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重庆霜儿 于 2019-12-1 11:09 编辑
死 角
菁菁
爷爷说他的钱不见了,急得抽筋样在屋子里转圈圈。我问他在哪儿丢的,好久不见的,他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干瘪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就是嘟噜不出一句完整话。哎,九十岁的人了,糊涂得人都分不清了,哪能指望他说清事儿啊?
我把里里外外几间屋找了个遍,连沙发被子床垫衣柜都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那个黑色的针织钱包,什么也没找到。奇了怪了,我清楚地记得昨晚下班回来时还看到他在电视机前数钱,今天又没出过门,钱会去哪儿了呢?那可是厚厚一扎老人头啊,红彤彤的,整整一万元,依次用报纸、手巾、封口胶裹了三层。这钱他看得比命还重要,平时放在贴身衣兜里,哪怕出门遛弯儿也要揣着,生怕谁拿了一样。怎么会不见了呢?
要是找不到这个钱,婆婆肯定会跳上天的。
为这个钱,婆婆可没少使气,扯着她的破锣嗓,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婆婆从没叫爷爷一声公公或者爸爸,张口闭口都是老不死的,老东西。好像跟我们住在一起的,不是这个家的传承者,而是一只收容的流浪狗。不对,对狗狗婆婆都没这么刻薄呢。咱们家的旺财,洗澡喂食拉便便,样样都是她帮着在打理,也没见她说过半句狠话。偏偏对爷爷,她出口成脏,我都看不下去了。
爷爷来家里四个多月了,她从来没帮爷爷洗过一次衣服,更别提给爷爷端茶递水喂药了。自从爷爷来后,她那张油腻的泡芙脸从来就没晴过,配合着高分贝破锣嗓,家里成天都是乌烟瘴气的——
老不死的,顿顿都要单独给你做软的,硬是尊活菩萨,咋不早死早成仙呢?
说过多少回了,尿要拉在马桶里,每次上完厕所地上都是一滩,你存心的吧?
三儿三儿三儿,你赶紧抱着这一坨钱去跟你三儿过,省得祸害我们!
……
每当婆婆咆哮的时候,爷爷总是瞪着空洞浑浊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婆婆发呆。爷爷常说,这世界污染太严重了,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其实是年纪大了听力衰退,听不清我们说话了。哎,人老了真可怜!但愿我不要有那一天。
钱……我的钱……
他坐在床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条条皱纹扭结成了油炸的麻花,古怪极了。真想不到,这个平时安静得像幽灵一样让人感觉不到其存在的老人,激动起来有那么强大的爆发力。可见,这个钱对他太重要了。
说来没人相信,他都糊涂得认不清人了,把谁都叫三儿,对那一包钱却清楚得很。他刚来时有一万块钱,偷偷给宇宇拿了两回,就成了九千八。问他多少钱,他居然能不打嗝地说出九千八。后来,我们教训了宇宇,不准宇宇要他的钱,老公又还了他两百凑够一万整数,他又很清楚地知道是一万了。
我洗了把冷水脸,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又在屋内找了一遍。这次,我找得更仔细。捂着鼻子,连衣柜里的衣服都一件件地抖开了。还是没有。在我翻找的时候,爷爷颤巍巍地跟着我转来转去,刺鼻的老人味熏得我背不过气来。偏偏旺财不懂事,也跟着我们跳来跳去,还撕扯着掉到地上的衣服玩儿。这个旺财就是讨嫌,总是乱拖东西。比如新买的鞋子,它会给你拖到床下去放着。打扫卫生的时候,突然从死角钻出一只臭袜子,这些都是它干的。打了它无数次,就是改不过来。
我心烦心燥,一脚把旺财踢到了门背上,在汪汪的惨叫声中又检查了一遍那个针织钱包。拉链好好的,钱包跟新买来时差不多,他就压根没用过这个。这还是我买给他的呢。我看到他脱下那件冬天的棉大衣后,钱放在单薄的夹层外套口袋里显得有些突兀,怕在外不安全,就给他买了这个包。我把钱给他放里面,要他随身斜挎。他笑得合不拢嘴,头点得像捣蒜,结果挎了几天把包扔到一边,依旧把钱揣衣兜里。哎,也难怪婆婆嫌,太不让人省心了!
