亲失去理智了,猛踩刹车,小车像是被抛起,翻了一个身被摔下……
“天刚亮,早起的渔民在海堤下发现了一起车祸,报警并保护着现场。警察和救护医生赶来时,从砸坏的车里救下我,唯一一个幸存者。警察询问我记得起车祸时发生了什么。我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他们,父亲醉酒疯狂驾车,母亲喊出那声“危险”,声音像被雨水泡过的宣纸,软软的,却果断伸出双臂将我保护,裂碎的窗玻璃砸向她,我的耳后一道伤口流着鲜血,这部租来的小车连防护气囊都没有啊!我一声不吭,什么也没有告诉警察,只是摇着头。”
阿野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将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对父亲酒驾的恨,对母亲舍身保护儿子的爱,和盘托出。这位少年心中的秘密,爱恨交加,默默藏在心底,得有多大的承受力!
阿野又说:“今天是父母亲的忌日,我祷告怀念在天堂中生活的他们,愿主保佑他们!”
陈阿婆抹着眼泪听阿野说出不为人知的车祸原因,叹着气,对阿野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先夫的学生,那时年轻,就读研究生,常常来这座院子探讨学习上的问题。多好的孩子啊!每每听她叫我一声‘师娘’,都能让我开心好一阵子。听到车祸的消息,我赶到公安局,把你领到家里寄养。”
林小蔓静静地听着,心中的谜团逐渐解开,阿野母亲舍身保护儿子,陈阿婆收留先夫学生的儿子,这是多伟大的母爱精神!而自己现在也暂住这里,由陈阿婆精心照顾。三个家庭的人临时组合,就像一个和睦的家庭,分享着幸福生活!
打开了心窗,胸中荡漾着凌霄花的芬芳,陈阿婆微笑地看着两个孩子开心地在一起,林小蔓坐在草坪边温习功课,准备新学年新学校新的学习生活;阿野坐在画架前画画,他画鲜花盛开的院落,画两旁摆满凌霄花的阶梯,阶梯向上,仿佛一种象征,象征向上的活力,是朝气蓬勃的图腾。
忽然一天清早,邮递员送来一封某美院录取书,是给乔.约翰(阿野)的。阿野打开信函封签,看见是通知他到美院附中参加美术班集训。阿野捧着通知书一脸蒙圈。
站一旁的陈阿婆笑了,她抚摸着阿野的头,温馨地说:“孩子,阿婆看见你喜欢画画,委托先夫的学生、在美院任院长的吴教授,为你办理参加这届美院附中美术班集训的名额。去吧,孩子,好好学习,用你手中的画笔,用你的爱心和智慧,画出美好的生活,画出对社会的感恩!”
阿野要去美术班集训了,陈阿婆拉着林小蔓的手,送阿野到院子铁门外。阿野回过头,琥珀色眼珠潮湿了,说:“奶奶,小蔓姐,等着我的好消息,我会给你们一个惊喜的。”
第二年的夏天,凌霄花依旧芬芳。林小蔓的爸妈回国了,他们来接小蔓回家。而这时,门铃对讲机传来阿野的声音:“奶奶,阿野回来了!”
蓄一头长发的阿野披着一身阳光走进院子,他个儿长高了,脸上的微笑灿烂了。他放下行李,就对大家说:“奶奶,小蔓姐,小蔓姐爸妈,阿野说过要给大家一个惊喜,是兑现承若的时候了。走,我带大家去看看!”阿野说这话的时候,撩了撩长发,林小蔓感觉到他勇敢、大胆的气魄,像男子汉了。都说蓄发明志,一年时间,阿野成熟了很多。
大家乘坐林小蔓爸爸开来的小车,直驱市美术馆,这里正举办美院附中美术班集训结业作品展。阿野领着大家参观他的作品展区,一幅幅油画浓烈的香味扑鼻。阿野的参展作品几乎是各种姿态的凌霄花,蓝天白云下的草坪,凌霄花肆意盛开,展示着旺盛的生命活力。
一幅名为《向上的阶梯》的油画前,大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画中一块草坪,草坪后一座红砖楼,楼边一道向上的阶梯,凌霄花开满阶梯两旁。一位满头银发老奶奶,双手牵着一男一女两位少年,并肩站在阶梯顶端,阳光为他们镀上金边。
站在这幅流光溢彩的《向上的阶梯》前,陈阿婆眼睛湿润了,她默默地看着,轻轻地抚摸着阿野、林小蔓两位少年。或许,此时无声胜有声,那段被凌霄花香味浸润的日子,早已在他们心底,晕染成了永不褪色的夏天…… (568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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