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年农村的下派,除了脸晒黑了,体格健壮了,在百姓心目中威望提高了,有关领导期待的本质性转变却没有在我身上出现,我的朴实作风反而更象一个八路军时期干部,而不是他们期待的唯唯诺诺经过文革洗礼的“臭老九”式的干部。
所以我的工作又被调动到一个与农村一点儿也无关的部门,是负责对外贸易工作的办公室,我去那里不是因为我学过这方面知识,也不是这个部门需要人手,惟一的原因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以最严厉著称,在“文革”中也大显过身手,因此被目为“三种人”不得提拔,惟其如此,正是可以寄托希望“修理”我这个顽固分子的。
他一直没有正式接受我的报到,所以我整日优哉游哉,无一日万幾之累,又不思旅进旅退,也不能再深藏远遁,只有以土木形骸,混迹五方杂厝的城市街道,没机会涉海登山,无妨清风明月,信步平坦的水泥路,笑颜面对熙熙融融的城市出现的新气象,宛然在目的是满街青春活力的运动员,高鼻梁卷头发的苏联各族人等,戴苏联鹿皮礼帽穿呢子大衣的时尚青年,换了崭新冬装的士兵,五湖四海的生意人,烟视媚行的新嫁娘,仰事俯畜的中年人,一岁三迁的达官贵人,炙肤皲足的农民,一个个鱼贯而行,各有所营。
结果他通过多渠道收集的都是我的好评如潮,只能无奈接受我的到来。他知道那些“文革”中的手段也行不通了,所以也没什么特效的“药方”,仍只能是老套的下派锻炼,只不过下派的地点从农村变成了企业。
他把我交给一个老财务专家-Z科长。
Z是个胖乎乎的和善老头,戴一副老花镜,看人时把头一低,从镜框上方翻着眼睛看对方,眼神里面有的是财务人员固有的谨慎,而缺乏了斤斤计较的固执,或许因为他是聘任会计的缘故。他的年龄应该是我的长辈,但我们的关系却相处得象老朋友。
他喜欢喝点酒,抽点烟,中午都是每天必饮,下午上班带着点酒意,更显得憨厚和蔼,总是笑而不言,在我去之前,办公室三人只有他一个男士,另两位是女士,都比较尖牙俐齿,想对他的喝酒抽烟加以限制,但酒瘾已形成数十年,又不会影响单位的工作和别人的健康,所以他没有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抽烟却大为收敛,只有女士不在屋,或集中处理账务时才点上一支。我乍一去他很高兴,也不说话,用食指和中指比划夹烟的动作,可惜我不吸烟,无法形成烟民联盟。如果其他男性进来办事,他总会做相同动作,如果对方没有烟,或不掏烟,他则会掏出自己的烟与对方共同分享起来。两位女士可以对他下达禁烟令,但对别人却无效,所以外人来抽烟,他就借光也可以抽一支。他放烟的方式很有趣,虽然烟盒是价格最贵的“555”或“红塔山”,但其实装的烟卷是廉价的“田七花”、“琥珀香”和“乐土”,正所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了。
有时忽然发现烟灰缸不见了,就开玩笑地问女士:“烟灰缸没有了,是不你拿回家了?”女士很不客气,说:“我家不缺碟不缺碗,白给都不要,我拿它干什么?是不是你拿着上洗手间去倒,回来忘拿了?”他恍然:“也有可能。”
我尽管不能陪他抽烟,但可以陪他说话,我准备一个小本,随时把他的工作经验就记下来,他内心很高兴我尊重他,所以也对我特别客气,很多业务如何处理都与我商量,常规业务处理我不如他,新政策新账务处理规定则是他不如我。
他的弟弟是伪满警察,所以在解放后,他档案中的重要社会关系中就有了抹不去的黑点儿,属于腰板挺不直的人,养成对谁说话都要陪着小心的性格,Z与我现在部门的负责人一起共事,因为Z的出身问题,尽管资历和能力都是最强,却没有当上负责人,而负责人在各业务学会挂职上也不给精通业务的Z一席之地,评选单位先进个人等好事更轮不上了。
