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朱青桐 于 2019-7-13 12:00 编辑
今日,你的天空可清朗?
这十多天,南宁也几乎天天有雨。只是与你那里不一样,雨通常来得快,架势足,但去得也快,像在日复一日地解释“阵雨”的定义。
昨天下班才走到公交站,同事就急急地大喊:“快看天上的云!”天上有朵绣了金边的灰云正在奔突,它如一头飞豹,姿态优雅,行动敏捷。我们俩就伫在原地仰看云的变幻,直到金边淡没,那朵云消散在整个云幕中。看云的还有两个头戴花斗笠、手臂套着花护套的大姐,她们正在交谈。一个说,要下大雨了。另一个说,由它下,下不了多久。从打扮来看,她们应该是花农。南宁一年四季常开常盛的花木就由她们打理。话音才落,像是为了印证,雨果然就下起来了,一下就是大雨,没有渐进的过渡。恰好这时等的公交车也来了。
车外的疾雨,并不让周遭看起来仓皇。很少见到急匆匆奔跑的人,电动车也如常般行驶。突降的大雨像是如期而来,不值得任何大惊小怪。南宁这个城市温和散漫得有点不可思议。
下了车,雨止了,天空瓦蓝。我喜欢走在雨后的小道上,尽享那刻的清凉。两旁的林木闪着光芒,连湿湿的路面都泛着光亮,空气干净得叫你心里容不得半点杂念。忽然有句话就跳出来了:今日,你的天空可清朗?这是非洲喀麦隆一个原始部落多瓦悠人的问候语,英国人类学家奈吉尔•巴利在《天真的人类学家》中如实记录。那时有朋友质疑,“清朗”是否应译成“晴朗”。我则感性地说,“清朗”译得很妙,“清朗”除了原意,还有个人体验,可以诠释成心头的一片澄明敞亮,没有丝毫灰尘的遮蔽。而“晴朗”则更多地指向天气。当然简单的多瓦悠人可能根本就不会同意我这些牵强的理解,他们只会回答,我的天空清朗极了。按礼仪,接着他必须再关注反问一下对方的天空。《天真的人类学家》是一本妙趣横生的书,作者用英式幽默的笔调带着读者同他一起到多瓦悠部落去做田野调查,读着仿佛自己也在与多瓦悠人相处。你说,文字的奇特之处,在于当它把司空见惯的东西描述成文时,那些曾视若无睹的东西会突然间生动、鲜明。你如果找这本书来看,会又一次验证你的结论。我好像总喜欢将我自己喜欢的书强加于你。《汪曾祺全集》你几时看都可以的,不要有负担。你在书架上摆着这套书,我就觉得很欢喜了。我之所以如此喜欢汪老,是因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凑巧得了一本他的《草花集》,很薄的一本小书,一读之下,耳目一新。文章原来还可以这样写,凡事凡物都可入文。汪老下笔自然,行文看似平常,读着却散淡有味,尤其是结尾,写到哪就算到哪,根本不像我们课堂上老师教的,结尾需升华需提升出意义。
或许是那本《草木集》给了我多识草木虫鸟的启蒙。走在这样的清朗的林间,我会走走停停,蹲下来拍地上掉落的花瓣和树叶,检查树木间的果子是否还挂在原来的位置,关注一只鸟的飞动与鸣叫。一路上,有太多叫人止步的理由。一朵紫薇花栖在生了青苔的青砖上。一朵鸡蛋花以仰开的姿态掉在红桎木丛中,看上去像红桎木开出了鸡蛋花。黄花夹竹桃仍开着小酒杯般的黄花,花心中有只黑蜂在一拱一拱地采蜜。或许是因了蜂蝶的忙碌,新结了很多果子,青青的果子,小灯笼般,晃荡出轻盈之意,果子中部一圈微翘的棱角像是特意扎出来的折边。尽管料想果子会如花一般有毒,我还是小心地摘了一个,掐断处,即刻冒出牛奶般的浓汁,黏糊得很。果子拿在手中颇有质感,是个实心的小灯笼,没了枝头与微风,连带着失了轻盈。再往前走一点,就是河岸边。堤下长了很多芭蕉。它们长的花真大,苞状的花倒垂着,有如倒悬的荷花尖瓣,只是乌紫的色彩过于浓重,不似荷花娇俏。苞蕾上翻飞的两三片花冠有如巨唇,唇上排成几排的芭蕉果青绿着,看上去已可以采摘了。芭蕉硕大的花与累累的果全倒系在一根枝茎上,我总觉得是奇迹,草本的芭蕉居然能承受如此沉甸甸的花与果。河边野地里长的果子应该是无主的,我总想着哪天要摘一两个芭蕉尝尝,但至今仍未下手。再往前走,就是几棵大榕树,它们的树身或枝条上系着几根红布带。这里有祭拜大树的习俗,村民认为大树聚天地之灵气,有如神灵,能护佑人间。几棵大榕树气根丛生,满身绿箩缠绕,犹如一个小森林,绿意无限延伸,营造出童话般的意境。
广西的植物有着原始的健旺生长力,好像只要有一粒种子随便丢地里,就可长成参天大树。这话还真不假。去年4月的一个清晨,我在河堤边散步,正好碰到园艺工人在修剪三角梅,我捡了几根枝条。路上碰到一个妇人在捡青苔,她时不时弯腰于某个角角边边捡起一小块一小块的青苔,苔藓经了一夜露水,泛着幽绿的光泽。她没有带盛放的袋子,拿手托着青苔,满满一手了,看得出是随机的率性而为。我试图替她就近捡个塑料袋竟不得。她说回家将青苔铺在盆景里,只须几天,就会绿成一片,就像天生的一样,根本看不出是拼接而成的。她看到我怀里的枝条很肯定地说,你插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开花的。怕我不信,她又说,她有年捡了根光光的树棍插园子里,当晒衣的支杆,结果有天居然发芽了,如今它都长成有两人高像把大伞一样的树了。我的三角梅如她所料,当年就开了几轮花。
你说高原贫瘠,我可不同意你。云南的一切充满着旺健的生命力。太阳猛烈与四季如春,雨水恣肆与干得嘴皮生疼,天蓝云白与五彩晚霞……如此分明,却如一体般共生。同样的花,生在云南则大不同,不但花形大,花多,且色彩要鲜艳得多。花开起来不顾一切,不藏不掖,像是拼了命蓄了所有力气在开,所谓盛放当是如此吧。或许是你的缘故,我来南宁后,时常会拿南宁与昆明作比。在植物的生长上,两者颇多相近之处。南宁大雨中慢悠悠的行人,是南宁的温和。走在阳光猛烈的昆明,只需往树阴下一站,马上一片清凉,这是昆明的温和。
今日,我的天空清朗得很。请允许我不关心你吃了没有,而是执遥远处原始部落的礼仪向你问候,今日,你的天空可清朗?即算是在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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