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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曩日,诗友评拙作《双带子》,谓:“‘春空’连用殊不谐,李易安尝以此诟病欧、苏。”余闻之愕然,盖于易安著述中全无此印象。易安乃余素所钦仰,其诗词精熟,《词论》一篇尤反复研习,兼参后世评骘,略有札记。今重加温故,遂萌撰文之思。至若诗友讹传,兹不置辩。
一、《词论》述略
《词论》者,宋女词人李清照而立之年所作也(文末附录其要)。其篇首溯词源,自唐开元、天宝间李八郎之歌,延及南唐二主君臣之词,明其流变。复评骘柳永、苏轼、欧阳修、晏殊诸家,力倡词“别是一家”之旨,严诗词之界,并立雅词圭臬:曰高雅、曰浑成、曰协乐、曰典重、曰铺叙、曰故实。
此论标举文体畛域,谓各体当具独立之性。“别是一家”之说,深契词体演进之实,使词道脱诗论附庸,卓然自立,沾溉后世至深。然其直斥名公,后世毁誉参半:或奉为圭臬,或嗤为妄言,甚者讥为“毒舌”。今但列《词论》要义及诸家臧否于后,不复强作解人,观者自可体悟。
二、论柳永“词语尘下”
《词论》云:“逮至本朝……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意谓柳三变擅创新调,谐于音吕,然词句俚俗。
易安何以云然?柳词风行,“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其“协音律”、“变新声”固不待言。然易安承晏、欧一脉,尚词之雅正。柳词多涉风月闺情,语近俚俗,如《凤栖梧》“鸳鸯绣被翻红浪”之句,虽鲜活而失之直露,与易安所求之雅格相悖,故有“尘下”之讥。
后世论柳:王国维亦贬其“格调不高”,然许《八声甘州》“格高千古”;苏轼誉为“词中之龙”;黄庭坚称“如春江花月夜,令人心醉”;纪昀推为“词当学柳词”;王灼赞其“序事闲暇”,周济称其“平叙见长,勾勒有力”;陈振孙则持论较中:“词格固不高,而音律谐婉,语意妥贴,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于羁旅行役。”
三、论晏、欧、苏“句读不葺之诗”
《词论》评晏、欧、苏曰:“学际天人……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谓其才学如海,为小词信手拈来,然所作乃长短句之诗,且多乖音律。揆诸今日,实乃词之去音乐化一途,悖于易安重音律、“词别一家”之旨。
其故安在?易安严诗词之辨,词必协律,因其本合乐而歌,须严守格法(字数、平仄、韵辙)。苏词虽文采斐然,然常以诗意入词,致“不协音律”。且词贵婉约蕴藉,苏之“以诗为词”(如豪放一路),易安视其坏词之本色,故譬为“句读不葺之诗”。如《念奴娇·赤壁怀古》,气象雄阔,易安或病其乏词之婉约与乐性。较之柳永虽“尘下”而善铺叙协律,苏之“不协音律”尤触易安底线。易安固许诸公“学际天人”,然惜其未化此才为词之独艺。
后世异议:苏轼评欧公词“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暗合易安之讥,然其自身“以诗为词”之实践,显悖易安音律观。刘熙载称“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王国维推晏殊为宋初词宗;顾随誉晏欧“清丽复清狂”,谓“宋代之文、诗、词,皆奠自六一”,“文改骈为散,诗清新,词开苏、辛”,且“欧文学之不朽在词”;叶嘉莹更升华苏词至“人格美学”,谓其融合“用世之志意”与“超然旷观”,达词之诗化高峰。
四、论张先、宋祁“有妙语而破碎”
《词论》谓张子野、宋子京等“有妙语而破碎”,此见易安重词之浑成整体,而诟其结构之失。
易安意谓:诸子虽间得警句,然全篇支离,未臻浑融之境,难称名家。如宋祁《玉楼春》“红杏枝头春意闹”固妙,然通篇或欠勾连贯注。易安主“词别一家”,非徒协律,亦须意境、风格自具面目。张、宋之作,或于此未达其标,尤在谋篇布局上欠周严,致气脉不畅。
后世回响:张炎《词源》亦倡“浑成”反“破碎”。后世评家多持两端:既赏其炼字造境之工(如王国维赞张先“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境界全出),亦指其结构松散、深度有亏(如夏敬观谓张词“多用小令做法”),然更重其于词史之定位。
五、论贺铸“少典重”
《词论》谓贺方回“少典重”,谓其词典雅庄重之气稍逊。此与易安“尚典重”之主张不合。
后世之评则异:张耒《东山词序》称其“幽洁如屈、宋”;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谓其“得力于楚骚……允推神品”,张耒更誉其兼有“盛丽”、“妖冶”、“幽洁”、“悲壮”;吴梅《词学通论》称其与少游并具“缜密之思,遒炼之致”。王国维虽置其于北宋名家之末,谓“非不华赡,惜少真味”,然亦见其用典与情韵结合或有未融处。是知贺词自有其瑰玮,非尽“少典重”可概。
六、论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 《词论》谓秦少游“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盖责其词情致深婉有余,而典故蕴藉不足。
余素爱少游词,以其情思深婉,辞清境幽。王灼《碧鸡漫志》谓其“疏荡之风不除”,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称其“体制淡雅……清丽中不断意脉”,皆与易安“少故实”之论隐隐相通。然誉之者众:苏轼许以“屈宋之才”;元好问赏其诗情(虽喻为“女郎诗”);陈廷焯推为“极顿挫沈郁之妙”;张炎赞其“淡雅气骨”;叶嘉莹先生尤重之,谓读婉约当自少游始,誉其“既延词体柔婉精微之本质,复能抒志写心”,有“词心”之谓(冯煦语),乃词史转关之重镇。
七、论黄庭坚“尚故实,而多疵病” 《词论》谓黄鲁直“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矣。”言其虽重用典,然瑕疵颇多。
山谷为江西诗派宗祖,词亦“尚故实”:如《清平乐》“春归何处”化楚辞;《鹧鸪天》“黄菊枝头”用陶典;《阮郎归》等篇更喜獭祭故实,呈文人雅趣。易安所谓“疵病”,盖指:用典生硬欠融(如《阮郎归》堆砌伤气);过度求学问致意晦(如《踏莎行》句需注方解);典故密而情韵薄;以诗法入词,稍失“要眇宜修”之本色。
后世多附易安之议:张炎《词源》讥其“多用事,失之好奇”;沈义父《乐府指迷》病其“迂腐”;况周颐《蕙风词话》谓其“学问淹博,而词未为当家”。顾随先生亦不喜山谷,其因繁复,兹不赘引。
结语
易安《词论》,砥柱词坛,虽臧否峻切,然其“别是一家”之论,实为词体独立张目。后世聚讼,正显词道之广大。今略陈其旨并汇诸家言,非敢妄断是非,聊备参酌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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