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芦汀宿雁 于 2020-5-5 21:41 编辑
黄金时代,但凡女儿,必曾有过。哪怕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20世纪30年代,情史坎坷的萧红,以两片后花园载起了她越轨的黄金时代。
她的情史,在消耗青春与爱的“娜拉”式逃离中,坎坷多舛,孤旅天涯。她的作品,在感极而悲的“共时性”体验下,从小我的欣悦与哀怜突围,以“生命”诗性的凝思与天籁感的多元抒写,追怀童年与爱的余温,绘出原始与愚昧并存的民俗图景,唱出“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民族悲歌,为呼兰河精神、中国乡土文化存照。
一、祖父的后花园
杜丽娘游春戏梦梅,崔莺莺弹琴迷张生……金风玉露喜相逢的爱之传奇,通常萌生于“后花园”。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后花园是自由和爱的摇篮,也是女性意识和生命觉醒的象征。
祖父的后花园,则是封建宅院的一脉温泉。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动了他。(《蹲在洋车上》)
偷着上街买皮球,学乡巴佬蹲东洋驴子,摆一个张着鹰翅的姿式……一串稚气之举,惹乐了一大家子暮气沉沉的人。除了祖父,还能有谁,将一颗体恤受苦人的童心?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祖父且说,且拔草……小乃莹也在忙,一边插着一边笑……当祖父顶着满头红通通的花朵进屋时,一家人都大笑了起来……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
插花姑娘笑得哆嗦,全家人大笑得无所顾忌,祖父故作不知的纵容与慈爱……
祖父的音容和帽子上红通通的玫瑰花香,与二进大观园那个深谙草根智慧的刘姥姥的一头花海一样,炫美可感。 “我”跟着祖父,大黄狗在后边跟着我。我跳着,大黄狗摇着尾巴。
爱笑的祖父,顽劣的“我”,服帖的大黄狗,还有,插在祖父帽子上的玫瑰,架上的黄瓜,花间的蜻蜓,草丛的蚂蚱,呼朋引伴的精灵,藏着各种宝贝的储藏室,共沐阳光。
后花园,洗去童年的沉闷和卑微,滋养小乃莹爱自然、明媚和美的天性,也造就了她的敏感、逆骨。
祖父,是一抹暖阳,是东北乡土、爱、生命力的象征。呼兰河就是祖父。
可视化的细节,童言与真心的往事,花鸟虫蝶的自由、生命的灵性和爱,在记忆的反刍下,发酵为纸上温情。
二、漂泊、荒凉是生命的成色
“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着自然的结果。”战乱频仍的生死场上,屈辱地生,将就地活,这是东北乃至中国人的生存现实。女性的命运则更为苛苦。
萧红自小失母,因不堪包办婚姻而逃婚。1930年从哈尔滨出逃,从青岛到上海,东渡日本,公派香港,饱受流离之苦,年仅31岁就含恨而逝。
九一八国难时,懵懂的她与李姓青年私奔,后知后觉,一怒而去。
东兴顺旅店,荒唐的她,向逃婚对象汪恩甲求助,同居,被“关押”地下室,怀着身孕熬过寒冬。
1932年,困顿的她,向《国际协报》写求援信,大水作掩,萧军英雄救美。二萧相爱,携手6年,合版《跋涉》。
三郎乱情,萧红东渡日本。数月回沪,拜祭恩师。萧军北上从戎。有孕的萧红南下武汉,速嫁端木蕻良。端、萧分逃至渝,迁住《文摘》社。1940年,受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指派,两人去香港主编“大时代文艺丛书”。1942年,因肺结核,萧红客死香港。
坚冰塞途中,视人不察的萧红,一次次把生命之舵,连同自己,交到男子手中。每一段恋情,有过激情又不乏荒唐,有过夫妻之实,却又没能与子偕老,华年早逝。
一个文艺圈内的“娜拉”,为自由和爱而漂泊的萧红!从呼兰河出奔,浪迹于哈尔滨、青岛、上海、日本、重庆、香港等地,从异乡到异乡,步履不停,逐爱不止。
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娜拉出走的结局,恩师有过预言。然,恩师引为知己的萧红,没有回来,也没有堕落。 漂萍的自祭,还是“攀附”式的救赎?
