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允許，我願做那夏蟲一隻。在這樣的夏暑，在這樣的日頭正午，貓夏於一葉之間，嘶拉著嗓子聒噪於樹陰裏畫幾個字，撲騰在枝椏上做斗室困獸之徘徊。

　　　　　　　　　　1．（斷章）聰明累                  

　　芭蕉葉大，可將之稱為張（章），今裁截取半，美其名曰“斷章”。

　　此斷章非彼斷章。彼斷章指詩，此斷章僅是閒話二三，如消暑之綠豆——孤陋、寡淡。

　　張潮有言：“讀史宜夏，其時久也”。其實不然，夏天讀史實不是件悠樂的事。歷史太重，夏暑太重，此二重足以令人犯困之余猶犯困。

　　那些呆在脂硯齋裏頭或者呆在脂硯齋外頭的人，拼著全部的精力象研究某種抗生素那樣去把整部《紅樓夢》裏三遍外三遍地搗騰個爛熟。只能望而興歎，偷偷學那寶玉置一方榻，鋪半張席，移枕于芭蕉葉下，隨心扯幾本閒書，放幾張唱片，就著那葉底下寬大的綠意拾掇些花兒，粉兒試著研磨各式的胭脂，然後抖抖襟子，洗洗手不知就裏地扯幾段閒話，醒醒脾胃，歪頭看林妹妹葬花，忍不住就地挖坑，跺跺鋤頭揀幾個字，填填埋埋也是樂事一樁。

　　俗語說：“人靠衣裝”。可見這面皮二字是何等重要。刊物也是要面皮的，否則似乎總難示於人。且看我手頭這套連環畫。 

　　這是套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連環畫。無論畫像、排版、字樣大小，出版都可用“精美”二字形容。但你若剝下這華麗的裝飾，文字的衣裳，內容也就剩了這一撇一捺寒磣骨架。文字，細瘦到脆弱不堪，體悟自由著各人領去，實在不值再提再想。倒是被翻拍成電視劇後的紅樓十二曲演繹得讓人產生“聽”的欲望。

　　《聰明累》看似曲子，實則是人生，是本真。

人來世間一趟,各自擔當著自己的角色，清醒或者買醉，都得走一遭，經歷一場。收穫了什麼？失去了什麼，似乎都可以平淡，似乎卻又有著別樣的存在讓我們總不忍割斷。許多的事總是一去不返，總是找不到歸途，許多主題總關乎行走，總關乎旅程似乎永遠都敍述不完，文字似乎永遠也使不爛。它總那麼低低地在你眼皮底下掠過，在這或那架構著它們的處所，總讓人筆下與心上盛了滿滿的盤算。 

　　請讓自己靜靜地坐下，莫要讓你的心揚起塵土。我們都只是行路的人。坐在這片陌生的水上，任憑它們由遠及彼地在身邊拍出不同的水花，異樣的聲響。 

　　它們與你我只隔著一道門。而你我卻象一群措手不及的孩子，只癡癡地站在門外，向那片看似空白卻豐盈的水地伸手，滿眼的渴望只因心中有幹的河床。月亮偶爾也會爬上你偷偷開啟的窗，你最好不要刻意地去摘取這天籟之音，你只需靜聽，那間囚禁著你的門自然會打開，你將看到自己的影投在自己的路上，思考靜靜起飛，回到被深埋的時間彼處，最終會成為無處不在的大地上的植物，呼吸僅為一件樸素的外衣。你所看到不會是真相，只是你的影子在等待泅渡，抵達那個所謂的岸。 

　　這世上本沒有“岸”。 只為著心上那把鎖的累及，便在此刻把那一丁點兒聰慧變成執拗的聰明，描繪了自以為是的“岸”，於是抵達自有了腳步,便產生了寄託，有了依伴，也有了自欺的顧盼。他們與這些水光擦肩，邂逅于這已然重重疊疊的時光。

　　不禁令人感歎：葉綠日影長,閑擲光陰好乘涼。

　　　　　　　　　　2．（對白）分骨肉                                  

　　日頭下的芭蕉是人，日頭下的芭蕉是樹。芭蕉闊朗,芭蕉多情.他們只出現在古龍《妖魂》中的白雲館，卻不出現在《紅樓夢》。白雲館的芭蕉很多，白雲館的芭蕉很少，可謂僅存之碩果；白雲館的芭蕉在芭蕉樹下抄經文；白雲館的經文在芭蕉樹下與芭蕉無緣份（他們彼此未曾如實悉數交付自我的純粹與完整）；紅樓夢中的芭蕉似乎提得少，紅樓夢中抄經文的人卻很多，他們多愁,他們易感。那個叫淨地的門檻，妙玉跨進跨出過，惜春跨進跨出過，還有其他的人在邊上跳進跳出過，但只要我想起它就會出現疊影並開始搖晃，總覺得少了點說不出來的東西。

　　想不透時就會去看電影，卻又怕看。只為這反復矛盾的心如影片那深深淺淺的花絮是無常，是不容易。情節、臺詞構就了那來時的路，去時的影。它們總那麼情不自禁地浮上來，浮上來，追著你跑，在你困惑的一刹那定格成結局。可能會化成片紙兒，也可能什麼也不剩，只那麼輕飄飄地把生命中最本真的東西交付給時光這部攝影機收藏了去。

