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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88号]有一种死亡我们还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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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1 16:0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989年,是中国理想时代破灭的元年。

  这一年,轰轰烈烈的启蒙运动失败后,迷茫之中的我们突然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一个丧失了理想后的“物”的时代。

  也是在这一年的夏天,我乘着异常拥挤的火车,离开了求学四年的北京,被分配到了小城的一家新闻媒体。在返乡的途中,听着“咣当咣当”的铁轨撞击声,我的心里一直回响着一个柔弱而坚定的声音:永别了,北京!那绝非是海明威式的“永别了,武器”的悲壮,惆怅。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夏天很热,很闷。我剃着光头,小心翼翼地闯入了未曾相识的小城。

  那种感觉,仿佛是要接受某种死亡一样令人灰心,令人陌生。

  但是,没想到,这样的预感竟然应验在慈祥老迈的奶奶身上。已经被病魔缠身的奶奶,她生命的青灯正一点一点在父亲眼前熄灭,喧腾繁复的时日与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因此,对奶奶的聆听就成了我们的命定之数,或者是一种无奈的宿命。其实,从夏天开始,我就目睹了麦子从扬花、灌浆到收割、打碾、进仓的全过程,也目睹了一种生命的接力,传递和死亡。就像是为了完成最后的告白一样,奶奶在这年的腊月走向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麦子消亡了。一种无言的悲情弥漫了整个冬天。所有因感念而引发的哀恸和疼痛,成为那个季节留给我的最深的痕迹。

  而我的从业启蒙也似乎才刚刚开始。从拍摄、撰稿,到编辑,我渐渐完成了理论与实践的对接,也实现了一个全能型从业者的锻造,出炉。颇具意味的是,在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为电视专题片《永不褪色的记忆》写下了激情洋溢的解说词,为一个逝去了的生命——雷锋唱出了最激情的颂歌。冥冥之中,那也似乎是献给奶奶的最后的挽歌。3月5日,永远的3月5日。我知道,对一位老人的回味,理解,从此将成为我年轻生命的一部分。




  在我看来,一切美好的艺术,都是在回味、理解,抑或是聆听之中不断变化、不断传递着异常的生命体悟的。比如麦积山石窟。一个无法忘记的疼痛。

  在二十多年的时间中,我先后不知游历过多少回。从一个石窟到另一个石窟,从一条栈道到另一条栈道,就像是从一个时间轮回到另一个时间。但最初的阅读却是从一段文字、一个镜头开始的。而最终的热爱,也是从一部专题片——《东方雕塑艺术馆》伊始的。

  当时的麦积山,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名动天下。但在学者、考古家眼里,它却珍珠般耀眼。

  因着北魏乙弗氏凄美的传奇故事而开凿的石窟,在数世浮生的演绎下,显示出了如壁画古马般飘逸灵动的力量,但寄寓的却是他们俗世中难圆的夙愿。后来,我读了高尔泰的《家园》,也更加体味到在宗教悄然覆盖的厚味里,顶礼膜拜,仰望凝视,或由此而生的诚惶诚恐,对于艺术的诞生或者发轫是何等的必要。
  可惜,当年的我还很肤浅,也没有这样的感悟。

  1990年,经过对大量素材的编辑,电视片《东方雕塑艺术馆》在中央电视台《神州风采》栏目播出了。这是央视第一次在黄金时间播出我们独立摄制的专题片。片子的播出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虚伪、荣耀,让我飘飘然有了化茧成蝶的幻象。这年冬天(又是冬天),我陪同下放到秦岭深处接受锻炼的大学同学第一次登临了麦积山。在寒风呼号的大佛顶头,我幡然醒悟,当人与巨佛有了同等的高度时,俗世的满足与渴望也就悄然降临了。那才是人在真实境况之下的创造力和原动力。

  麦积山就像一个隐喻,遥远地寄居在小城历史的深处。虽然一度被除名在四大石窟之外,虽然被深圳“世界之窗”故意忘记(原因是没有得到相关的宣传费),但是,因着乙弗氏朴素的爱情向往,因着世俗凡人的感念,也因着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外宣报道,它终于还原到自己的原形,终于在宁静中涅槃,并转化为各种影像,让时间之箭脱落成无数碎片。我知道,它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微笑,只不过小沙弥的出现,让这种微笑变得更加持久了而已

  两年后,极端的“世界之窗”,已经被抽象成丑陋的符号与标签,遗臭千古。而俗世的我们呢?在一个物化的时代,还能坚守自己的理想和操行吗?





