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7-8-11 17:48 编辑
易 拉 罐
文/草舍煮字
(一)
在停车场存好车,西装革履的林德恒拉着一个硕大的黑色行李箱,走向机场候机楼。骄阳压顶,他的影子紧紧地缩在他的脚下,躲避暴晒。
正是暑期旅游旺季,机舱里座无虚席。林德恒刚坐下,邻座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招呼他。
“小林啊!这么巧,你也是去昆明?”
林德恒转头,原来是老邻居,当警察的乔伯伯。
“乔伯,您一个人出差?”林德恒颇感意外。
“呵呵呵呵,算是一件公务吧。”乔伯一身便装,他是个爽朗健谈的人。
“您比我爸爸小两岁,今年也该退休了吧?”原本开朗的林德恒这些年越来越话少了,但是在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面前,他还是应该礼貌地应承几句的。
“是啊是啊,到年底我就可以回家休息啦!往后就看你们年轻人忙了。你这趟也是公干吧?”
“我们的供应商在昆明有个会。”他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只满是外文的精致小盒打开,请乔伯吃西洋参片。
乔伯笑着摆摆手说:“你们卖汽车的这些年挣了不少钱吧?听冠文说,你这个大经理有三套楼房呢!”
冠文是乔伯的儿子乔冠文,承父业也当着警察。刚才林德恒离开家的时候,还看见他了呢。
“唉,汽车销售走下坡路喽。”林德恒的目光暗淡下来,表情显得很疲惫,“前两年市政府宣布限制汽车牌号,转年车市就大幅冷淡下来了。今年时间过大半,计划才完成三分之一强点。我这次就是去争取降低计划的。”
提起这件事林德恒的就特别焦虑。公司要是完不成计划,效益和工资就会下滑,工资低任务重,人才就会流失,缺少人手再引起新的效益下滑……恶性循环,后果不堪设想。作为销售总监,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疲惫、烦躁、失眠、心悸,今年又得了颈椎病。他的行李箱里有一个很大的颈椎病矫治枕头,是体贴的妻子特地为他带上的。进口西洋参片也是妻子买的,让他含着能够缓解疲劳。
最近让他心烦的还不只是工作方面,家里的事情也来凑热闹。儿子林栋学习努力踏实,属于笨鸟先飞型的,平时成绩很好。可是一到期末大考他就铩羽而归,从上初一起到现在,分数总是排在下游。乔冠文的女儿平时却不怎么学,考前突击一下,成绩就能排在年级前十。
上个月林德恒遇到乔冠文,提起这事。乔冠文仔细地问了林栋的情况,下结论说儿子是心理压力问题,有时间要开导开导他。
心理压力?林德恒心想,乔冠文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他在警察局是做犯罪心理分析的。中考前学校放五天假,补课老师打电话告诉林德恒,说他儿子两天都没有来上课。林德恒沿路去找,在一个拆迁的空地里发现了他,一通训斥,情急之下搧了他一个耳光。
“这么不着调,竟敢一个人在这里踢了两天的易拉罐!哪里像是我林德恒的亲生儿子?”
后天就要中考了,没办法,林德恒紧急求援乔冠文。万万没想到刚才他开车赶往机场时,在自家小区中间的小广场上,吃惊地发现乔冠文正和林栋一起踢易拉罐。
见鬼!真见鬼了!虽然有点气急败坏,但赶飞机时间紧迫,他没有停车去质问他们。
(二)
警察老乔出的这趟差,是想在退休前了却一桩多年的宿案。这十几年来,他在侦案的同时,一直与一个外号叫做“崂山道士”的开锁惯偷斗法。此人开锁进入民宅犹如穿墙而过,极少失手。之所以说是开锁而不是撬锁,是因为那个惯偷有一套精巧坚硬的开锁工具,最难开的锁最多不过两分钟就能打开。警方对他实施了网上通报。老乔有两次都已经和他面对面了,可惜没有抓到现行,证据不足让他漏网了。
五六年前,这个崂山道士淡出江湖,老乔对最终没有把他绳之以法,还觉得有点遗憾。但两年前社会上又开始频频发生开锁盗窃案件了。这些案子怎么知道是崂山道士干的呢?通过显微镜可以看到,那套工具在锁芯里留下的特殊划痕,是老乔再熟悉不过的了。
不久前昆明警方传来消息,在云南一处偏僻的乡镇有家制锁厂里,他们发现了一个年老的技术顾问,姓严,长得疑似那个崂山道士,但又不十分确定。老乔这次打算亲自去会一会他。
冒着牛毛细雨,坐着当地警方提供的旧吉普,老乔一路颠簸泥泞来到那个锁厂。虽然已经时隔近十年,老乔与崂山道士相见一通打量,还是互相认出了对方。
“我已经退休了。”严老头声音苍老浑浊地说,“六年前我的工具弄丢了,脑子和体力也差多了,就放下了。凭着以前开锁的手艺在这个锁厂混口饭吃。还好,我的技术让这个厂子发达起来了,我还申请了专利。”
“你靠那套家什做了一辈子的坏事,能给弄丢了?最近这两年发生的有五十多起案子,失窃一百多万,完全可以确定是用你的工具开的锁。你还想安度晚年?绝对摆脱不了干系!”老乔的口气虽然严厉,但单凭严老头的这些话,还不能作为证据来治他的罪。
严老头权衡再三,讲起了他最后一次作案失手的往事。
(三)
林德恒出差半个月回来,心情沮丧。
天色像他的脸色一样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空气湿热得像在蒸笼里一样。虽然没有毒辣的日头,但从候机楼里出来不到两分钟就全身热汗涔涔的了,拖着的大行李箱比离家的时候沉重了许多。
在昆明会上他争得口干舌燥焦头烂额,最后只获准把今年的销售计划降低百分之八。唉,缓解不了多少压力。可他也知道,计划减少过多同样降低效益。支付了下半年计划的货款,公司面临着资金断链的凶险。
