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松林听涛 于 2021-3-31 20:58 编辑
一、 这是一个没有雪的冬日之午，太阳满带着温柔像一位蹒跚的老人，缓慢地的移动着。显得和蔼可亲的如金丝般的光线穿透云层，照射在户外散步者的身上，没有一点骄横和暴戾。 天地情色淡然，让人感到舒适。 建峰没有被这冬季的完美适度所感动，他板着毫无表情的脸，在住院部楼下面的小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他在不停地用舌尖舔舐着干裂的嘴唇，失去光泽的双眼一直瞅着脚下。许久未理过的头发十分散乱，像一蓬枯草，任性地张扬着颓废和不安。他的腿脚在无力地走着，憔悴的身子在随着摇晃，那架势，轻轻的一阵风都会把他吹倒。从他无助的神情里反生出来的疼痛，逼迫的他十分痛苦，苍白的面庞因内心的悲观和绝望而扭曲。 在建峰的感知里，三九之际，整个世界应被酷冬锁闭，雪花都该被冻结在苍穹中，大地的灰色斑驳和丑陋应尽显无遗。可今天，竟然如春，大地上一片春光。难不成，上天也在怜悯我，让我再享受一下这最后的美好一日？ 虽然，天很暖和，建峰穿的也很厚，厚厚的羽绒服厚厚的羽绒裤，外面还披了一件薄外套，但他依然觉得很冷，冷到骨头里的那种，夹裹着犹如骨头破碎般的疼痛，像要把他肢解了似的。他脑子里装满的都是快要死去了，生命快要结束了这类的结局，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天。 紧靠围墙处，那个由人工开掘出的小荷塘，静静地俯卧在一座假山下，半环绕地围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此刻的水面，已被昨夜冰封。 建峰循着这个已经干枯的小荷塘来来回回地转着，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喷出来的团团热气，在他刚长出来的乳须上凝成了一层霜花，整个场景就像聊斋里讲的鬼推磨。 突然，建峰看到安静的水面上，倒映出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这个影子很小，模糊，很容易被忽略，但在建峰的眼里却被放大了若干倍。那是一片熬不过严冬的树叶，它无奈地脱离了母枝，孤独地随风而动，试图再去摇弋一遍已经不在的青春圆舞曲。 这片树叶，已经被大自然的规律彻底抛弃了，只有不甘和幽怨陪伴着它，在小荷塘静止的镜面上依依不舍地盘旋了一会后，随即向曾赋予它生命的树根落去。 建峰带着同情，怀着感触，弯下腰来，仔细地看了看那片树叶，是从银杏树上落下来的，脉络里本有的那些血液，已经被寒风摧尽，叶面已完全干枯。 “咳。”建峰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它的生命已经画上了句号，但它完整地经历过了一年的四季，最后，它还可以回归母根，重新接受母根的哺育，来年，将继续生成为一片崭新的绿叶。” 建峰没有去触动那片银杏叶，只是静静地看着，心似涟漪般地翻腾。 “可我呢？才二十来岁，连人生的三分之一都没走完，就要在一股令人厌恶的黑烟中销声匿迹了，我又何如此叶？”建峰自我悲叹起来。 一声凄厉的叫声传来，把建峰的目光引向了高空。天际间，大雁带着哀鸣，垂旋下来，绕着这颗银杏树转起了圈。 “这只大雁一定是在寻找那片树叶的灵魂。”建峰心想，他忘记了是自己杜撰的还是从哪听说过的，每一篇树叶都有灵魂，大雁就是树叶灵魂的托付者。 这只大雁的双翅几乎擦着银杏树梢，再次发出一串戚叫，像似在引领那片树叶的灵魂。随后，大雁飞入千古不变的云雾中，渐渐地消失在朦胧里。 “树叶的灵魂已经被大雁送到另一个世界里存放，等待下一个轮回，它很幸运。可我的灵魂呢？我很快就要像这片树叶一样，也是这般悄然无声地死去了，可谁能告诉我，我是否能如那片树叶，灵魂也会有一个寄托，也会有下一个生命的轮回？”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在建峰的心里泛起，随着腹部疼痛带来的痉挛，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建峰很害怕，很怕不知道的那一天会突然临头。 “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不济，这个世界，为什么就容不下我，为什么要把最恶毒的病魔强加于我的身上，为什么要剥夺我年轻的生命权?”一连串的为什么，从他的嘴里歇斯底里的喊了出来。