三儿,我的钱,偷儿,有偷儿……
忽然之间,他站了起来,身子绷得直直的,定定地地看着天花板。这神情太可怕了。我感觉一条冰凉的小蛇钻进了睡裤,嗖嗖地顺着小腿一下子爬上了脑门。我叫一声爷爷你莫吓我,赶紧逃回屋,重重地关上了门。同时,关上了旺财汪汪的叫声。
好好的一个公休日,就这样给黄了,气人。都怪那一对活宝,成天闲着,我一休假就要去参加鬼聚会。别人家公婆都是围着灶台转,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上班的人回来有个好心情。他们呢?一个打麻将,一个跳坝坝舞,搞得比我们上班的还忙。
我一定要搬出去,哪怕租房。
唉,上次,风铃介绍半山华府那套房才可惜了。依山傍水,精装修,因为风铃的关系,八千五就可以拿到。真买下来,哪怕吃二十年的干咸菜也值。他倒好,操着手,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就是不表态。人家售楼小姐一个劲地问,帅哥,老板,考虑好了吗?喜欢就交点定金,要这套房的人太多,我们因为风铃经理的关系才优先给你的。他却装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摆手说我们不差钱。爬!一个月挣四五千的人,还敢说不差钱,也不怕人家笑掉大牙。男人,都一个德行,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那两个老人,尤其是婆婆,像个监控探头一样,处处盯着你。你商场买件最新款衣服,她说地摊才几十;跟姐妹出去聚个会,回来晚了她要摆脸色;休假睡会儿懒觉,她天不亮就起来嘭嘭嗵嗵地弄早饭……说真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三儿,我的钱遭偷了,来抓偷儿……
隔着门板,爷爷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我的耳膜,听起来有种阴森的恐怖感。算了,还是打电话给老公吧。然而,电话通了很久,就是无人接听。我又打去他公司,办公室的人说他今天请假了。请假?平白无故的请什么假?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对了,早上出门前,他在衣柜里悉悉索索的弄什么?
来啊,抓偷儿……
爷爷的声音再度传来,敲醒了我迷糊的脑子。我突然想起,前天在街上碰到小甜甜,她好像说过晏小妍回来了。
莫非……
老公
平白无故的,她居然找我扯皮,说我偷了爷爷的钱。真扯蛋!
我承认我缺钱花,做梦都想着天上掉金砖,但还不至于偷老人的钱吧?他一大把年纪,全靠农保补贴和后人们敬孝心,辛辛苦苦才攒了这点钱,多不容易,我再不是人也下不了这个手哇。她怎么就想得出来呢?是,我是叫过他把那一万块钱借我去炒股,涨了加倍还他。但那不过是拿他取乐,因为他一听到这话就把钱抱得紧紧的,好像怕遭抢了似的,很搞笑。
我都发毒誓了,说我要是偷了爷爷的钱,就天打五雷轰,出门刹车失灵撞死。她还是不依不饶,非要我交待清楚为什么请假,请假去了哪里?不仅如此,她还要我找出证人,否则就跟我没完。扯球蛋!老子又不是犯人,给她找啥人证?我要是告诉她,我请假是用公司资源做私单赚外快了,一旦泄密,公司随时可以以职务侵占罪让我蹲监狱,恐怕她要遭吓傻。
女人,就他妈是没头脑的猪,只想着如何控制男人,没别的见识。成天念叨谁谁谁命好,被男人当金丝雀养着,不就是间接埋怨我挣少了吗?老子这回就要冒风险挣一把,让她看看哥的本事。
女人都特么属蛇的,知冷不知暖。结婚七年,每月工资按时上交,每天按时回家,兄弟们喝个酒都把她带着,还是成天防贼一样防着我。就说米莉吧,本来是生意上的老客户,那天在商场遇到礼节性地聊了几句,她就打翻了醋坛子,非说我俩有暧昧关系,依据是米莉看我的眼神不对。真特么神经病一个。没错,在外面,是有很多女人跟我示好。但这怪我吗?长得帅是我的错吗?再说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年轻时浪过,就要一辈子把人钉死在十字架上吗?
是哪个该死的龟孙子嘴巴不关门,居然把小妍回来的风声走漏了?女人就是麻烦。当初我就说兄弟聚会不要带码仔,省得她们窜通一气看死咱。那个耙耳朵大嘴,自己怕老婆,却说女人们有了太太帮才不得缠男人。结果呢,她们互相通风报信,搞得兄弟几个喝点酒都得提心吊胆,更别说其它的了。
我为啥要见小妍?
问得好!
