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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雨夜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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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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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9-7-11 08:38 | 显示全部楼层
慈姑与鸡头米



  看到你说车前子,有些隔世之感。很多年前有段时间,我会隔三差五去孔夫子旧书网搜他的《手艺的黄昏》,恨不得要把孔夫子翻个底朝天。那时对求而不得的书有种痴迷,我肯定絮絮地与你说过我的沮丧。

  又过了些年,大概是2004年吧,买了本车前子的《好吃》,彻底把胃口看坏,连带着不再挂念《手艺的黄昏》。2008年,有次买书时,看到一本署名为老车的《茶饭思》,条件反射地知道就是他。老车,老之将至的况味,有些疲怠。或许是这点,让老之将至的我有些触动,也就顺带了一本。翻读前言,发现他自己也知道《好吃》的注水,因谋生的缘故。“谋生”这个词本身就有倦怠之意,难怪看的人不能不倦怠。当车前子变成老车时,他仍写得性之所至,我也性之所至地翻几页,又性之所至地丢开。我不能连着一个小时集中看他。但因为他一直是个诗人,又因为他有传统江南旧文人的底子做支撑,我尚可以宽待他的任性趁才与他的乔张作致,甚至是他的过分自恋。

  今天看到你提到他的《慈姑与鸡头米》,想想自己已超过十年没再看过他的文字,早不记得这篇的内容了。于是,在网上搜索,费了些气力,才找着。“青蒜的浓香宽衣解带,进入慈姑半推半就的清苦生活之中,仿佛巫山云雨……”,类似这些的比方,我实在很难欣赏。早些天,我们俩正好讨论过比喻,我说回头看自己十多年前写的小文章,读来最硌人的是有些比喻,叫人脸红。但这篇仍有打动我的,比如他写兜售鸡头米的女贩手指上冒起的紫血泡。

  怀完了旧,该言归正题了。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不认得慈姑,看别人写慈姑微苦,也只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平时吃的慈姑大多是清甜的,即算碰着味道淡、口感粗的,也跟“苦”字无关。也不是没有一点疑惑,关于慈姑的吃食,给人谈来谈去,就没见人写过它生吃是如何清脆可口,也没见人写过将它剁碎入馅,包饺子、炸肉丸的爽口清鲜。今天看你写慈姑有长长的尾巴,尾巴的清苦味正是你所爱。我认得的慈姑明明只有短短的顶芽,且顶芽根本不能吃。这才起了探究之心,找了图片来比照,才知道完全是两物,“此慈姑非彼慈姑”,糊涂了几十年。

  我们家乡将荸荠叫作慈姑。在网上也搜到一些提问,问慈姑是不是就是荸荠。看样子,将荸荠叫成慈姑的,可能不只是我的家乡。日本人将荸荠也称为黑茨菰。荸荠长得与通常意义上的慈姑完全两样,没有长尾巴,也不是白生生的。将荸荠的顶芽扭了,它扁圆的身子有些像算盘珠子,皮色黑里透红,有种隐隐的光泽,中式家具有种漆色就叫荸荠红。

  荸荠贱生贱养,价格低廉,味道还美,只是吃起来有点烦难。不去皮吃,太不卫生,且皮多少有些渣,影响口感。去皮呢,又麻烦,小小一颗,拿把小刀去削,不但要耐心,且要些巧劲。初削者很难掌握好分寸,轻一刀厚一刀,削出来,狗啃过似的,果肉也只余一半,实在有暴殄天物之嫌。煮着吃,倒好剥皮,只是哪及得上生吃的甜美多汁。后来,摊贩们开始卖现削的荸荠,得闲时,他们就在摊子的一角上或蹲或坐,拿把小刀削,盛成一袋袋卖。白白的果肉,一颗颗分明匀称,吃起来省心。我曾观察过他们削皮,手熟之极,均匀得很。即算快,要削出一袋来,还是不容易的。卖荸荠的季节,摊贩们的手指时见一处处划痕。

