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芬芳篇 ·挂碍》

孙姜

　            　挂碍

                                   文/孙姜                      （4290字）

　　第一缕晨光穿透工棚铁皮顶的裂缝时，德生翻了个身，竹板床发出吱呀的呻吟。他摸出枕边的电子表，眯眼看到荧光数字跳成七点三十二，猛地坐起来时后脑勺撞上了悬在上铺的帆布包。老肥的鼾声从对角床位来，裹着隔夜的酒气在空气里打转。


      德生果断起身，趿拉着裂口的塑胶拖鞋往外走，踩到门口积水坑时被激得清醒过来。工棚外墙的排水管正滴滴答答落着昨夜的雨水，水泥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双沾满泥浆的破旧劳保鞋。他蹲在台阶上刷牙，薄荷味的泡沫混着铁锈味的自来水在喉头翻滚。


　　昨天老肥第三次说要把这个麻烦宰了吃肉时，德生才狠下心来。比较了几个小区，最后选定了锦绣花城，相对老旧，进出也没有限制，这里应该不难给英豪找个家。他带着狗转了一圈，在五号楼前的小广场停下来，拍了拍它的头，英豪顺从地趴在水泥砖上。德生从口袋里掏出个折叠起来的纸壳糊的大牌子，默默套在狗脖了上，然后头也不回去走了。不敢回头，他怕英豪眼里会刷地甩出两个巨大问号绊住自己。


　　春天时刚到渭城那日，也是这样的阴雨绵绵，英豪就是那时出现的。


　　那天傍晚收工时分，德生正猫腰推着装满水泥砂浆的独轮车往搅拌站去。雨丝斜斜地扎进后脖颈，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早被泥水浸透。忽然间，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吠刺破雨幕，惊得他手下一滑，车轮险些歪进排水沟。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三条野狗正围着个黄褐色的影子狂吠，被围在中间的瘦狗左突右闪，后腿分明有道血痕。


　　"去！去！"德生抄起半块红砖砸过去。野狗们呜咽着散开，留下那只浑身发抖的土狗蜷缩在搅拌机旁。他蹲下身，摸了半天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白吉馍，还好，不算太硬。狗鼻子抽动着凑过来，他这才看清它右耳缺了个豁口，像被谁生生咬掉似的，脖颈处结痂的伤口还渗着血丝。雨水顺着安全帽边缘淌成水帘，德生把狗裹进雨衣里时，感受到它胸腔剧烈的震动，像台随时会散架的老式柴油机。


　　"这么能嚎，就叫英豪吧。"德生挠着狗下巴自言自语。家里那只看门的大黄狗叫英俊，去年刚考上县重点中学的儿子叫英杰。这三个名字在舌尖滚过时，他忽然觉得渭城连绵的阴雨也没那么冷了。那天夜里，英豪就蜷在德生床尾的纸箱里，工棚漏风处挂着的塑料布被吹得哗哗作响，狗子每隔半小时就要惊醒呜咽，德生迷迷糊糊伸手拍它，恍惚间以为是儿子英杰幼时发烧那会儿。


　　离锦绣花城越近，德生的气喘得越不匀，倒不是跑累了，他既怕英豪还在，又怕英豪不在了。大门口有卖炸肠的，德生买了两根，心想英豪要是在就喂给它，要是不在就是自己的早午餐。进门拐上右侧通道，他停下脚步完成几个腹式呼吸才慢慢往前走。腹式呼吸是老肥天天鼓捣的把戏，神神道道的像要成仙儿。


　　在，英豪还在！趴在原地，“好狗，求收留”的大牌子还安静地躺在它身上。小家伙这是一动没动啊，德生眼眶一下湿了，快步跑过去，“天呐，你怎么还在这儿呀！”狗站起来，呜噜了一声，像是在埋怨他怎么走了这么久。


　　此刻，德生的帆布鞋烦躁地在仿古地砖上蹭出沙沙的响动。晨练的老人们随着收音机里的咿咿呀呀的京剧段子缓缓推手，跑步的人相继从身旁经过，谁也没多看趴在景观松下的英豪一眼。狗项圈上“好狗，求收留"的纸牌被晨露浸得发软，德生蹲下身时，英豪湿漉漉的鼻尖立刻贴上他掌心，尾巴在地面扫出扇形水痕。