没错,我是发过誓再也不见她。事实上,自从她背着我跟那个贾大款搞到一起后,我的字典里就彻底没了晏小妍这几个字。再窝囊的男人也忍受不了心爱的女人给自己戴绿帽子,哥更是。可是,她是我前女友,也是同学,爱情不在友情在,人家身患绝病,又被那个王八蛋贾大款抛弃了,多可怜!同学们都在集资筹款帮她,我这个让人家白跟了五年,还进了三次医院的大哥不表示一下今后还怎么在社会上操?
至于银行卡,是我没经大脑,早上偷偷拿走了。本想偷偷取几千块钱出来,帮小妍捐点款,等结了这笔私单再把钱还回去,哪晓得她居然把密码改了。这个当初以她的身份证开户,以我的生日为密码的银行卡,居然改密码了。嗬!这笔单子我原想给她个惊喜,现在不能告诉她了。我倒要问问她,私下改密码是几个意思?
女人啊,都是善变的动物。
当初结婚,是觉得她比小妍漂亮,懂事。可是现在呢?瞧瞧她——屁股宽了,腰粗了,脸也黄了,带出去都撑不起面子。我明白,她是为儿子累的。为了儿子,我也不会嫌弃她。问题是,她脾气越来越大了,成天对我指手划脚的,真把自己当女皇了。看嘛,一百平米的家,宽宽敞敞舒舒服服的,她非吵着要买房。我才不得依她。我车贷还没还完,不想再背上房贷的包袱。再说了,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再晚回家有人开门,随时都能喝上老妈的解酒汤,出差也不用担心宇宇没人照看。身在福中不知福,真不知她那牛脑子怎么想的。
唉,爷爷也真是的,干嘛把钱弄丢了呢?他看得那么紧,睡觉都要压在枕头下,怎么会不见了呢?菁菁说她翻遍了屋没找着,我不信,又把沙发衣柜甚至床板这些大件全挪了个窝,还是没有。
钱会去哪儿了呢?
爷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偷儿,见了我也叫偷儿,莫真是被偷了吧?那么,谁会偷爷爷的钱呢?老婆?不会。她脾气不好品行还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来不拿;宇宇?没道理。他要有了钱,绝对藏不住的。老妈?不可能。她虽然天天骂爷爷有钱不拿出来用,但她知道轻重,不敢动爷爷的钱。老汉呢?
偷儿,还我钱!……打偷儿……三儿,快来抓偷儿啊!
爷爷又闹起来了。从晚上回来到现在,这都闹五次了。一个小时一次,刚眯眼他就发作,比闹钟还准时。他发作起来可不得了,拿着扫把在屋子里乱挥乱舞,眼珠翻白,手脚僵硬,像中了邪一样。也是神了,他一闹,妈和老爸就要起来,紧张兮兮地开门关门,弄得响声不停。他们也不想想,住在二十楼,小区又有保安又有监控,小偷怎么进得了屋嘛?
照这样下去,他会出状况的。要是我手头有钱,我就给他一万,先让他安静下来。可是,我没钱,我连给小妍捐款还是找飞哥借的。也不晓得这笔单子成不成,如果成了,还了飞哥还有点零头;如果不成,还不知道到哪儿找钱还飞哥呢。钱啊钱,命相连!
对了,前两天,小区茶馆的张嬢嬢找我要钱,说老爸打牌在她那儿借了五千。张嬢嬢说,老爸嘱咐过她不要说出来,不过赶上她女儿买房差钱,她也是万不得已。看到她那张皱巴巴黑芝麻馒头脸老子都想吐,但我手头没钱,只得赔笑说过几天。当时,她的白馒头瞬间就长了绿毛,难看死了。不过今天碰到她,她又笑眯眯的,也没问钱的事。难道,老爸已经把钱还了?他哪儿来的钱?
难道……
公公
啥?我偷你爷爷的钱?儿子,话可不能乱说。证据,证据呢?当然,现在是法制社会,一切都以事实为依据,凭空臆想就是犯罪。
什么?我欠了张幺妹的赌债?哪个说的?张幺妹?她、她都跟你说了啥?嗯,这个、这个,我……是……是欠了她几个小钱,不过,我已经还了。干嘛那么瞪着我?哦,你认为是我偷你爷爷的钱去还的?想得出来!你老爸我做了一辈子人民教师,为人师表,岂是肖小之辈?你是我亲儿子,不应该怀疑我的品行。你怀疑阿猫阿狗甚至耗子,都不该怀疑我。
我哪儿来的钱还债?这……你不必晓得。你只要记住,你老爸我,不偷不抢不借高利贷,不得给你们拉稀摆带。对了,娃儿,这个事,千万别说给你妈哈。那个母老虎,一天把我卡得死死的,要是晓得我输了钱,更不得把我当人喽!