  老相熟的荸荠都出了回洋相,对于不是我们当地风物的鸡头米,所知实在有限,好多年都“只闻其名,不知其味”。直到有年在杭州吃了份甜羹,最惊艳的是里面的小丸子,听朋友说才知道这就是鸡头米。鸡头米看起来像小珍珠般,吃在口里有微微的韧劲,又有些厚糯。要说味道,其实淡至无味,却有种无法言说的鲜,不是肉的鲜,是那种干净而清新的鲜。很难形容,硬要形容,可能有些接近春天里站在清澈的河流边上闻到的春水气息。这样的比方,有些玄,但鸡头米的好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好,而是有些境界上的好了,境界本来就有点玄虚。

  你说你觉得鸡头米真不好吃,或许因为不是新鲜的。我只好搜肠刮肚想找些恰当的词来形容一下它的鲜,却终于词穷。只好与你说,有两次吃的鲜物永生难忘。一次是杭州那回,还有一回在昆明,你请我们吃土鸡野生菌火锅。那锅汤鲜得浓烈鲜得饱满,却又鲜得层次分明。菌有青头菌、鸡枞、竹荪、松茸、牛肝菌……,菌的鲜是各各不一的素鲜,却与鸡的荤鲜相融相得,成就了人间少有的一锅鲜美。我和同伴喝了一碗又一碗,舍不得丢手,实在撑了,歇一歇,又来一碗。这五六年与同伴去吃馆子,逢有菌汤,他必点。不过,通常才喝一口,他就要叹气,说远不如昆明的,远不如你朋友请我们喝的。然后一桌人都要听他回味昆明菌汤是如何如何的鲜美。我呢,就会想起那天吃的场面,我们全然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头扎入其中,你微笑地看着我们一碗接一碗。我想你一定很欣慰,带我见识了昆明的最美味。我将菌汤的鲜与鸡头米的鲜并列,无法分出两者的高下。其实鸡头米的鲜与菌的鲜是截然不同的。鸡头米的鲜是清淡淡的鲜,不鲜明,但有长长的回味。我想借用沈先生说慈姑的“格高”两字来说鸡头米,当然只是多年前那晚在杭州的鸡头米。而菌汤在我记忆里,只有你为我选的那例,无与伦比。

点评

这些字,好得让人叹息和羞愧。  发表于 2019-7-11 18:14
2#
发表于 2019-7-12 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多谢恩和在昙花那里,将恩和的名字听熟了,恩和种种的好,也就在心里了。
3#
发表于 2019-7-13 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朱青桐 于 2019-7-13 12:00 编辑

今日,你的天空可清朗?

    这十多天,南宁也几乎天天有雨。只是与你那里不一样,雨通常来得快,架势足,但去得也快,像在日复一日地解释“阵雨”的定义。

    昨天下班才走到公交站,同事就急急地大喊:“快看天上的云!”天上有朵绣了金边的灰云正在奔突,它如一头飞豹,姿态优雅,行动敏捷。我们俩就伫在原地仰看云的变幻,直到金边淡没,那朵云消散在整个云幕中。看云的还有两个头戴花斗笠、手臂套着花护套的大姐,她们正在交谈。一个说,要下大雨了。另一个说,由它下,下不了多久。从打扮来看,她们应该是花农。南宁一年四季常开常盛的花木就由她们打理。话音才落,像是为了印证,雨果然就下起来了,一下就是大雨,没有渐进的过渡。恰好这时等的公交车也来了。