　　德生摘下牌子，把炸肠都从签子上撸下来扔到狗子跟前。英豪吃得急，粗糙的舌头扫过他虎口的老茧，这触感让他想起离家前夜，英杰偷偷把攒了半学期的零花钱塞进他行李袋时，手指也是这样轻轻擦过他的手背。那沓用橡皮筋捆着的零钞至今还压在枕头底下，裹着儿子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爸，回来时给英俊买盒肉罐头"。“罐”字写成了“贯”。


　　德生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小区，这么多楼，怎么就容不下一条狗呢？一个遛弯的大妈停下脚步：“小伙子你这样不行，没人敢养一条来历不明的狗。”


　　“我该怎么办？”德生探了下身子，睁大眼睛。“得去动物卫生监督所办手续。”德生立刻像霜打的茄子。“正规的宠物医院也能代办。”老人家又加了一句，德生笑了，冲大妈直作揖。


　　日头升到正午，保安第三次过来驱赶时，德生终于抱起英豪走向小区外的宠物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他连打两个喷嚏，穿粉色制服的护士皱着眉递来表格："流浪狗绝育套餐八百，疫苗三百，芯片植入……"玻璃橱窗里，穿小毛衣的博美犬正在美容台上修剪指甲，主人举着手机不停拍照。


　　"能、能不能便宜些？"德生攥着裤兜里皱巴巴的钞票，


　　诊室门开时，他看见英豪被按在冷冰冰的不锈钢台上，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兽医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探进狗耳朵时，英豪突然扭头咬住德生的袖口，喉咙里滚出哀求的呜咽。最终他选了最便宜的体检套餐，看着英豪被拽进处置室时，狗爪子在地砖上划出长长的白痕，像用粉笔画下的求救信号。


　　花了两百四十块钱，说了三百六十车好话，英豪又是被抽血又是被听肺的，总算拿到宠瑞动物医院的证明。医生再三强调是非官方的，管他呢，有就比没有强。


　　德生把新做的"健康，已驱虫"告示牌别在英豪项圈上。遛弯的人群像潮水般涌过，有位牵金毛的大叔驻足看了会儿，摇摇头："土狗崽子，送去乡下看果园还差不多。"德生刚要开口，英豪突然冲着路过的外卖电动车狂吠起来，惊得路人纷纷侧目。一定是电动车后座的保温箱让他想起工棚灶台上的蒸笼，每次掀开都腾起白茫茫的雾气，它总会蹲在灶边等剩饭，就像老家灶边的英俊。


　　路人不断从身边走过，有一两个人看了几眼。德生摸出手机看了眼日历。队长昨天在电话里说工程款最迟后天到账，工棚的租期也只剩三天了，一起来的工友们早都到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只有队长和老肥在跑尾款。德生当然想回家，可是他得把英豪安置好啊。怎么办呢，千里迢迢的，带又带不成。


　　暮色中的渭河水泛着铁灰色的冷光，他解开外套把英豪裹进怀里，狗爪子上的泥印在洗得发白的工装服上晕开朵朵暗花。对岸高楼的霓虹次第亮起，某个瞬间他错觉那是老家后山的萤火虫，英杰举着玻璃罐在田埂上奔跑，英俊追着少年的影子欢叫。


　　德生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沁园春小区。这里的欧式雕花铁门需要刷卡进入，他趁住户开门时闪身溜进去，英豪的尾巴扫过自动闭合的门缝，堪堪擦着电子锁划过。德生特意给狗梳了毛，用湿巾擦了耳朵，，老肥说这样能让狗看起来更精神。喷泉池里的大理石天使雕像手持水罐，水珠落在英豪背上时，它突然抖了抖身子，水花溅到路过女士的真丝裙摆上。


　　"要死啊！"穿皮衣的妇人牵着泰迪经过，小卷毛狗突然冲着英豪龇牙，妇人立刻尖着嗓子喊保安。德生抱起英豪仓皇逃出小区时，听见身后传来"农民工带野狗进来"的抱怨，后颈像被人泼了滚油般火辣辣地烧。英豪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湿润的鼻息喷在他锁骨处，又湿又热。去年除夕，英杰也是这样把冻红的脸埋在他颈窝里。