我晓得,你们看不来我打麻将,嫌我不务正业。可是,我一个退休老头,不上班不考学,不打点小麻将混时间还能做啥子?我还走得动得,不可能跟你爷爷一起,像根木桩一样等死吧?再说了,打麻将又怎么了?个个退休老头都在打,又不止我一个。书上都说打麻将可以延年益寿,防止老年痴呆呢。你隔壁李爷爷,不打麻将不喝酒,六十三岁就走了。还有十二楼那个王伯伯,他也不打麻将,结果遛鸟遛成了脑梗。你看我,身体棒棒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只打一块两块的小麻将,输赢只是时间。
哎哟,老爷子,又啷个了嘛?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偷儿嘛?你一天到晚闹闹闹,你想把我们都闹疯吗?这么大一笔钱丢了我们也急啊,但急也不是办法,得慢慢找嘛。要我说,这都是你自己作的。当初说给你开个卡,把钱存进去,你不干。你要要天天揣在身上,天天数几遍。这下好了,钱丢了,安逸了吧?
我晓得,你穷了一辈子,才把钱看得那么紧。可是,你不应该总把钱拿出来显摆呀。就说那回吧,我在桌上输得昏头昏脑,你倒好,把钱捏在手里睡着了。公众场合,多危险啊!我当时差钱,想从你手里抽几张应个急,你倒捏得紧,硬是把你弄醒了都没抽出一张。看得这么紧的钱,咋会掉呢?早知道这样,我还真该偷了,也省得我撕破这张老脸去找女婿借钱补张幺妹的窟窿。
哎,泡泡掉地上都有个印子,厚厚一砸钱说不在就不在了,硬是出鬼了。莫闹莫闹,没人偷你的钱。你这样闹,要是找不回来,哥哥、大姐和二姐跟着认为是我们偷的,那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算了,不说了。你又听不见,说了等于白说。
都怪我,本来和大哥一家一年,服侍了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我看他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怕捱不了多久了,就想接他进城享几天福,哪晓得他尽给我找事。刚来那阵,先是嗨嗨哟哟躺了一个多月,害我腿跑断了,耳根子还遭骂起了茧。
女人啊,就是思想狭隘,爱记仇。这都多少年了,还在为当初分家不公记恨,对老太爷恶言恶语。枉我给她做了这么多年思想工作。她怎么就不想想,我一个农村娃,能脱下农袍,捧起粉笔盒,吃上公家饭,少得了老人的操劳吗?她说老爷子偏心三儿,事事都替他想。自古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三儿是他们四十岁才生的老来子,又有智障,肯定要多护着点。枉在外被那么多学生称作师母,跟我了大半辈子还是乡下那套,女人没文化真可怕!
人说家有一老,胜过一宝,家里有个长寿老人多好。连小区里那些人都羡慕我,说我有长寿基因,会活一百岁。我也不指望活一百岁,我只求活得健健康康,舒舒坦坦,不拖累姐弟两个就好。
哎呀,又叫上了。三儿,三儿,喊魂一样。
又吼啥?三儿上班去了,带着你的钱走了,莫闹了……
咦,这一招还管用呢。他手里举着扫把,不再乱舞了,像个雕塑一样立在屋子中间,真的像中了邪一样。不会出什么事吧?管他。反正,二十年前,见到三儿被车子压扁的遗体那天起,老爷子就迷糊上了。在三儿媳妇拿着赔偿款跑了,并带走了三儿两岁的儿子,老娘又相继去世后,他更糊涂了,见了任何人都叫三儿,见到任何孩子都当成亲孙子。
我知道,他有心结。他放不下三儿,他认为是家里害得三儿出门打工出了意外。其实这些年我也不好受,那时,我是可以帮三儿找个清闲活的,怕她吵闹给推了。
听听,又闹开了。
好好的屋里,哪有什么小偷?真是疯了。这样闹,可别把我乖孙子宇宇吓出毛病来。宇宇下半年上小学了,可不能有什么闪失,我得赶紧想办法找到这笔钱。
菁菁是说他没出过门,但年轻人睡得死,那天天气好,老爷子会不会自己跑下楼去了?难说。虽然他进出电梯搞不懂,但跟着别人下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不行,我得贴张寻物启事,多条路子多重保险,万一有好心人还来,那不就万事大吉了。
