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8-1-9 14:50 编辑
大雪覆盖之下
这天傍晚,他在小城车站下车,冷风灌进袖口,雪花落到头上、脖颈里。被突然袭击的他缩了缩身子,把帽子盖到头上,沿街道缓慢向前走。大雪覆盖着了他印象中清晰的物体。白色光点,迅速变成水渍,灰白的街面,斑点丛丛。
那个站在他影子背后的人,被眼前的大雪带走。“刚才那个和我说话的人去了哪里?”那个人像雪花化成冰凉的水,在头脑里滴滴答答落着,那像从某首伤感歌曲里传出的音符,消失得没了踪影。他意识到,他从一个虚拟的影像里,回到了面前的世界。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另一场大雪。那场雪落在去年他走过的一条街道。那时,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巷的存在(人的变迁有谁想的到呢)……背后那场雪,像一双眼睛看着。站在小巷分叉出口,大雪裹着身体。他看着心中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而无尽寒冷在身体里延续。那个在大雪天出门的人,再也不回来了。他想,雪花里幻化的身影,是时间里的一个仪式。
那时,他想,也许某天,他在温暖房间里度过未来的冬天。他细数漫长冬天里,被忘记了的生活影子隔断的疼痛。“一个人可不可以原谅另一个人从生活中的离开?”他能和过去的生活人事达成和解吗?即便他最初无法谅解那些生活中带来的伤害。而面对一团团白色的雪,夜晚落在白色地毯上的月光,他应该会与记忆沦陷的缺口达成和解吧。一场大雪里,一段过去的生活浮现,有多少理由可以成为心中的障碍呢。
高高电线杆子下,那盏灯辐照下来的光,让铺着方砖的地面,纹理清晰。一小堆一小堆的雪,像白色的馒头,又仿佛小小坟头。那些生活画面,从过去延续过来,进入眼前的意象,它们寂静而寒冷。从那边走过来两个小孩,手里团着一个大大的雪球,他们在墙壁的阴影里,出出进进。他们一点都没觉得寒冷,雪的清凉给他们带来了欢乐……
“我的生活也从寒冷里跑出来了。”他想到未来,从雪地里跑过来的车,给他规划的人生道路。一切都不是时间长度的问题,而是雪景中,他所想到的发生在过去和未来的事情。他把手伸给了空中,雪花落在了裸露的手臂上。
……寒冷从皮肤上爬过,象一个时间断裂开的长度。进入到这个季节,他悄然隐下的身影,仿佛一滴水潜伏在冰层的深处。他想过,未来会不会有一间房子,盛放多年在外流浪的身体。多年来,那些冬天包围没有暖气的小屋里,深夜坐在小桌前,把自己放入某个夏日景象里,抵御寒冷。
他继续往前走,白色的雪覆盖在地面上,慢慢积攒住了。车辆和行人通过,留下一片混乱的痕迹。他想像那些车和人走过时,被踩踏和碾压发出的破碎声响。那些扎碎的尖锐感,不光来自物体,更深切地来自从外部进入到身体里的某些感应。
连绵不绝的时间,藏在雪花里,看上去,像一棵树、一朵花,或者一个人的成长连成背景。他感谢过把他从时间里送来的那个神秘的存在或者无法描述的意旨。渐渐的,他从这样的输送中,看到了隐藏的真相,它仿佛白天和黑夜,上面的阳光和下面的黑暗,同时附着一个物体。他在下面,看到了时间悄然偷取了以前的一切,留给他的荒诞和不可思议。时间在抽刀断水,而雪花供他觉醒和发现。
进入最后寒冷的时节,雪是真正的天外来物。它们飘落着,那种速度,可以带来思绪的缓慢。它们细碎的样子区别空中坠落的任何物体,甚至区别于雨滴。它们没有垂直的方向,随着看不见的风,而进行的一种倾斜。你不需要担心眼睛不及看到它们就落地。街灯的光撒到到地面上,雪花慢飞的姿态,蕴含了一些来自生活内部的抽象认知。
