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5-6-9 10:57 编辑
五月的大地
沉默的不善言辞的我,每年这个时候,却总想说些什么。为了阳光,为了大地,为了阳光里大地上,那些生生不息的生命,请允许我欢笑,请允许我哭泣,请允许我用一只笨拙的笔,写下泥土一般质朴的字迹。
从来没有一个时节,像五月这般令我颤栗,令我骚动不已。野草、树林和庄稼地,都喷吐着绿色的叶子,都吸纳着金色的阳光,都蒸腾着氤氲的热气。云,从四面八方向你的头顶汇聚,像羊群,像峰峦;像不知疲倦的奔腾的白驹,驮来湿润的气息。雨,在云彩里孕育;风,在空气里孕育。植物的根系,疯狂绵延十万里,若温热的血管,若敏感的神经,在深厚的泥土中交叉纵横。膨胀的年轮,若怀孕的少妇,腰肢又粗了几寸,又壮了几分。那些油绿的叶子,不是在舒展,而是在怒放,向着高空,向着阳光,向着永不衰老的时光。用短短的一生,去抒写繁荣,去翠绿生命,去阐释永恒。
朝开夕落的木槿花,初绽在灌木丛中,就像谁的青春在明亮闪动。蜀葵总要把最后一朵,伸向最高的天空,成为蓝天下孤独的红。倔强的月季,总在开花不已。十几朵凋落下去,又有几十朵绽放出美丽;若不安分的少年,又若娇涩的少女。凌霄花的梦想,就是爬到远处去,爬到高处去,点一千朵红烛,燃一万支火炬。满架的蔷薇披垂,若少女的长发不加梳理,若青春的梦呓斑斓徇丽。石榴花的红,糅合着枣花的甜蜜,用阳光的毛刷涂抹在窗棂上,涂抹在矮墙上。黏腻的空气里,满是各种浓淡不一的芳香。
而繁盛的鲜花和茂盛的绿叶,从来都不是五月的主旋律。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热烈的味道,泥土干燥的味道,种子成熟的味道,汗水淋漓的味道。在阳光的煎烤下,大地“哔哔啵啵”高速燃烧。汗水落在泥土上,就像落在炽热的饼铛上,瞬间就会“哧啦”蒸腾掉。当养育土地,或用土地来养育的人,在麦地里劳动,那脊梁上的汗水就像大雨滂沱,就像江河汹涌。咸涩的气体弥漫蒸腾,随意抓一把,空气里都是盐的结晶,都是汗的晶莹。
此时,你已嗅不出叶子翠绿的气息,鲜花艳丽的气息。整个嗅觉,都已被泥土和汗水所侵略。浪漫,从来都不属于五月。五月是劳动的季节,是丰收的季节,是汗水在泥土上纵横挥写。这铺天盖地的文章,须用千尺的毛笔,须用万斤的气力。这经天纬地的文章,须有宏伟的思想,须有深沉的时光。纵成垄,横成行。纵横万古,字字生光。那些汗水若珍珠闪闪,那些种子若黄金灿灿,那些文字若繁星辉煌着苍天。
当我们的父母,为了一捧黄土弯下腰去,为了一粒种子弯下腰去,这低下的土地,也就变得无比高尚;这低下的人,也就有了生存的意义。这被车轮碾压的泥土,这被脚掌踩踏的泥土,这被炮火轰炸的泥土,这被口水唾弃的泥土,沉默如我们的祖先,朴素如我们的父母。滋养我们的肉体,滋润我们的灵魂,让我们吃饱之后,可以挺起胸脯做人。让我们饥饿之后,才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若绿叶,终要归于根;若鲜花,终要归于尘。若所有浮华,终会在时间的风雨里归于虚无,归于黄土。
这被战火,焚烧了一遍又一遍的土地;这被钢刀,砍杀了一遍又一遍的土地;这被寒冷,冰封了一遍又一遍的土地;这被岁月,遗忘了一遍又一遍的土地。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她从来没有抛弃过你,她从来没有欺骗过你。无论你逃得多么远,无论你活了多少年,无论高贵和低贱,这五月的大地都会养育你,都会包容你,也终会以柔软的胸膛,来温暖你冰凉的身体。
当五月来临,当鲜花和绿叶铺满大地,当丰收的火热的消息坐在云彩上,坐在季风有力的翅膀上,我听见沉默的父亲,站在麦地里吼了那么几嗓。我看见母亲站在麦场上,用手遮着阳光,向远处遥望。
五月的大地上,满是麦子的金黄,满是热烈的阳光,满是汗水的芳香。父亲的咳嗽和母亲的唠叨,已湮没于荡漾的麦浪。我们的祖先也从泥土深处爬出,坐在坟头上,为我们驱赶鸟雀,为我们看守麦场。我看见父亲弯下腰去,捧起一大把阳光,托举着让祖先们品尝。那些颗粒状的阳光,熠熠闪烁,在祖先们的牙齿间咯嘣嘣作响。
地头上田旋花开放,苦菜花开放。一个戴草帽的姑娘,一个赤膊的少年郎。这五月像梦一样,像一段被遗忘了的时光。那拾麦穗的姑娘,已经远嫁他乡;那割麦子的少年,已经衰老沧桑。唯有他们喜爱的野花,仍在执拗地生长;唯有他们眷恋的麦地,仍在无悔地茁壮。瘦瘦的镰刀,挂在土墙上;光滑的碌碡,守在麦场上。苇丛里青蛙歌唱,柳荫里蝉鸣酝酿。母亲看护着寂寞的村庄,用阳光熬煮着小米的芬芳。她唤我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却仍在他乡流浪,徘徊且彷徨。
“回家收麦子了!”父亲在麦地里呼唤着。这苍老的浑厚的穿越时空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遂使五月的土地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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