　　给保安买了盒烟，英豪才留在沁园春的垃圾站旁边。


　　这一夜德生睡得很塌实。英豪不仅有证明也有样儿，这半年他硬是把一条浪狗养成虎狗，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泛着油光，工地伙食棚里的好吃的，德生天天替英豪惦记着。梦里，英豪牛皮哄哄地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又往沁园春走时德生想，好久没梦到英俊和英杰了，想到这儿心里就觉得对不起他们，脸上讪讪的。


　　可是，可是英豪还在！德生把牌子摔进垃圾筒，跟狗一起撅着大嘴。走了几步又回去掏出牌子，搭在肩上。英豪，哪里是你的家呢？昨晚老肥说徐经理答应明天结算，英豪，咱们没时间了呀。


　　走着走着，就到了河边。德生扶着栏杆，东看西看。渭水悠悠，一点愁事儿都没有。拦水坝之上，无数野鸭浮在镜子上，被保护着，人家当然舒坦。


　　“小哥，你这是搞哪样啊？”他一回头，两个十几岁的姑娘指着他的牌子笑。德生也笑了，指了下狗。“挺帅。”姑娘边说边迈步。


　　“那就领走吧。”


　　“说你呢，哈哈。”


　　华灯初上时，德生蹲在邰城路便利店门口啃冷掉的包子。英豪把脑袋搁在他膝盖上，路灯把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贴满招租广告的围墙上，像幅残缺的剪影。玻璃窗内的电视正在播放动物领养公益广告，女主持甜美的声音飘出来："给它一个家，让温暖延续......"画面切换到金毛犬扑进小女孩怀里的慢镜头，德生突然被噎住，咳嗽着摸出还剩半瓶的矿泉水。


　　"小哥，要纸吗？"穿校服的女孩递来纸巾，德生摆手的瞬间，英豪突然竖起耳朵，冲着马路对面低声呜咽。暮色中有块歪斜的霓虹灯牌在闪烁，隐约可见"老孙废品站"几个字。铁门旁的槐树上挂着褪色的轮胎秋千，夜风穿过锈蚀的铁皮棚顶，发出类似口琴的呜咽声。


　　“啥事儿？”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台秤方向传出来。


　　德生举起牌子，指了指狗。


　　一个头发花白的脑袋探出来从堆积如山的旧家电后探出，老人脸上有道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英豪突然挣脱德生的怀抱，冲着角落的旧沙发狂吠——那里蜷着只三花猫，正懒洋洋地舔爪子，尾巴尖有节奏地拍打着缺角的麻将桌。


　　"要卖狗？"老人拄着铁锹站起身，工作服上沾满油污，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蓝鲸纹身。德生摇头，把写满收养信息的纸牌递过去。老人眯眼看了会儿，突然吹了声口哨。英豪犹豫片刻，慢慢凑过去嗅他沾着铜锈的手指，尾巴迟疑地摇晃两下，扫倒了摞旧报纸。


　　“只送不卖！”


　　男子站起来，眼里渐渐起了柔光。“养得不错。放这儿吧，正好跟我做个伴儿。”回手拿出一条绳子。德生看着老人给狗系上褪色的红绳，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绳结打好的刹那，英豪突然回头望着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摇晃的钨丝灯泡，像两簇即将熄灭的火苗。


　　跑出去挺远才找到一个便利店，折返时看见老人正给英豪搭窝，旧轮胎里垫着件军大衣，袖章上的"炮兵连"字样已模糊不清。三花猫蹲在冰箱顶上冷眼旁观，尾巴不耐烦地甩动。


      大夏天的，都能给弄得这么松软，行！德生心里有底了，动作就快。他把几根火腿肠甩给英豪，又摸了摸它的头。把一包花生、一包塑封的椒麻鸡撕开，香味儿弥散开来，德生的情绪饱满起来。拧开两个小瓶二锅头，说道："爷们，喝点儿。缘分哪！"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时，视线突然模糊起来。他想起离家那日，英杰追着大巴车跑了半里地；想起暴雨夜英豪钻进他被窝取暖，狗毛里带着工地黄泥的腥气；想起体检时护士说这狗差不多一岁了，和他离家的日子差不多。老人默默抽着烟，烟头的火光在满地金属废料间明明灭灭。