婆婆
疯了,全疯了。
老不死的疯了,不吃不喝,哭天抹地,见到人就叫偷儿。尤其是到了晚上,刚一闭上眼,他就大喊大叫抓偷儿抓偷儿。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真以为有什么小偷进了屋,吓得赶紧起来去看。结果呢,他倒好,呆呆愣愣地坐在床上冲我们笑。那个笑哦,真瘆人,让我身上的肉直跳迪斯科。他还叫三儿,一声接一声,阴测测的,喊魂一样,吓得我晚上睡觉都不敢关灯。一关上灯,空气中全是鬼魂。尤其是三儿那张血淋淋的胡瓜脸,在门上、墙壁、窗户、天花板上不停地跳动。像宇宇玩的打地鼠游戏一样,这边刚消失那边又出来了。
老东西偏心,我们对他再好,他都没反应,那短命鬼走了二十多年,他还成天念着他,这叫不叫人寒心?老头儿叫我不要跟死人计较,我是不想计较的,可是他又把他弄到家里来。一个人吃着你的住着你的,心里却疼着别人,你心里气不气?奇怪,老东西这阵子叫三儿的次数越来越多,看人的眼神也怪怪的。就像,就像掉了魂一样。对,就是那神情。以前,婆婆走前那些日子,看人也是这样的神情。这么说……
天哪,我可不能让他死在我屋里。人死在哪儿,魂就会关在哪儿,我可不想我摆地摊抹桌子辛苦挣下来的房子沾上死人气。再说,他要是死在我家,大嫂倒没啥,反正跟我一样盼着他早死,那两个老妖婆就不好对付了。她们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老东西稍有头疼脑热,她们就跳起来咬人,骂我们虐待老人。天地良心,我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话说得不好听,吃的用的穿的没哪样亏待过他。我们吃肉他吃肉,我们喝稀饭还要给他捞干的,这样还被人说三道四,媳妇真不好当。
还是现在的媳妇好哇。就说菁菁吧,除了上个班带下娃娃,家里大小事务没插过一把手。还总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吃,动不动就放着一桌子菜去叫外卖。家里生活费全是老头儿那点工资应付,她们俩没出过一分一厘,还总说没钱用。哎哟,这都作的什么孽哟!这个样子还想买房,要不是怕我宇宇吃苦,我巴不得分开过。
但是现在,最要命的是那笔钱。
看老东西这架式,找不回那一万块钱肯定要出人命的。如果这样,我可是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了。他们一个个口头说得好听,不要老的一分一厘,其实哪个不是苍蝇一样盯得紧紧的?每次来看他,都要问他钱在不在,还要帮他数。哼,傻子也看得出来,明里是陪他玩,目的就是清点钱有没被我们拿了。我们是比不过他们几个,但是人穷志不穷,我从来就没想过他那个钱。可是,这老天啊就是不长眼,怎么就不见了呢,这不存心给人口实嘛?
都是死老头儿发疯。这么多年,轮到我们都是他去乡下服侍,今年非要接到城里来。话说得好听,说什么老人能震邪;说什么给年轻人做示范,断了菁菁想单过的念头。屁!我看就是他不愿意一个人去乡下过和尚生活找的借口。
这读书多的人就是呆,不懂得人情事故。本来,这是家里事,不该张扬出去的。可是他,居然跑去小区张贴寻物启事。正常人用脚指丫也想得到,这年头,谁会跟钱过不去?我在菜市场捡到十块钱还赶紧揣兜里呢,还想人家白捡一万块钱乖乖地还回来,呆到家了。
看嘛,启事贴出去几天了,没接到一个还钱的电话,没见到钱的影子,倒招来一堆闲言碎语。姐妹们一见到我就来问我,钱找到了没有?怎么那么不小心呀?你们老人真阔,用钱暖手;还有那个不对付的王歪嘴,居然说,董大姐,你根葱还要讲半天价,原来是把钱省着孝敬老人了……听听,这都什么话?寻物启事,这不是寻物,是丢脸。
还有,大妖婆也晓得了,今天打电话问我,那口气真像电视里审问犯罪份子一样。我又没拿钱,凭啥对我这样?我可真命苦哟,遭老不死的祸害,还要遭没脑子的猪拖累。哎哟,我的头,我的高血压、高血压又发作了。
宇宇,宇宇,快给婆婆拿药来。宇宇去哪儿了?