无根之漂泊,抗争之荒凉,是萧红一生最常情的内容。
红拂女慧眼识人,私奔李靖,患难与共,封侯入相,成就一段千古奇缘。
逃婚,私奔,写求救信,自请决裂,转投别抱……灵慧天真的萧红,也有追求自由和爱的胆识。但,假命运之手,在疑似爱的男子间转站,突围,任情而动,劳燕分飞。
未婚夫的女儿,夭折;萧军的骨血,也夭折。两次遭受生育之刑,两次错失做母亲的机会。无子,无爱,徒留一袭孤凄影。
人生海海,孤云漂泊复何依?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醒觉的萧红,分明知道。
“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小城三月》)
男权之爱,托不起女子的自由落体!渴望飞翔的萧红,刚冲出莫须有的情伤之困,转身又陷落在另一场辛劳的情事中。
然,尘世烟火中,她一如既往,展翅、起跳、奋飞……遍尝人情冷暖,即使噙泪,咳血,乃至耗尽精气,也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株荆棘树。萧红,就是一只泣血而啼的荆棘鸟。
有恨,便有不甘。有不甘,必有绝处逢生之力,就会对温暖和爱“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在男权之爱的圈困下,谁是一个可资信靠的伴侣,许诺一份自由和爱,谁又是可资供养的经济支柱,输入不断炊的烟火和亲情?
爱的缺失,天生的敏感和不谙世故,切入生命的爱又跟着感觉走的昏茫,导致了萧红的不幸与早夭。
芳魂消散时。那一刻,或许,她的余光转望着窗口——她的三郎会破浪而来?一若当初水漫哈尔滨,划着小舟的他引渡了她。
三郎缺席了。但他得到了《生死场》版税。
有恩必报,死也不忘情的萧红。那声声悲鸣,喧响的是新女性追求自由、勇于抗争的生命心音!
三、文学的后花园
萧军是萧红的救世主,也是她叩响文学之门的蒙师。
1934年,绝了堤的松花江,成就了一段相爱相杀的传奇之恋。
水城哈尔滨,一个划着小舟的记者,搭救了一个有孕的女子。二萧的故事自此生动。
哈尔滨,以文伐敌。办刊物,建剧社,二萧以文艺为武器,参加反满抗日活动,携手共进退。
青岛数月,走笔成文,各有斩获。萧军完稿《八月的乡村》,小荷才露的萧红,写出成名作《生死场》。
1934年冬,二萧拜于鲁迅门下,结识胡风、聂绀弩、锡金等作家,闯入上海文学圈。
壮健、乱情、暴脾性的萧军,一度与萧红的命程并轨,也诱发了她的文学之魅。
激情燃尽的两性世界,未必有相濡以沫的平淡与安定。
萧红无偿地崇拜和感恩的爱,却惨遭对方挥霍、轻贱、暴力、甚至背叛……本性毕露的萧军,还是那个渡她于苦海、带她奔向亮光的三郎吗?
两人从哈尔滨结伴去青岛,到上海,一段既爱且痛的恋情,共历六年,一别两宽。
爱玲有爱丁顿公寓,歌德有法兰克福故居,恩师有“三味书屋”,而萧红最为奢侈。
情感裂变之际,萧红幸有了鲁宅的“家”生活与精神“摇篮”。
和许先生拉家常,包韭菜合子,编织毛衣,享受烟火情致的日子。
与叼着烟斗的恩师随聊,听鬼故事,谈文学,论时事,汲取文学的养分。她几乎每天都去鲁宅,而且一呆就是一天!