    车外的疾雨,并不让周遭看起来仓皇。很少见到急匆匆奔跑的人,电动车也如常般行驶。突降的大雨像是如期而来,不值得任何大惊小怪。南宁这个城市温和散漫得有点不可思议。

    下了车,雨止了,天空瓦蓝。我喜欢走在雨后的小道上,尽享那刻的清凉。两旁的林木闪着光芒,连湿湿的路面都泛着光亮,空气干净得叫你心里容不得半点杂念。忽然有句话就跳出来了:今日,你的天空可清朗?这是非洲喀麦隆一个原始部落多瓦悠人的问候语,英国人类学家奈吉尔•巴利在《天真的人类学家》中如实记录。那时有朋友质疑,“清朗”是否应译成“晴朗”。我则感性地说,“清朗”译得很妙,“清朗”除了原意,还有个人体验,可以诠释成心头的一片澄明敞亮,没有丝毫灰尘的遮蔽。而“晴朗”则更多地指向天气。当然简单的多瓦悠人可能根本就不会同意我这些牵强的理解,他们只会回答,我的天空清朗极了。按礼仪,接着他必须再关注反问一下对方的天空。《天真的人类学家》是一本妙趣横生的书,作者用英式幽默的笔调带着读者同他一起到多瓦悠部落去做田野调查,读着仿佛自己也在与多瓦悠人相处。你说,文字的奇特之处,在于当它把司空见惯的东西描述成文时,那些曾视若无睹的东西会突然间生动、鲜明。你如果找这本书来看,会又一次验证你的结论。我好像总喜欢将我自己喜欢的书强加于你。《汪曾祺全集》你几时看都可以的,不要有负担。你在书架上摆着这套书,我就觉得很欢喜了。我之所以如此喜欢汪老,是因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凑巧得了一本他的《草花集》,很薄的一本小书,一读之下,耳目一新。文章原来还可以这样写,凡事凡物都可入文。汪老下笔自然,行文看似平常,读着却散淡有味,尤其是结尾,写到哪就算到哪,根本不像我们课堂上老师教的,结尾需升华需提升出意义。

    或许是那本《草木集》给了我多识草木虫鸟的启蒙。走在这样的清朗的林间,我会走走停停,蹲下来拍地上掉落的花瓣和树叶,检查树木间的果子是否还挂在原来的位置,关注一只鸟的飞动与鸣叫。一路上,有太多叫人止步的理由。一朵紫薇花栖在生了青苔的青砖上。一朵鸡蛋花以仰开的姿态掉在红桎木丛中,看上去像红桎木开出了鸡蛋花。黄花夹竹桃仍开着小酒杯般的黄花,花心中有只黑蜂在一拱一拱地采蜜。或许是因了蜂蝶的忙碌,新结了很多果子,青青的果子,小灯笼般,晃荡出轻盈之意,果子中部一圈微翘的棱角像是特意扎出来的折边。尽管料想果子会如花一般有毒,我还是小心地摘了一个,掐断处,即刻冒出牛奶般的浓汁,黏糊得很。果子拿在手中颇有质感,是个实心的小灯笼,没了枝头与微风,连带着失了轻盈。再往前走一点,就是河岸边。堤下长了很多芭蕉。它们长的花真大,苞状的花倒垂着,有如倒悬的荷花尖瓣,只是乌紫的色彩过于浓重,不似荷花娇俏。苞蕾上翻飞的两三片花冠有如巨唇,唇上排成几排的芭蕉果青绿着,看上去已可以采摘了。芭蕉硕大的花与累累的果全倒系在一根枝茎上,我总觉得是奇迹,草本的芭蕉居然能承受如此沉甸甸的花与果。河边野地里长的果子应该是无主的,我总想着哪天要摘一两个芭蕉尝尝,但至今仍未下手。再往前走,就是几棵大榕树,它们的树身或枝条上系着几根红布带。这里有祭拜大树的习俗,村民认为大树聚天地之灵气,有如神灵,能护佑人间。几棵大榕树气根丛生,满身绿箩缠绕,犹如一个小森林,绿意无限延伸,营造出童话般的意境。

    广西的植物有着原始的健旺生长力,好像只要有一粒种子随便丢地里,就可长成参天大树。这话还真不假。去年4月的一个清晨,我在河堤边散步,正好碰到园艺工人在修剪三角梅,我捡了几根枝条。路上碰到一个妇人在捡青苔,她时不时弯腰于某个角角边边捡起一小块一小块的青苔,苔藓经了一夜露水,泛着幽绿的光泽。她没有带盛放的袋子,拿手托着青苔,满满一手了,看得出是随机的率性而为。我试图替她就近捡个塑料袋竟不得。她说回家将青苔铺在盆景里,只须几天,就会绿成一片,就像天生的一样,根本看不出是拼接而成的。她看到我怀里的枝条很肯定地说,你插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开花的。怕我不信,她又说,她有年捡了根光光的树棍插园子里,当晒衣的支杆,结果有天居然发芽了,如今它都长成有两人高像把大伞一样的树了。我的三角梅如她所料,当年就开了几轮花。