雪花细小地就像不易觉察的灵魂,从肉身中跑出来。在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空间里,救活一些死亡的往事细节。他在那个下车的丁字路口,走不多远,他遇到了那片神圣的光圈,雪花之舞,成为一个幻境。但他知道,一切都是实实在在,触手可摸。从那个光圈里,穿过去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得像雪花一样的缓慢,他们在雪境里的轻言慢语,仿佛都是每一片雪花的语言。那些飘动的雪花,看上去多了令一层欢愉的含义。
他在那雪的光晕里,停留了一小会儿。
他感到了一个人的存在,就像一滴油附着于一个巨大的水面。与雪瞬间融入,又突然分离出来。从那条深夜的街道上走过,积雪抢先覆盖他走过的任何一处,它的痕迹像某个神秘意志进行的一场演出,它掩盖了大地。地上的树木和灯的柱子,结了冰层的河面,一座并不宽阔小桥的栏杆,全部区别于大雪到来之前的景象。
一切都毫无疑问。一切都不是他想像的梦境。他背后不远的楼层里,隐藏着他在寒冷夜晚返回的一个房间。那里属于他的私人空间。他想,他属于这个雪天城市的街道,也属于有着最后温暖归宿的地方。他想像过自己的一生,在一个地方安详的闭上眼睛,就不会带着惊诧与伤感离开这个世界。
从北向南穿过小城的这条道路,是一条主干道,它像一个人的动脉血管。那个号称可以把附近几个小城抱团发展而进行勾连的快速公交车,每天在这条路上奔跑。一辆车的奔跑姿态,与人有着秘密的时间通道。他和这个公交车,建立了一种内心的契约关系。从某种可以想见的意义上,他觉得自己被神秘的关系,绑定在了命运的链条上。他认为在时间铺设的暗线上,身体一节节地被埋没在一条无形的黑暗之中,随着黑暗的线条不断拉长,他终究在最后时刻,离开这个世界。
可以想见,那蓝色的公交车,在次日的清晨,缓慢地行走在薄薄冰面上。他喜欢他把它比喻过一条城市里游动的大鱼。如若没有这条大鱼,从另外一个小城,穿越到这个城市里来,他不会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下来了。他一直觉得,这是一种神秘的安排。一条道路上的,来来往往的车,像命运的神秘引线。他现在在一个人的二十四小时的白天和黑夜,分居于两个城市。这个现象,成为他生命的一个注释。他通过这样一条线路,把他区分于不同的时空。
那条道路在夜深以后是空旷的,载着关于他在生活里的传说,向前行驶。他无法确切未来会发生什么,他被时间切割的际遇里,内心亮如白昼,仿佛都被这雪光照着。他试图寻找到某个地点,像身体在从小经历过饥饿、疾病的折磨。一切意外本身都仿佛很坦然,但他看到的过去的生活,仍然战战兢兢。那些冰霜包裹住的树木,每一棵树的枝干,都冰凉的象他那时的身体。
他觉得遥远而又近在咫尺。那些变成回忆的现场。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它们。觉得它们平淡如水,又觉得那是一场飘摇动荡的水面。从现在看过去,残废得像一条冰河断裂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从那儿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那时侯,总觉得明天不过是一个传说,我在明天到来之前,被什么带走。”
他看到了那个从遥远地方走过来的少年,他变成了一个大人。他总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留在之前的什么地方。“我终究是一个逃不开在雪夜行走的人。”
沿着一行弯弯曲曲的脚印,走到楼下,回到房间,他沉浸在虚幻的雪景中,忘记了被过去生活的追讨。窗外的树枝变得粗大了,大风吹得雪飞回了天上,又落下来……有人在白色世界里说话,一行脚印把声音带来,越来越近。那个人,从他的头脑里,提着一盏灯,光照到他的脸上。
2018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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