大陆新村9号,宾至如归的鲁宅,是萧红成人世界里的“家”。
即使病中,恩师也喜见萧红。
“不要那样装她……”出门赴约,许先生不过是扎了根红绸条,就被鲁迅先生大声啸叫。恩师护犊之心溢于言表。 叫停花俏的装扮,点评萧红的着装,夜送出门,一再叮嘱,还非要送到铁门外不可……生活上,至亲般地接济,事无巨细地照护。
审看稿子,推荐、代寄稿件,转交稿费,协助出版事宜……写作上,以尊长的睿智和热诚,悉心点拨,提携萧红等文坛新生代。
汪恩甲、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萧红一次次把殷盼的目光投向他们,全情付出换来的却是背叛与蚀骨之痛。
恩师的恩信,许先生的宽泽,“家”又高于家的精神之光,润了一颗沧桑冷寂的心……在鲁宅,孤独,不再是奇数。
聆听,畅言,乐享,云评,与恩师做忘年交,萧红又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病重期间,鲁迅三校翟秋白译著《海上述林》(三十万字),并且冒着生命危险为其出版。大师间心心相惜的细节,呈现的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文坛舵手。
先生会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先生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回忆鲁迅先生》中,那是一个贴生活、近人情、形色可喜的“家人”。
“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书信片语,打心底倒是欢喜与认可。这是温暖有度、葆有赤子心的慈父。 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这是接受斯诺采访时,对弟子称许有嘉的恩师。
53封信简,是灵魂引渡,更是师徒之间薪火相传的文学血缘。
在生命的麦城中,萧红勤勉不懈,燃烧生命以涅槃成文,焕发为30年代文学洛神。
天真、写意、温情的文字,传输给我们的不是横眉、冷对、不近人情的文坛“战士”,而是一位慈爱、睿智、风趣的心灵伙伴。
恩师以笔为刃的现实文风,萧红照单全收。
1935年,由鲁迅作序、胡风写后记的《生死场》,以“奴隶丛书”的名义在上海出版,一举成名。栖留上海的她,23岁。次年,东渡日本的她,写下散文《孤独的生活》,组诗《砂粒》。1940年,屈居香港,发表《马伯乐》和《呼兰河传》。贫病交加的她,30岁。
在恩师的点引下,别具诗心的萧红凭山东移民的倔强与自信,以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诠释文艺圈“娜拉”的抗争与精神生活。
上海的深夜,窗外传来卖唱的胡琴声。被琴声所动,萧红包好铜板扔下楼。拉上一曲,扔下一包铜板,就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然,某一日,夜归人失约,琴声从此断绝。负疚之意,久久不得释怀……这份发乎初心的悯怜,骆宾基立字为证。
“先生!先生!你快下来!”鲁迅慌忙下楼……萧红不住地高喊:“先生快看,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俗之又俗的天象,也值得你大笑而呼。“弟子”这份可心的敏感,鲁迅感慨并记录在案。
民族灾难当前,对挣扎中的中国乡村、底层民众的万千悲情,是鲁迅师徒写作一以贯通的精神质地。
《后花园》,小磨倌冯二成子恋爱、失恋、结婚、妻死子亡,重操打筛罗的工种。彼时的后花园,平实而伤感的叙述背后,是底层手艺人平静却又荒凉的人生。
一梦循回的生命线,形同那个磨道,能损蚀一切光阴,一切青春,激情和梦想。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生死场》)
小磨倌、二伯、老厨子、小团圆媳妇……在多舛的命运驱赶下,那些东邻西舍——吃喝、劳作、配偶、生殖,弹尽竭虑地,忙着活,忙着死,从单调困窘的日子中挣出一线生机。
东北农村生活,苦汁原味。但是,粉坊里会传出歌声,有近乎喜剧的抢场面,豆腐蘸酱也能吃出美味……
萧红是鲁迅成就的“娜拉”。
“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苦杯》组诗中,哀矜如血的诗行,披露漂泊一族的辛酸泪。
绝笔《小城三月》,叙写翠姨暗恋堂哥、另嫁他人时,迅疾而亡的琐事。这份恋情旁人浑然无觉,甚至连慕恋对象每每提起只是“常常落泪”。
情初发、即已燃尽的爱,诗语般地潜流,在那些犹犹疑疑的琐事中闪亮,烛照出青春苦恋的干净与生命之卑微。
对于恩师鲁迅,萧红的钦慕之心,是幽微而深隐的。基于此,翠姨爱的雪藏史,或许算得是萧红的精神传记了。
然,天妒英才。“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进行时的写作和爱,倘未完成,而立之年的萧红,生命之钟就停摆了。
从哪里流过来,要流到哪里去?萧红故居前,呼兰河在清响,带着温存而汹涌的爱。
孤独者在凝坐。支颐沉思的模样,像一种枕着翅膀在空中睡眠的鸟,静享生命的“后花园”。
曾经的激情和梦碾血为墨,珍藏在《萧红经典作品集》中。以东北风情和呼兰河城为取景框,抓摄片段式的生死场、多视角的异化民俗、女性之难,原生的记录二十世纪初乱世道中东北各色人等的生存悲苦、民族苦难、家国之痛,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民族灵魂……过去未完成时的写作和爱,应和呼兰河的新鲜与清响,腾起生命之殇和民族大义,低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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