    你说高原贫瘠,我可不同意你。云南的一切充满着旺健的生命力。太阳猛烈与四季如春,雨水恣肆与干得嘴皮生疼,天蓝云白与五彩晚霞……如此分明,却如一体般共生。同样的花,生在云南则大不同,不但花形大,花多,且色彩要鲜艳得多。花开起来不顾一切,不藏不掖,像是拼了命蓄了所有力气在开,所谓盛放当是如此吧。或许是你的缘故,我来南宁后,时常会拿南宁与昆明作比。在植物的生长上,两者颇多相近之处。南宁大雨中慢悠悠的行人,是南宁的温和。走在阳光猛烈的昆明,只需往树阴下一站,马上一片清凉,这是昆明的温和。

    今日,我的天空清朗得很。请允许我不关心你吃了没有,而是执遥远处原始部落的礼仪向你问候,今日,你的天空可清朗?即算是在雨季。

4#
发表于 2019-7-23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遇 见

  我很喜欢看你写走山的过程。哪怕走同样的山,世界在你眼里,也如初初打开一般,万物都是值得新奇的。藏在山中角落的微物生灵,同伴、路人的一举一动,哪怕走山遇到的雨,经了你的打量,点点滴滴都有了光一般。没有你的发现,这些可爱之处会被太多人直接忽略。

  我也很喜欢“大墨雨”“小墨雨”的地名,在网上搜了下,据说在彝语中,“墨雨”的含义是竹林。下着雨的竹林,我可以想见的是青绿色,竹林的青绿把雨水都染成青绿了,滴下来的是竹雨,是绿雨,洇散成团团绿意。

  我还去搜了下你说的植觉先生。我只需看一眼,就能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他。苔藓呀花呀草呀原本美而不自知,一旦经了他的手,像是被唤醒了似的,要美就美到极致。看了他种的偏翅唐松草,我确定我以前在山中看到过,也记得当时被它幽艳的姿致所惊讶。今日在不经意间,却收获了它的名字,它的名字配得上它在深山中寂寥地开落,这又是一重惊喜。

  人们常常喜欢将暗合心意的人与物的遇见与重逢,归在冥冥的天意中。就像你在杨美古镇看到的花草店,我想还真可能是我买鼓槌石斛的店,如果它正好在一家叫状元坊的店铺对面。我去杨美时,只看到这个店卖花草,它也正好有个院落。遇见它是在不经意间。在状元坊买杨梅酒时,回头一眼就看到门前的树下弃置了一株鼓槌石斛,好像没人打理,光斑一圈圈地漏在它的如鼓槌般的茎上,也漏在纷披的长叶上,它兀自生长着,兀自闪着绿光,形态非常美。见老板如此慢待,于是便央老板将它卖给我。老板不肯,他的意思是不是他舍不得这株植物,而是对面卖花草的人家送他的,不好卖了,也不好转送人。他对情分的诠释,质朴而动人。他还告诉我鼓槌石斛不用管,也不需要土壤,放它在树下通风吃露水就好。我有点羞愧于自己的浅薄,他的无为并不是冷落与潦草,而是因为深知与懂得。