　　只那麼輕輕巧巧地一聲響，便能生生地讓你把種種之悲苦從骨子裏滲透出來，化成四季的雨水，就那麼一滴，兩滴，三滴地在旅程中慢慢地洇開，帶出了每個人宿命各自的底色與形態：它們安靜、耐心、純白。

　　如果真要劃分，只能是飛鳥或者魚。總在飛與遊之間，總是不斷行走，穿越，尋找方向。飄零是註定的宿命。停靠在這裏構成問題又似乎不構成問題。

                 你看：城市的建築越來越密集，把天空擠成一條細縫，空氣稀薄得讓人感覺到窒息。

　　假若有偶然的棲息似乎也只為某種默契，這就好比打火機對香煙的默契是點燃；花兒對泥土的默契是芬芳；天空對大地的默契是蒼茫一樣：你的腳印對你的實體的默契是你的影。它們，遠遠地離開你，它們輕輕地靠近你，你試圖抓住它們，它們卻又將你翻曬在大太陽底下。

　    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太陽她站在你的左邊，影子站在你的右邊，從出生到墳墓他們早對透明勾定了協議：一生只在太陽的圓裏調換著蜷縮或伸展的姿勢，這也是陽光總能挺直著背果決地裁判你的原因。 

　　你只能在自己腦海裏構想那所屋子：安靜的陽光，笨拙的桌椅，金黃的大麗菊，樸素的花瓶。木質的地板，交錯的光影。你遊走其間，或蹲，或站，或仰躺或冥想。你始終會聽到自己心的詠歎調。時鐘開始散步時，時間成了水，也成了柔中帶韌的剪子啊，它剪不斷影與你同生的命脈，影總是能從你肯定的中心背離，它將從你的頭頂分裂，它是你獻給地面的孩子是你孿生姐妹是你同車的兄弟，一直都是你被光束劈下的一半，始終都面對著你。它們告訴你：夏瘦了便有雨季，你只能是那濡濕的紙，任由濡濕領去，你那用來歇息的屋子和拿來停靠的門其實一直都陪著你。就象一朵花，綻放或枯萎總是會遭逢與不同的時令的對峙。如你的旅程，雖走過很久，那背後的，那前方的，該屬於你的東西，它們依舊微笑著在人海中等待你的邂逅，即便你的眼睛沾滿了塵埃。

    這樣的單獨相峙、這樣的對白，儘管隨意卻能在“遭際”一轉身的瞬間，便把一切定格成不可抹滅的風景，而後訂成冊，交給你的心。

    當你開始懂得去穿越時,你必定會念這樣的句子：夜雨識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流光容易把人拋。

3.（長調）鳥投林   

         你不要驚訝我這麼突兀地在這大暑天裏，在這芭蕉葉下扯棉被。五月，是冬藏的日子。那棉被早收進櫃子，這《棉被》剛拿到手裏。

      《棉被》是本書。作者是個日本人，叫田山花袋。私底下一直認為只有人才去分階級。書籍，作為一種物，它們是不給人分國界與級別，不存在種族歧視的。假若有，那必定是人為強加給文字其他的不應屬於文字本身的責任。

       你應該清楚影自有長短，物各有所長，人生而自然，存而自然，世事卻存在無常。變數在遠方，誰也不能通過預計來做實它。那些過程終是各調各彈。

       觀照，或二三人一組，或九、十人一群，看此人間景如看山，此山望過彼山去，意猶未盡。故曰長調，無限不迴圈。

       似乎是松尾芭蕉曾寫過這樣一句：蟬聲滲進岩石。（原文可能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各翻譯家們用了各自的翻譯，便有了不同的版本，可見讀原本書籍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此是題外話，多餘的話。）但晌午已過，蟬聲早就黯淡。我只能臥在這薄荷味的綠意之下。不如學湘雲的疏狂臥于這繁華景上，細細地想著淨琉璃，自己也調個三弦兒彈首《鳥投林》。

     連環畫上說：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到頭來只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又寫道：留一片白茫茫大地好乾淨。寶玉去了青埂峰，惜春去了尼姑庵，妙玉卻似乎被強盜擄了去。

        紅樓一夢汗涔涔。

       這些人間的街市。人挨著人，聲挨著聲。象罐頭瓶子，塞了滿滿的百味。象火柴盒子，把人當火柴一根一根細數著排列擠到一塊。慳吝的街市，只有門沒有窗。打開或關閉之間，總有那人潮氣味沖你奔過來，總有人推搡著你，容不得你有迴旋的餘地。

        你在這碎影子裏走動，你不是飛鳥，因為現實奪去了你的翅膀，夢中的鳥兒靠理想飛翔。你只能是那沉默的魚。失聰，失聲，只留了尾與鰓生活在這片海裏，海水的乾淨或骯髒由不得你選擇。你只任由那水兒載著你，沉浮隨性，不斷地觀察自己。呼吸，只為保持某種美好的純淨。

       周圍的一切你只看過，經過。你很明白那岸上的樹葉子飄下已不能再掛回去，樹早在它脫離的那一瞬收回了綠的歸路，只能象風箏一樣飄蕩，不斷前行。不要懷疑：魚有眼淚，鳥有孤寂。

     心下默念：願我來世得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