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9年,是中国理想时代破灭的元年。
这一年,轰轰烈烈的启蒙运动失败后,迷茫之中的我们突然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一个丧失了理想后的“物”的时代。
也是在这一年的夏天,我乘着异常拥挤的火车,离开了求学四年的北京,被分配到了小城的一家新闻媒体。在返乡的途中,听着“咣当咣当”的铁轨撞击声,我的心里一直回响着一个柔弱而坚定的声音:永别了,北京!那绝非是海明威式的“永别了,武器”的悲壮,惆怅。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夏天很热,很闷。我剃着光头,小心翼翼地闯入了未曾相识的小城。
那种感觉,仿佛是要接受某种死亡一样令人灰心,令人陌生。
但是,没想到,这样的预感竟然应验在慈祥老迈的奶奶身上。已经被病魔缠身的奶奶,她生命的青灯正一点一点在父亲眼前熄灭,喧腾繁复的时日与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因此,对奶奶的聆听就成了我们的命定之数,或者是一种无奈的宿命。其实,从夏天开始,我就目睹了麦子从扬花、灌浆到收割、打碾、进仓的全过程,也目睹了一种生命的接力,传递和死亡。就像是为了完成最后的告白一样,奶奶在这年的腊月走向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麦子消亡了。一种无言的悲情弥漫了整个冬天。所有因感念而引发的哀恸和疼痛,成为那个季节留给我的最深的痕迹。
而我的从业启蒙也似乎才刚刚开始。从拍摄、撰稿,到编辑,我渐渐完成了理论与实践的对接,也实现了一个全能型从业者的锻造,出炉。颇具意味的是,在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为电视专题片《永不褪色的记忆》写下了激情洋溢的解说词,为一个逝去了的生命——雷锋唱出了最激情的颂歌。冥冥之中,那也似乎是献给奶奶的最后的挽歌。3月5日,永远的3月5日。我知道,对一位老人的回味,理解,从此将成为我年轻生命的一部分。
二
在我看来,一切美好的艺术,都是在回味、理解,抑或是聆听之中不断变化、不断传递着异常的生命体悟的。比如麦积山石窟。一个无法忘记的疼痛。
在二十多年的时间中,我先后不知游历过多少回。从一个石窟到另一个石窟,从一条栈道到另一条栈道,就像是从一个时间轮回到另一个时间。但最初的阅读却是从一段文字、一个镜头开始的。而最终的热爱,也是从一部专题片——《东方雕塑艺术馆》伊始的。
当时的麦积山,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名动天下。但在学者、考古家眼里,它却珍珠般耀眼。
因着北魏乙弗氏凄美的传奇故事而开凿的石窟,在数世浮生的演绎下,显示出了如壁画古马般飘逸灵动的力量,但寄寓的却是他们俗世中难圆的夙愿。后来,我读了高尔泰的《家园》,也更加体味到在宗教悄然覆盖的厚味里,顶礼膜拜,仰望凝视,或由此而生的诚惶诚恐,对于艺术的诞生或者发轫是何等的必要。
可惜,当年的我还很肤浅,也没有这样的感悟。
1990年,经过对大量素材的编辑,电视片《东方雕塑艺术馆》在中央电视台《神州风采》栏目播出了。这是央视第一次在黄金时间播出我们独立摄制的专题片。片子的播出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虚伪、荣耀,让我飘飘然有了化茧成蝶的幻象。这年冬天(又是冬天),我陪同下放到秦岭深处接受锻炼的大学同学第一次登临了麦积山。在寒风呼号的大佛顶头,我幡然醒悟,当人与巨佛有了同等的高度时,俗世的满足与渴望也就悄然降临了。那才是人在真实境况之下的创造力和原动力。
麦积山就像一个隐喻,遥远地寄居在小城历史的深处。虽然一度被除名在四大石窟之外,虽然被深圳“世界之窗”故意忘记(原因是没有得到相关的宣传费),但是,因着乙弗氏朴素的爱情向往,因着世俗凡人的感念,也因着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外宣报道,它终于还原到自己的原形,终于在宁静中涅槃,并转化为各种影像,让时间之箭脱落成无数碎片。我知道,它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微笑,只不过小沙弥的出现,让这种微笑变得更加持久了而已。
两年后,极端的“世界之窗”,已经被抽象成丑陋的符号与标签,遗臭千古。而俗世的我们呢?在一个物化的时代,还能坚守自己的理想和操行吗?