  我和他就在他做生意的间隙中闲聊。我问他家祖上是不是出过状元。他很骄傲地说,不是你说的状元,行行出状元呢,他祖上出过酿酒师、木工雕刻师、中医师,是当时当地行业中最拿手的。“状元坊”这个铺名还是村长给取的。他又跟我说,千年前,祖先从山东逃难过来的,当时这里没有人烟,荒地上开满了白花,所以最初这个地方叫“白花村”。说到花,他像记起什么似的,便带我去对面的花草店,可惜院门落了锁。老板笃定地说,打个电话,十几分钟就来了。果然等了一会,就看到一个小小巧巧的妇人朝这边来了。打开院门,墙上、架上、地里都是植物都是花,各美其美,但仍是鼓槌石斛最为动人,它们给妇人巧妙地安置在树身上、截断的树桩上、古墙的绿苔上,有种与之合拍的野趣。我挑了株生长在龙眼木桩上的鼓槌石斛,它的根系就长在桩上薄薄的绿苔上。

  带着这样的欣喜在古镇上闲逛,一切都那么好。一路上总会碰到牛车,游客们满脸喜色地坐在上面重温农耕文明的余绪,古巷子在牛车“踢踢踏踏”的响声中像是走不到尽头。走得热了,巷口老婆婆的金银花茶入口清香,纯正的微苦也恰恰好,正好可以一扫暑气。在她古道热肠的劝声中,牛饮了一杯又一杯,只为要看她笑成一朵花。这么热的天气,续杯又是免费的,如果你不肯喝,像是不认可了她的手艺。在一扇古旧的门前石墩上,坐着一个卖杨桃、芭蕉的老婆婆,她不招揽生意,顺手剪着花纸样,在她的摊上第一次吃到了甜而不酸的杨桃,正是熟透又未烂熟时,太好吃了。在临江街码头处的小摊档上,吃了油炸的小鲜鱼小螃蟹,尽管放开吃,不必避人,也不用担心吃相会失了礼仪。不记得是在哪条街,因为被一个长满柚子的院落所吸引,进去才发现是家餐馆,就便坐下点菜吃饭,毫不犹豫地点了白花菜汤。柚子悬在头上,伸手可摘,尽管树上还悬着五花八门的铜饰与灯管,想必到晚上会像灯红酒绿的酒吧,我依然满心热爱这即将一树蜜黄的果子,也连带热爱这混杂着俗世气味的情调。坐在结满硕大果子的树下,喝着白花菜汤,本身就是幸福。白花菜有着独具一格的微苦与醒神,白花菜就是状元坊老板所说的山东先民千年前踏上这片土地第一眼所见的风物,千年后,它仍在原地抚慰着后人的肠胃。出了餐馆,依餐馆老板所言,去梁氏老店买了镇上最好的萝卜丁、木瓜丁。又在永安街上,顺带买了一大把青辣椒,辣椒看上去就是自家种的,不像超市里的生硬。我就这样提着植物与菜,像是本地人一般走在古镇的人群中。

  那两瓶杨梅酒带回家后,喝了好多回,像是舍不得一下喝完,每次都浅尝辄止。杨梅酒呈琥珀色,入口清芬,酸甜适宜,不愧状元坊的名声。

  鼓槌石斛果然也不认生,在我家里抽了许多新叶,开了两轮花。每到4月底5月初,推开家门,撞入满怀的就是石斛花略带甜味的清香。石斛从茎端抽出一穗穗的花,一朵朵花次序排列,垂挂而下,纷披成阵,金黄灿烂。单朵看,花形小,金黄的瓣,酒红的花心,不用手去触摸,凭肉眼就能感知它的质感,它并不柔软。即算谢了,花也不零碎,仍是一整朵一整朵的。我将掉了的花一朵朵收集晒干。在忽然想起的日子里,拈几朵泡水喝。注入沸水,看干花在水中舒展,渐渐地纤毫毕现,一朵仍是一朵,完整无损,连花瓣上的丝丝脉络都清晰如初盛。熟悉的香气也渐渐洇散,这两年4月底5月初进门时的场景就一幕幕重现。花的灵魂分明仍在,一点也没走样,它以另外的形式重生重现。

  我絮叨地与你说着杨美古镇的种种遇见与后续,好像唯有这样,才可弥补不能陪你走杨美的欠缺。被我淡忘的杨美也就在这种回想中再次清晰甚至比初见更清晰。人世的圆满,总需要有那么一点点欠缺,才更让人觉得是圆满。