  春暖花开的1992年到了。省电台来人要把我调往兰州。

  北山刚刚返青的麦田中,正在举行着一场土葬。那是我们同事父亲的葬礼。葬礼前,单位领导找我谈话。他向我描绘了小城广电事业的宏大远景,也向我坦陈了乡土难离的归宿,他希望我留下来,不要去省城。麦苗青青,天际迷蒙,在死亡和重生之间,我选择了“死亡”。因为,随着一个时代理想的幻灭,我内心深处还是希冀一种随遇而安的停泊和缓歇。另一层原因,就是我的父亲已经患病在身,需要有人随时照看。尽管现在看来,这是多么的牵强,多么的不可思议!几年之后,也就是在父亲患病期间,我却因为工作的借口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至今,我常怀内疚与悔恨,一次次在夜深人静之际祈求得到父亲在天之灵的原宥,救赎。

  这是一颗罪孽深重的心。我亏欠父亲的太多太多了。

  因为节目播出的需要,我常年在城市和农村之间疲于奔命。农闲时,父亲也会来小城求医问病。刚有点起色,他又要回老家伺候庄稼。本来消瘦的身体就更加不堪重负。一到冷天,他的呼吸就变得短促,沉重。肺气肿。肺衰竭。心衰竭。当我最后一次劝说他住院治疗时,父亲没有言语,只是摇头叹息。我握着他瘦骨嶙峋的双手,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陌生。父亲的目光空空如也,就像窗外的枯树。没多久,他就跟着奶奶去了遥远的地方。那年冬天,雪很深,很美。父亲的坟头上,枯枝乱颤。因为雪的映衬,整座土坟极其富有生气。我一次次地走向它,一次次地走向更远的远方。而它,只始终在我的梦里回绕。

  我知道,那是上苍的抚慰,也是我生命中无法承担的最重。

  从此,我将带着一双泪眼,冷静的在这个俗世中走来走去,任那颗超然的心灵去漂泊,去流浪。

  几年里,我的职称由初级晋升到中级,到副高;我的孩子由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我的母亲也由刚劲干练到龙钟老态。周遭的人、事更加物化。但是,我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我在麻将桌上苟且偷生,在文字中放荡形骸,在虚幻中体验死亡,在工作上拼尽全力。我只是祈愿,如果生命还能够从头再来,我愿永远陪在父亲身边,和他一起笑,一起哭。




  在我的从业生涯中,还有更多的难忘的死亡。它和一个远去了的名字有关。

  高炳乾。我的初中、高中同学。

  我和他一起考过天水一中,和他一起在高考时拼过。毕业的时候,我去了北京,他走了兰州。四年后,我回来了,他也回来了。我在媒体工作,他在乡镇上班,后在企业打拼,最后落脚在县城一家保险公司。

  因为采访,我去过他的单位,那时他刚被提升为一个部门主任。从一楼到二楼,那一道盘旋的昏暗的楼道,至今印象很破落。长期的基层工作和操劳,使他早已脱落成一个秃顶了。不过,他的酒量很大,这应当是乡镇“酒精”考验的结果。记忆中,他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大片的墓地。墓地尽头,是高岗,树林。肃穆,单调,而又安静。他说,是在乡下随手拍的。我告诉他,黑白影像中有一种能够让人沉静下来的深邃。之后,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打个电话,就是“铐”个传呼,知道彼此还活着,也就哈哈一笑。

  日子在不浑不噩中过着。2001年,天巉高速开通,从市区到县城的距离缩短了许多。平坦宽阔的大道上经常会有车祸发生。作为保险单位,炳乾他们经常要出现场,丈量,估算,取证,记录。9月的一次车祸后,他们照例及时出现在现场。由于是下坡路段,且在转弯处,一辆货车失控,撞倒了正当丈量的炳乾。由于是特大事故,我们也赶到了现场进行录像拍摄。

  货物凌乱,狼藉一片,更加醒目的是两具横尸。多年的朋友就这样以最简单的方式和我们进行了告别。留在心里的只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

  他就这样走了,只留下一个永远也打不通了的传呼机号。我深感欠他很多,至少是一篇文字,一篇挽歌。在天国,不知他是否能够听到。在日后的一个个长夜里,我努力将这些感念转化成我们都能认识的汉字。