儿子
这几天好怪啊,爸爸一回来就拉长了脸,妈妈总在哭,爷爷不理我,奶奶吼得像狮子叫。还有祖祖,像电视里的怪物一样,成天就在屋里又唱又跳,看起来好好玩儿。
我要去跟他玩,妈妈拉着我,说他会伤到我。婆婆甚至不让我进他屋,说他会带走我的魂。什么是魂呢?我问爸爸,爸爸正在玩手机,头也没抬地叫我一边去。我又去问爷爷,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骂了句神戳戳的。哪个神戳戳了?我吗?我可不是。李老师说我可聪明了,她教的儿歌我全都会背,我还会认好多拼音字母呢。
现在,他们都走了。
爷爷不在,婆婆不在,爸爸也不在,家里只有妈妈、旺财和我了。妈妈说,祖祖生病了,爷爷他们陪他去医院了。天哪,祖祖也要打针吗?医院的护士阿姨可坏了,任我哭得多大声,她那长长的针头都会狠狠地扎进我的肉肉里。祖祖也会被坏护士阿姨扎吗?我得打电话告诉他,告诉他护士阿姨扎的时候把牙齿咬紧一点就不疼了。我试过,还真是的。
可是,妈妈不要我打电话,说祖祖耳朵背,听不到。那我告诉爸爸,让他告诉祖祖。爸爸力气大,声音也大,祖祖一定听得见。可是,我刚打通爸爸电话,妈妈一把就夺过了手机,并且恶狠狠地叫我一边抄表字母表去。
坏妈妈!
我没心情抄字母,我躲在厨房里发呆。
我想不明白,这个家是怎么了?短短几天全变了?我喜欢以前的家,妈妈每晚睡前都给我讲好听的故事,爸爸每次出门都要亲一下我的小脸,奶奶满屋子追着我吃饭,爷爷总是在地上给我当马骑。欧,对了,还有祖祖。他说话我听不明白,我跟他说话他也没回答对过。但是,他的脸上总是挂满笑容,看我的眼神也好温暖,总是偷偷塞给我东西。有两回,他还在数钱的时候,给我拿了一张,叫我去买东西。我拿这钱到楼下小店买了很多玩具,跟小胖他们分享了,他们那天都好喜欢我。我才知道,原来商店里的东西可以用那红红的印着头像的纸可以换。祖祖真好!但是有一天,妈妈把我拉进房间,脱了我的裤子,狠狠地抽打了我的屁股。妈妈真狠心啊,把我的屁股蛋都打肿了,好多天都不能坐。后来,妈妈又找来很多药水给我擦,有的凉凉的像果冻一样,有的辣辣的火烧一样。不过,我都没有哭。我记得我是个小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我也记得妈妈的话,不能再要祖祖给我的钱。
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们都不要我了。他们只顾自己吵架。
汪汪,汪汪……
哦,旺财,现在,只有你陪我了。呜呜,我好可怜……旺财,你也可怜。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妈妈,你的妈妈在哪里呢?还有,他们总是打你,你也不和他们生气,见了他们照样把尾巴摇。旺财,你真好!
旺财,咱们出去玩吧!爷爷婆婆不管我,爸爸不陪我,妈妈也不理我,好没劲呀。我们走吧,悄悄的出去,到楼下去玩。对了,我带上我的滑板车,去河边滑车去。每次跟他们去,他们这不准那不准的玩不尽兴,今天,趁他们不在玩个痛快。好不好?
啊,你答应了?看你汪汪的叫得那么高兴,尾巴甩得这么快,一定是答应了。那,我们走吧,趁妈妈睡着了。快点,要是被她发现了,我们可走不成了!
哎旺财,是这边,你怎么跑厨房去了呀?快过来!过来!哎呀,你这个狗东西,别那么大声地叫,会吵醒妈妈的。
啊,那是什么?旺财,你跑坛子后面刨什么呀?走吧!咦,嘴里衔的是什么呀?那么大一个,快给我看看!
这是什么,好熟悉呀。砖头一样,厚厚的,沉沉的,还有点潮。这不是、不是祖祖的钱吗?啊,好几天没见到祖祖的钱了。他们天天找,天天吵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我得去问问妈妈。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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