5#
发表于 2019-8-8 13: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老的女子


  听你说你与石斛的因缘,就觉得特别亲切。就像我买杨梅酒,却顺带收获了一株会年年如期吐放无数灿黄花朵的鼓槌石斛一般,这是白白捡来的欢喜。你们去访杜鹃,等着的却是一山落红,你们顺应领受这份意外的美。我也以为你们来得一点也不迟。红在枝头是花开的美,红在地头是花落的美。同样是红,但满山落红令这个最奔放的颜色与寂静有了联系,也就不一样了。如果对着一山盛放的杜鹃,又夺目又芳香,或许你会闻不到那若有若无的清香,或许长在溪水边的石斛就等不到你为它涉水而来,或许你就遇不到非要正正落到你手中的这株石斛。这样想来,确实颇有微妙之趣。

  纵使它跟着你只那么几天,倏忽来去如场梦——却不是幻梦。它仍是你的石斛,与之有关的场景、味道、人情等种种细节历历如新,你用记忆驯养着它,让它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像是天赐一般,你母亲用来泡水喝的石斛茎干居然生出根须,长出新叶,开出可怜可爱的青绿小花,与你伴身数年。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上天奖赏你的记得,让你重新拥有一棵自然来自然去的石斛。大雪夺走的也只是它的形,它依然年年开着青绿的小花朵。以至于花市里纵有更美的石斛花,你也不为所动。我想那样的石斛花是众人的,是预料中的,没有水到渠成的恰好,更没有气息相通的记忆,就难以有“它正是你的”认同。

  这些花草,哪怕长在深山清溪边的,经你的口说起,它们很轻易地就成了人间的花,不再是清冷之物,你总能替它们染一身温暖的烟火色。你父亲与你的同声同气,护林人的妥帖入微,你母亲无意间的成全,都成了它们吐芽放花的养分。我读时总会不由微笑,一次次惊异于你的本事。

  花如此,可入口可酿酒的果子在你的笔下就更是如此。你琐碎而细致地录下一次复一次买葡萄时,主人家的一言一行。葡萄不止是葡萄了,它的晶莹中浸透了尘世中的浮沉甘苦,也折射出普通人的朴素、亲和与坚实的品质。因为热爱,你笔下自带温情。

  这些年总会惊讶地从你身上发现一些特质,有时会换了新奇的眼光重新来打量你。比如到昆明时,就发现你熟悉昆明的点点滴滴,无论是去吃过桥米线吃菌菇,还是去游翠湖逛花市街,与之有关的吃食、植物、玉器、对联、诗词、人物等等,你总有说不完的掌故,听得我们一群人兴味盎然。我当时想这要多热爱生活才会关注到这些方方面面,我女儿尤其佩服你的渊博。再后来,让我惊讶的是你对走山的持之以恒。我对你的恒心,其实早有了解,但我以为走山与笔耕还是不一样的,你的体力看起来并无优势,一天几十里上山下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况坚持。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一到周六,你仍喜孜孜地和你的那帮朋友一起用脚丈量山山水水,并用心记录每一次细微的发现。你有颗赤子的心,再平凡的人事,你也能看到美,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卡夫卡曾说过“谁保持发现美的能力,谁就不会变老”,我能断定你是不会老的,即算有天你满头银发,你仍会写着关于美的不老文字。

  对于你的能喝些酒,我也就并不惊奇。如此芳醇之物,你不会拒之门外。岂能错过葡萄美酒,尤其是你酿的。下次再聚,我想我们可以从容对酌,随便说些什么都是好的。那么,还等什么呢,现在就随便说点什么吧。

  我早几天到一个饭店去喝早茶,这里曾经是存续600多年的孔庙。30多年前,饭店替代了孔庙。世移时易,热闹的地段与之匹配的是商业。令人欣慰的是旧事物在原址并不是荡然无存。周边仍有几棵百年古榕树,树身缠满了灯管,像是一场跨越朝代的捆绑。榕树不为所撼,凭自身就长成一个小森林,仍然结满了略带粉色的小粒果实,鸟们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像是在检验到底是哪棵树的果实味道更好一点。再往前走,稍远处有一棵百年木棉树,它依然笔直地站立着,尽管是夹在两栋高楼间。这些算是孔庙的旧遗存,藉着它们的生机可以揣想孔庙当年风神的一二。