  “这些:都是一个个词语。无动于衷,如隔三秋。你只是听着,那声音的震颤和远去。此刻,或之前,之后,变成两张面具,撕开,又合龙。而你仅仅想知道,颜色,有没有过去?那些归去,那些疼痛,咒语一样,惊恐。无穷无尽的分娩中,你只想结束。转身,被落日精妙的金黄所填充。满眼明净。”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他苍白的面容就在我的面前。他的全部生活,他的全部经历,还有他的挣扎,惶恐,希望,都隐伏在文字背后。窥视着,微笑着。

  我知道,这样的死亡对他是不公平的。但是,这样的死亡让我越发沉湎于对人情世故的记录。我用影像和文字的方式,留下了更多变革之中的城市记忆,乡土记忆,以此让自己虚妄的内心更加踏实一点。


  我的职业是新鲜的,也是寂寞的。死亡曾以各种方式与我擦肩而过,且让我惊魂。我只能以客观的记录留住这些死亡。

  在大关山的古道上,我目睹了许多陋旧的石头坟堆。那是民国以来饥饿逃荒的先辈们的归宿。就像一座座粪堆,如果没有提醒,他们将长眠于地,无名无姓,埋没荒郊。

  在大地湾的遗址上,我浏览过先民们的遗物:彩陶罐,陶刀,石针,稷,还有坚硬的会堂,醒目的地画。面对它们的煌煌功勋,我只有无尽的悲哀。

  在田野,我亲历过稼穑的成长与收割,也聆听过无数次葬礼上的哭号。

  在乡村,我体味过妻离子散的伤痛,也见识过因贫穷、愚昧而引发的各种悲剧。

  二十年了,我们的子女都将长大成人。而那些逝去了的亲人、朋友依然还活在记忆中。这其中,永远也忘不掉还有我的大学同学:钱晖。他死于1989年的那个夏天。和他一起死亡的还有另外三个同学,其中一个是女生。我清楚地记得,那年他才19岁。毕业前夕,我们全班用简陋的告别会,用一朵朵白纸花,用一声声真切的哭诉,匆匆地为他送行。


  钱晖们的死,让现世之中我们的追求显得毫无意义。不过,至今他们的死,还无法追问。我活着,我工作着,我二十年来从未调过单位,从未换过职业,只是为了让死者更多地通过我的影像、我的记录,看到他们未曾亲历过的人世。


  二十年后的2009年,我们在北京以“85·40人在青年”为主题进行了第一次聚会。当小礼堂的大屏幕上一遍遍闪现出死者年轻而熟悉的面容,当《闪亮的日子》的背景音乐缓缓响起时,我们忘情地高喊着“钱晖”、“钱晖”的名字。我们哭着,吼着,毫无顾忌。记录的力量让我们穿越了时空隧道,再次复活,再次相逢。





  亲友们的死亡,让我最终要面对的显出了原形,也让我对生命的爱,生命的价值有了更多的联想——只不过这样的死亡我们还很陌生。

  而同学的死亡,则让我更加看到了生命的庄严与荒谬。

  只不过二十年后,我已经没有了更多的眼泪。但二十年后,我依然有着前行的勇气和动力。我还会记录,还会在一个“物”的年代里坚守。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征文组委会 于 2010-6-11 16: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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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1 17:18 | 只看该作者
征文88号]有一种死亡我们还很陌生 [征文88号]有一种死亡我们还很陌生:“一切美好的艺术,都是在回味、理解,抑或是聆听之中不断变化、不断传递着异常的生命体悟的。”作者本着这样一个高度主旨展开一种情愫、思想、经历的述说,感性遍布,深切入微,“勇气和动力。我还会记录,还会在一个“物”的年代里坚守。”这段话,被读者深深记住。并且,以同样的共鸣而共鸣。因为我们的生命,一定要面对,担当,以及承受。还有,就是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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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1 23:28 | 只看该作者
敏锐的感触和心灵的视角,在经历中得以展示,而情感和环境的浸润和点染,让叙述丰富,展现出浓郁的文化气息和人文特征。
4#
发表于 2010-6-12 07:48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写得别致,欣赏。
5#
发表于 2010-6-12 09:23 | 只看该作者
以一种平静的心态讲述职职业生涯中,遭遇的另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
问好!
6#
发表于 2010-6-14 10:36 | 只看该作者
文章厚重,思想深邃。言语间洋溢着作者难舍难分的家国情怀,彰显了知识分子执著的使命感,使得作者对职场的认识达到脱离自身小视觉,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所谓“格调”。
7#
发表于 2010-6-18 22:3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万里山水 于 2010-6-11 23:28 发表
敏锐的感触和心灵的视角,在经历中得以展示,而情感和环境的浸润和点染,让叙述丰富,展现出浓郁的文化气息和人文特征。

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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