三
春暖花开的1992年到了。省电台来人要把我调往兰州。
北山刚刚返青的麦田中,正在举行着一场土葬。那是我们同事父亲的葬礼。葬礼前,单位领导找我谈话。他向我描绘了小城广电事业的宏大远景,也向我坦陈了乡土难离的归宿,他希望我留下来,不要去省城。麦苗青青,天际迷蒙,在死亡和重生之间,我选择了“死亡”。因为,随着一个时代理想的幻灭,我内心深处还是希冀一种随遇而安的停泊和缓歇。另一层原因,就是我的父亲已经患病在身,需要有人随时照看。尽管现在看来,这是多么的牵强,多么的不可思议!几年之后,也就是在父亲患病期间,我却因为工作的借口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至今,我常怀内疚与悔恨,一次次在夜深人静之际祈求得到父亲在天之灵的原宥,救赎。
这是一颗罪孽深重的心。我亏欠父亲的太多太多了。
因为节目播出的需要,我常年在城市和农村之间疲于奔命。农闲时,父亲也会来小城求医问病。刚有点起色,他又要回老家伺候庄稼。本来消瘦的身体就更加不堪重负。一到冷天,他的呼吸就变得短促,沉重。肺气肿。肺衰竭。心衰竭。当我最后一次劝说他住院治疗时,父亲没有言语,只是摇头叹息。我握着他瘦骨嶙峋的双手,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陌生。父亲的目光空空如也,就像窗外的枯树。没多久,他就跟着奶奶去了遥远的地方。那年冬天,雪很深,很美。父亲的坟头上,枯枝乱颤。因为雪的映衬,整座土坟极其富有生气。我一次次地走向它,一次次地走向更远的远方。而它,只始终在我的梦里回绕。
我知道,那是上苍的抚慰,也是我生命中无法承担的最重。
从此,我将带着一双泪眼,冷静的在这个俗世中走来走去,任那颗超然的心灵去漂泊,去流浪。
几年里,我的职称由初级晋升到中级,到副高;我的孩子由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我的母亲也由刚劲干练到龙钟老态。周遭的人、事更加物化。但是,我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我在麻将桌上苟且偷生,在文字中放荡形骸,在虚幻中体验死亡,在工作上拼尽全力。我只是祈愿,如果生命还能够从头再来,我愿永远陪在父亲身边,和他一起笑,一起哭。
四
在我的从业生涯中,还有更多的难忘的死亡。它和一个远去了的名字有关。
高炳乾。我的初中、高中同学。
我和他一起考过天水一中,和他一起在高考时拼过。毕业的时候,我去了北京,他走了兰州。四年后,我回来了,他也回来了。我在媒体工作,他在乡镇上班,后在企业打拼,最后落脚在县城一家保险公司。
因为采访,我去过他的单位,那时他刚被提升为一个部门主任。从一楼到二楼,那一道盘旋的昏暗的楼道,至今印象很破落。长期的基层工作和操劳,使他早已脱落成一个秃顶了。不过,他的酒量很大,这应当是乡镇“酒精”考验的结果。记忆中,他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大片的墓地。墓地尽头,是高岗,树林。肃穆,单调,而又安静。他说,是在乡下随手拍的。我告诉他,黑白影像中有一种能够让人沉静下来的深邃。之后,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打个电话,就是“铐”个传呼,知道彼此还活着,也就哈哈一笑。
日子在不浑不噩中过着。2001年,天巉高速开通,从市区到县城的距离缩短了许多。平坦宽阔的大道上经常会有车祸发生。作为保险单位,炳乾他们经常要出现场,丈量,估算,取证,记录。9月的一次车祸后,他们照例及时出现在现场。由于是下坡路段,且在转弯处,一辆货车失控,撞倒了正当丈量的炳乾。由于是特大事故,我们也赶到了现场进行录像拍摄。