  今天坐车上,我前座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小婴孩在哭闹,他扭头望向我时,我朝他笑笑,试着逗了下他,正在大哭的婴孩忽然咧嘴朝我笑了,露出才长出的四颗乳牙,上面两颗,上面两颗。也只有小孩子没有牙齿或者豁牙,仍然如天使般好看。他的眼眶里还蓄满了泪,这泪光闪闪的笑,无邪,甜美,轻轻松松即可融化一切坚硬。套句用俗的诗,“你一笑,天就晴了”,这是无邪的力道。我本来在看一本压抑沉重的书,婴孩用黑水晶的眼望向我,是我从中而出的援手。我由此还有一点发现,只有与婴儿长久的对视,我可以坦然,不需躲闪,也没有尴尬,可以自在地接受他好奇的打量。同样,我的注视也丝毫不会影响他对眼前一切的新奇。
6#
发表于 2019-9-16 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朱青桐 于 2019-9-18 17:16 编辑

 记取


      记忆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经历同一件事的人,如果各各用语言描述事件,呈现的面目甚至会让人怀疑是否陈述的是同件事。各人关注的点是不一样的,回忆一经说出,就不自觉地带有主观的过滤,可见记忆的不可靠。你说起同事亲手填的有关自己的档案信息都先后不一致,有些荒唐,却非常真实。这几十年,我也翻来覆去填了好多份履历表,也总会碰到不确定时,也有懒得去求证时,填下的必定会与多年前的表格不一致。


  日子就这样在一张张表格中一步步后退,后退至记忆之中,后退至记忆之外。曾经以为隐藏在记忆中的,只要哪天唤一声,它们就会应声而出,清晰如昨。却不是。我偶尔也会为着自己的忘事而沮丧。一些自以为烂熟于心的人事、物事,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它们从来没有被我用心记住过,任我苦思冥想也寻不到线索,不得入记忆之门。


  记性到底丢哪去了?小时候,我在乡下外婆家带。小孩子都被大人警告过,不能将吃剩的饭给狗吃,狗会由此偷了人的记忆。在乡下,时常可以听到左邻右舍骂小孩子的一句话:“记性给狗吃了”。小孩子贪玩,山林里一钻就是半天,忘了喂鸡忘了扯猪草忘了洗灶头的碗。碰到大人脾气和顺时,听到的是略带宠意的嗔骂,“你咯鬼崽仔,记性给狗呷光了?”碰着大人正好窝了一肚子气时,小孩子就遭殃了。“你咯小畜牲,记性给狗呷了?今天倒要你长些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记得。”大人一边恶狠狠地骂,一边就从窗台上取了鸡毛掸子,往小孩子屁股上狠抽,让他长记性。大人的理论似乎是越打得狠,小孩子记事越记得牢。


  我外婆、外公从来不骂我,更不曾伸手动过我半片指甲,外婆家窗棂间靠着的鸡毛掸子是真正用来掸灰的。即算我有时顽劣。比如偷了外公的水烟抽,给呛了一鼻子烟水;又或到天黑了还不归家,任外婆怎么喊都不应声,等外公出来到处寻人时,仍躲在大树后看外公左一张望右一张望而自鸣得意,等外公急得像隔壁村里那个专事喊魂的老奶奶一般,拖长声调叫我名字时,我才猛地从树后跳出来,要吓外公一跳;我吃不完饭时,就将剩下的饭扒拉给桌下的阿黄吃,阿黄是外公家养的狗,与我亲。我外婆也只是笑着警告,快莫给黄狗吃,会吃掉小孩子的记性的。