他是个争强好胜又特立独行的工作狂。作为一个硕士生,他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登上了销售总监的位子。但这也使他处于市场竞争漩涡中心的位置,身感巨大的压力。其他经理人有用消费娱乐、健身运动等等来缓解的,甚至赌博、找女人,但这些都不适合于他,倒不是他作风严肃,而是觉得那些活动没有成就感,事后更加沮丧。他需要的是一种专注和缜密的活动,可以分心,忘却工作上的一切不如意。他曾试过围棋,赢遍周围所有人后,很快觉得索然无味。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开车去了自家的一套空房,想在那里静一静。刚进门,妻子突然打来了电话。
“老公啊!飞机没有晚点吧?”她非常兴奋,一叠连声,“快回来吧,咱家儿子的中考分数下来啦!排名全区第二,还拿了一个物理单科状元哪!我答应孩子了,今晚咱们全家一定要去饭店庆祝庆祝……老公,老公,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林德恒一时愣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缓过神来才想到,乔冠文这家伙还真有办法啊!踢易拉罐属于犯罪心理学研究的行为吗?他的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坐在外飘窗台上发了十几分钟的呆,转头看见自己拖进家的行李箱,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油然而生,刚打开箱上的密码锁,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估计是物业的又来收什么费用了。
开了门,他吃惊地发现乔伯带着两个年轻的警察站在面前,愣了几秒钟,与乔伯的视线一碰,会心一笑,长出了一口气,侧身把他们让进来。
“机场里一个贵重行包被人冒领了。”老乔盯着他的脸说,“我们从监控视频里发现,拿走那个深蓝色行包,进了卫生间的背影很像你。之后我们在卫生间里找到了一个大海绵枕头和一些衣服,其中有一套是你在去昆明的飞机上穿的浅色西服,口袋里还有半盒西洋参。”他从身后的警察手里拿过一个大透明塑料袋,给林德恒看里面的枕头和衣物。
“你……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林德恒的语气并不是很惊慌。
“那个崂山道士,惯偷严老头给的我这个地址。”老乔又出示了一张搜查证。
(四)
原来,五年前,在一座豪宅小区里,严老头盯上了一户人家。趁着人们上班的时段,没费多大力气他就开锁进房了,结果发现这是一套装修好的空宅。看走眼了!正要退出,这家的男主人,一个年轻健壮的年轻人开门堵住了他的退路。
年轻人很惊异,门上没有任何撬过的痕迹,这个人是怎么进的门?小伙子居然和他聊了起来。最后连吓唬带讨价还价,他用四万块钱换去了严老头的那套开锁工具。小伙子可能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好事,既防止小偷再用这套家什去盗窃,又给钱让小偷能做一个正经生计,一举两得。
临走,小伙子让严老头教他试着用那套工具,打开了自家的门。
“他很聪明。”严老头说。
老乔在失望之余,记下了那个小伙子的住宅的大致地址……
警察们打开林德恒拉回来的那个大黑色行包,果然找到了机场失窃的那个深蓝色行包,里面有价值百万的玉宝石。林德恒自己都感到意外,他还没来得及打开它,享受自己的成就。
他们还在这套房子里找到了大量的失窃物品和现金,不出所料,老乔找了十几年的那套开锁工具,装在外表像是一厚本精装词典的匣子里。
房间里还有十几套防盗门锁、保险柜锁、汽车电子锁等等,各种精密的新锁,都已经拆开。一本笔记,简洁地记录了林德恒历次行窃的时间、地点和盗取的赃物。对照笔记清点,所有东西一件不少。七十多笔记录,前十多笔他只是开了人家的门进去,在房间里看了一圈,或者坐上片刻,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五)
夜里终于下了一场透雨,到第二天上午还意犹未尽,一阵一阵,淅淅沥沥地。
高高的小窗上装着坚固的铁栏,铁栏外有一只喜鹊在避雨。刚才它还喳喳地叫了两次,似乎看见雨没有停的意思,这会儿缩着脖子打起了盹。
林德恒仰卧在看守所里的小床上,默默地看着那只喜鹊发呆。刚进来那天,妻子悲悲戚戚地来送日用品,埋怨的话依然萦绕耳边。
“咱们家缺钱吗?你这让我和爸妈、亲戚们怎么说?我和孩子以后出去怎么见人?”
昨天法院方面来人问他有没有请辩护律师,如果没有,法庭会为他指定一位。他平静地拒绝了,事情明摆着,无需辩解,任何人都回天无力,何必烦劳别人。
说来奇怪,除了对妻儿的愧疚,负案在身的他这会儿反倒心如止水了,甚至盘算着在牢里待个十年八年,出去后把房子一卖,找个小城镇一呆,去他妈的!以后的日子都是为自己活着的了。他难得爆粗口。
这时看守警察来通知他,有个叫做乔冠文的来见他。
他呼地坐起来,进来了这么多天,除了妻子,没有人来见他。当然,他也不想见任何人,但是乔冠文他是一定要见的。
林德恒来到接见室刚坐下,桌子对面的乔冠文就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来做你的法庭辩护人!”
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又瘪又皱,漆面斑驳的易拉罐,乒地一声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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