货物凌乱,狼藉一片,更加醒目的是两具横尸。多年的朋友就这样以最简单的方式和我们进行了告别。留在心里的只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
他就这样走了,只留下一个永远也打不通了的传呼机号。我深感欠他很多,至少是一篇文字,一篇挽歌。在天国,不知他是否能够听到。在日后的一个个长夜里,我努力将这些感念转化成我们都能认识的汉字。
“这些:都是一个个词语。无动于衷,如隔三秋。你只是听着,那声音的震颤和远去。此刻,或之前,之后,变成两张面具,撕开,又合龙。而你仅仅想知道,颜色,有没有过去?那些归去,那些疼痛,咒语一样,惊恐。无穷无尽的分娩中,你只想结束。转身,被落日精妙的金黄所填充。满眼明净。”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他苍白的面容就在我的面前。他的全部生活,他的全部经历,还有他的挣扎,惶恐,希望,都隐伏在文字背后。窥视着,微笑着。
我知道,这样的死亡对他是不公平的。但是,这样的死亡让我越发沉湎于对人情世故的记录。我用影像和文字的方式,留下了更多变革之中的城市记忆,乡土记忆,以此让自己虚妄的内心更加踏实一点。
五
我的职业是新鲜的,也是寂寞的。死亡曾以各种方式与我擦肩而过,且让我惊魂。我只能以客观的记录留住这些死亡。
在大关山的古道上,我目睹了许多陋旧的石头坟堆。那是民国以来饥饿逃荒的先辈们的归宿。就像一座座粪堆,如果没有提醒,他们将长眠于地,无名无姓,埋没荒郊。
在大地湾的遗址上,我浏览过先民们的遗物:彩陶罐,陶刀,石针,稷,还有坚硬的会堂,醒目的地画。面对它们的煌煌功勋,我只有无尽的悲哀。
在田野,我亲历过稼穑的成长与收割,也聆听过无数次葬礼上的哭号。
在乡村,我体味过妻离子散的伤痛,也见识过因贫穷、愚昧而引发的各种悲剧。
二十年了,我们的子女都将长大成人。而那些逝去了的亲人、朋友依然还活在记忆中。这其中,永远也忘不掉还有我的大学同学:钱晖。他死于1989年的那个夏天。和他一起死亡的还有另外三个同学,其中一个是女生。我清楚地记得,那年他才19岁。毕业前夕,我们全班用简陋的告别会,用一朵朵白纸花,用一声声真切的哭诉,匆匆地为他送行。
钱晖们的死,让现世之中我们的追求显得毫无意义。不过,至今他们的死,还无法追问。我活着,我工作着,我二十年来从未调过单位,从未换过职业,只是为了让死者更多地通过我的影像、我的记录,看到他们未曾亲历过的人世。
二十年后的2009年,我们在北京以“85·40人在青年”为主题进行了第一次聚会。当小礼堂的大屏幕上一遍遍闪现出死者年轻而熟悉的面容,当《闪亮的日子》的背景音乐缓缓响起时,我们忘情地高喊着“钱晖”、“钱晖”的名字。我们哭着,吼着,毫无顾忌。记录的力量让我们穿越了时空隧道,再次复活,再次相逢。
六
亲友们的死亡,让我最终要面对的显出了原形,也让我对生命的爱,生命的价值有了更多的联想——只不过这样的死亡我们还很陌生。
而同学的死亡,则让我更加看到了生命的庄严与荒谬。
只不过二十年后,我已经没有了更多的眼泪。但二十年后,我依然有着前行的勇气和动力。我还会记录,还会在一个“物”的年代里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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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征文组委会 于 2010-6-11 16:4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