  虽然口头不信,但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的,狗将人的记性吃了,狗难道可以替人记事?等阿黄死了,外公将它埋在院子里的柚子树底下,我不知道阿黄还能记住我不。那个时,我已离开外婆家了。等我长到十三四岁时,在书店买了本《泰戈尔诗集》,看到“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时,突然心里就盛满了一种美丽的忧伤。我想起柚子树底下的阿黄,偷走了我童年很多记忆的阿黄。


  纵使一路走一路丢,也还是记得一些的。我记得我曾跟你说起过在井冈山看到的那些年轻人的黑白相片,英俊,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笑容,一个个生命在简介中戛然收尾;我也同样记得你跟我说起过的南侨机工,相片上同样年轻英俊,只是打扮更洋派讲究;早一个多月前,去昆仑关博物馆,同样看到墙头上年轻人俊朗的相片。我总是会心头一紧,默算他们当时的年纪。按理不容忘记那些年轻的生命以及他们对于理想的一腔热忱,而历史无情,却依然选择性记得抑或遗忘。


  我姑姑前不久曾采访过一个90多岁的抗战老兵,老先生是黄埔军校18期毕业的,当初为了能入黄埔,还偷偷将年龄改大了两岁。36个同学在昆明一同被编入远征军第六军。70多年过去,老先生还记得并能还原一些细节。1944年12月15日在攻打尖山前,年轻的战友们在尖山底下吃早饭时的谈笑:有命吃早饭,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还吃得上中饭。1944年12月,在畹町会师,他就找不到一个同学了。1945年抗战结束,在保山集结,仍找不到一个同学。老人在访谈中,提到好多回找不到同学时的心里感受,一次用的“悲伤”,一次用的“悲凉”,另一次用的“悲怆”。35个同学全部牺牲在滇西战场。老人还特别记得一个叫冯元的广东同学,曾教他开吉普,开四轮大卡车,一起跑公路。老人说至今仍很怀念。2016年,老先生曾重游畹町河,说站在故地,当日战场的场景不断涌现,有自豪有荣光有怀念。对个人的际遇,老先生只用风轻云淡的一句“随遇而安”带过。老先生给姑姑题词写的是:黄埔精神,为国献身。落款为远征军第六军老战士区蔚元。


  如此沉重的话题,和你说着,都感觉有些背负不起。你说记忆也可以自主选择,你可以记取自然界生灵的鲜活,也可以不记取日复一日的枯燥。那我们也就暂时将那些有着稚气笑容的年轻人封存在心底的一个角落吧。


  早两天中秋节,收到其安的留言,说是想起家乡中秋节有个“走月亮”的习俗,也不记得具体程序,只记得一群姐妹们走在月光下说说笑笑。她的描绘让我仿佛能看到那些久远的动人画面,想必这样的追忆也会温暖到其安在异国他乡的中秋。传统节日演绎到今日,“吃”似乎渐渐成了节日主题,但好在中秋节至今仍保留几分诗意与唯美。走在邕江边,赏月人之多,也是可以欣慰一二的。当然,我不反对传统节日中的“吃”,你去年中秋寄给我的云腿月饼,真的为我打开了月饼的新世界,太好吃了。我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小时候,都没觉得月饼多么好吃。


  还要告诉你一个让人开心的花讯。两年多前,我曾被一株形态卓然不群的三角梅所打动,任它周边尽是一盆盆盛开的三角梅,我独独选定了它。后来,不管我如何打理,它就是不开花,即算我随手插的三角梅也能疯了般开花。于是我认定它就是棵雄植株,回归初心,只取其形态的美,而不再奢求其开花。早几天,它居然开花了,一朵,两朵,五朵,现在开了几十朵。有两年多时间,一株开花的植物忘了开花。你以为它不能时,它却突然放花。这种喜悦,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你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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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9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恩和 发表于 2019-9-30 07:46
嗯,想想我读过的昙昙的用字,字后从没有丝毫展示给什么人看、博人眼球的起心呀。悲伤苦难也好,幸福顺 ...

恩和对昙花文字的评价非常到位,很中我意,只是我说不到恩和这么妥帖的程度。恩和的冰雪聪明与洞察力真是难得的禀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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