企业经理拿来近百立方米木材损耗的单子让入账,上面明晃晃写着送给甲单位某某、乙单位某某,Z说这样处理不太适当,让审计等部门检查发现就是问题。经理把送给甲单位某某、乙单位某某的用途一行划去,说有人问起就答是长期累积的消耗,用于捐款了。Z想再提意见,经理不听,转身走了,Z掏出一个笔记本,把刚才与经理说话的经过记在一页上,并标着时间、地点、在场人员,教育我说:“咱是聘任的,该怎么正确记账必须跟他说明白,得对得起企业,对得起良心。但头儿如果不听,咱也没办法,就得执行,但责任得分清,将来出事咱们只承担自己该担的部分,头儿如果都往咱们身上推,咱这儿有记录,一一给他说,他得认账吧。”看年过花甲的他象孩子一样认真,尽管不以为然,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说有过教训,他回我们单位报医药费,交票据时明明把条子给了出纳员,领钱时出纳员却没有给他,说根本没收到他的条子,让他说出哪年哪月哪日哪时交的,在哪里,见证人有谁?他说不上来,结果几百元的钱就没有了,他只能吃哑巴亏。第二次他去报医药费时,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别人的条子,出纳员当场接了,到他递条子时,却说这批报销完了,让他等下一批,没接他的条子,只因为那人是现任干部,而他已经离休了。第三次时他学乖了,拿条子先不忙着交给出纳,而是站在财务室门外,与来往的人说闲话,一直站着等单位的主要领导过来,领导会顺口问身为老干部的Z来单位有事么,他就大声说没事,就来报药费,不知有没有钱,领导或许就顺口在问一声出纳,出纳这时肯定说有,Z就终于可以报销了。说这些故事时他的眼神中有深深的辛酸和茫然的无助,我说,“下次你把票据给我,报销时我给你交上去,肯定别人能报销,你就能报。”他非常感谢,以后果然单位有什么事都找我帮助办。Z属于那类“讷为君子、寡为吉人”的,他老伴却善谈,有时在街头逢着了就夸我是好人,而且告诉身边的人我是好人,也不管别人认不认识我,感不感兴趣。
他所有的财务处理都不隐瞒我,但那两位则不然,年末计算奖金和浮动工资,讨论如何下账时,她们欲语还休,眼睛在我身上瞟来瞟去,我知道她们想不按财务规定入账,又怕我阻止或告密,就说:“如果有所不便我可以回避啊。”她们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运涛,你还没对象吧?我们单位有个专科毕业的姑娘,你见过的,就是办公室的那个女孩,人挺好的,长相不错,又有学历,也还没对象,与你很般配的,用不用给你们介绍一下?我们这就叫她过来。”我忙说:“不用,现在我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她俩一个劲给Z使眼色,Z眨巴几下眼睛,没明白,她们说:“**最相信你,你说怎么样?”他这才附声到:“她是不错的,她们说得很对。”
我其实已经明白了我们部门负责人安排我向Z学习的用意了,他希望我的将来走Z的路子,成为Z那样的人,我与Z相处得最好,但不意味着赞成他的为人处世,所以直到结束下派,仍没有被改造成功,他面对权、势、言、气、崇、辱选择“可不忍欤”,我选择的则是“宁为松柏,勿为女萝,女萝失所托而萎恭,松柏傲霜雪而嵯峨”的“可不忍欤”!多年后的一日在街头见Z的老伴,一个人踽踽独行,上前问Z的状况,却道早已“走了”,他活着与世不敢争,不能让人注意,死也如此悄无声息,没有得到隆重的纪念,我为Z形体上的寂灭而寂寞了半日,想来想去,惟有希望他的精神也彻底地寂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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