　　“它叫英豪，以前跟我姓，以后跟你姓。”


　　“咱英豪胆小，你平时吆喝它时小点声儿。”


　　“老哥，你不会杀了它吧？”

千幻烟

沙发拜读老师新作。

茶来，西瓜来

孙姜

千幻烟 发表于 2025-6-5 13:19
沙发拜读老师新作。

茶来，西瓜来

哈哈，烟
吃西瓜的话，就冷水泡雨前龙井吧，请！

邱天

孙姜老师的新作，写了一个叫德生的农民工，写了一只叫“英豪”的流浪狗。狗是德生捡的，德生因工地完工，等结算打工款就回家乡了，“英豪”不能带走，将英豪在“宠物医院”处置后，挂牌求认养。然，几经周折，富人区的有钱人不会收养流浪狗的，最终，一位拾荒老者“要”了，英豪有了“新家”。


这篇小说，故事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情节流畅，很生动感人，“富”与“穷”的差异的社会现象彰显。文中几处“细节”让小说增色不少。德生家里的狗叫“英俊”，他的儿子叫“英杰”，每每看着“英豪”想着儿子“英杰”，个中情感，将一名“农民工”思乡想亲人的无奈渴望，淋漓尽致表达出来。我很欣赏这篇小说，以至于把“夏日芬芳”完全置于脑后了。

邱天

“挂碍”一词给读者解释一下：

挂碍，汉语词语，拼音为guà ài，释义是指牵挂；惦念。

孙姜

邱天 发表于 2025-6-5 13:59
孙姜老师的新作，写了一个叫德生的农民工，写了一只叫“英豪”的流浪狗。狗是德生捡的，德生因工地完工，等 ...

儿子叫英杰，家里的狗叫英俊

感谢提醒夏日元素又强化了一下，请再审。

最大的芬芳是给狗找到了好的归宿呀:lol

孙姜

邱天 发表于 2025-6-5 13:59
孙姜老师的新作，写了一个叫德生的农民工，写了一只叫“英豪”的流浪狗。狗是德生捡的，德生因工地完工，等 ...

感谢邱版高评支持鼓励！

总觉得，对这个世界，我们应该不断用善意去充实吹拂引领。。。

孙姜

邱天 发表于 2025-6-5 14:05
“挂碍”一词给读者解释一下：

挂碍，汉语词语，拼音为guà ài，释义是指牵挂；惦念。 ...

敬茶           

小平_gMTT8

第七篇《夏日芬芳篇·挂碍》                     作者：孙姜         发文时间：2025年6月5日。
       此篇已载入《同题小说竞赛》公示栏。

邱天

孙姜 发表于 2025-6-5 15:10
儿子叫英杰，家里的狗叫英俊

感谢提醒夏日元素又强化了一下，请再审。

笔误，改了，加了“家里的狗叫英俊”字样。

孙姜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5-6-5 15:16
第七篇《夏日芬芳篇·挂碍》                     作者：孙姜         发文时间：2025年6月5日。
       此 ...

小平版辛苦，敬茶

孙姜

邱天 发表于 2025-6-5 15:32
笔误，改了，加了“家里的狗叫英俊”字样。

哈哈:lol英杰英俊英豪。。

铜臭酒香

老师的细节描写真是很出色，欣赏学习！

草央

艾玛，看着一溜长串的字就头皮发麻，但不妨碍佩服姜姜文笔如花！

秋实

生姜真是能写啊。
交代清楚了名叫“英豪”的狗狗的前因后果，德生等着结工资回家无法再安顿英豪的百般纠结、千般心思，还好终于找到了“炮兵连”的拾荒老人，可以放心啦。
老人给狗狗搭窝的细节说明，他绝不可能宰了狗狗，老人只有猫咪作伴，绝对会善待狗狗，最终肯定是老人与狗的温馨画面。
这样的土狗，小区里的人怎么可能会认养？
我也是养过狗狗的，太懂生姜小说里隐含的意图。
所以，养动物需要条件支撑，爱而不养才是最高境界。
如果没有安顿好英豪，德生如何放心？这么一个善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