二、 “大哥哥。” 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叫声把建峰吓了一跳，他忙收起悲戚和沧桑，顿住脚，回身看了一下，是一位面无血色的小女孩，怎么看也就十三四岁左右的模样。她的眼睛很大，带着能令人忘怀一切的笑意。 “如果不是脸色过于苍白，她一定是位很美丽的小天使。”建峰心想。 “大哥哥，您的身体又在不舒服了吗？”小女孩关心地问建峰。 小女孩的问询，让建峰心里多多少少地泛出一丝温暖，但他随即予以排斥：将死之人，要温暖何益？ “大哥哥，人有病了就会疼痛的，有时疼痛的让人无法忍受。但您不用怕它，其实，病痛是无法触及人的灵魂的。”显然，小女孩的这句话是与建峰所喊出的灵魂相对应。 建峰带点疑惑地再看看小女孩，她不过就一个黄毛丫头而已，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从书本里摘抄来的华丽词藻，我说起来比你的好听。 “今天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昨天在开心，也已经不能重复，明天的快不快乐，还不知道。”小女孩继续说着。 建峰怂怂鼻子，很是不屑：这些全都是骨感的说辞，这小孩子大概都是从网上看到的吧，这高调谁不会唱啊？ “我妈妈说：‘病魔是弹簧，就看谁强谁弱了，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只要你敢于勇敢地与病魔抗争，最后失败的就是它。大哥哥，您说是不是呀？” 也许是小女孩的这句话让建峰听来还比较能接受，他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悲伤和无望，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小女孩：她戴着一顶粉红的绒帽，穿着医生粉红色的绒衣裤，一双粉红色的皮靴套在了脚上。她，就像一簇粉红的桃花一般，很美。只是，她的身体非常纤弱瘦小，被紧紧地裹在这套粉色的羽绒服里，看起来很单薄。从半敞开的绒帽下，建峰看到小女孩光着头，像从未长过头发。 “回家去吧，别到这里来瞎转悠，你要是想玩，就到对面的广场上看老太太跳舞去吧。” 建峰虽然对这个小女孩有了好感，但并没打算去理会这个小女孩，不想和她白费口舌。他迈动了脚步，只想继续自己的鬼推磨，也许到了阴间会有一点用处。 小女孩没有离去，跟在了建峰的身后。 建峰听到小女孩跟在身后走动的声音，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瞧了瞧她，说道：“你是不是很无聊啊？” 小女孩只是笑笑，没回应。 可能自己就很无聊吧，建峰带着爱答不理的表情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这句话问得很随意，或者说，只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大哥哥，我叫叶子。”小女孩很快回答道。 “叶子？”建峰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扭转脸，看了看银杏树下的那片让他无限感慨的银杏叶子，问她，“你也在这里住院吗？”问罢，建峰感觉自己的语言有点多余，不在这里住院，谁会闲的没事干到这儿旅游？ “嗯，我就住在三楼三零一病房，和大哥哥住的病房很近。”叶子指了指那栋雪白色的住院楼，“我看到大哥哥好多次了，好像总也不开心的样子。” 建峰知道，三零一病房是特护病房，与他的病房相隔不足十米。叶子一定是认识我，但我却不认识她。 “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我的病友了。”建峰有了一点惺惺相惜，他放缓了口气问叶子，“你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说我得的是淋巴瘤。”叶子说得很轻松。 “什么？你得了淋、淋巴、巴瘤？”建峰惊愕地张大着嘴。也许是久病能成医吧，看了许多药书的他，知道得了淋巴瘤的结果是怎么回事。看来，自己胃部的那点事和她比起来，只能是西瓜和芝麻了，虽然同属癌系列。 “大哥哥，您怎么和我妈妈一样，一听说我得的病是淋巴瘤就那么吃惊呀？”叶子笑了，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咳，她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都不知道生命的价值有多贵重，在死亡面前还能笑得出来。”建峰不被察觉地摇摇头。 “可是，妈妈为我得的这病，心里一直很难过。有一次，妈妈自己躲在一边哭了很长时间，被我看见了。咳，可能是我早晚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让妈妈非常伤心和痛苦了。这些都是我给妈妈带来的，我也很恨自己。” 叶子说这句话时，建峰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他有些触景生情，疼惜起叶子，由衷地劝解起来：“这不是你想这样做的，怪不得你。不要失望，你不会离开老天给与你的生命，你一定会康复的。” “爸爸和妈妈也是这样安慰我的，说我的病是能治愈的。为此，我偷偷地用妈妈的手机在网上查了一下，知道得了淋巴瘤，又是高度，如果能够幸运地活着的话，大概也就一两年的时间。” “不会的，网上的话不能信，你要相信医学。现在的新药很多，医学科技又那么先进。”建峰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叶子，因为他连自己都安抚不了。 “大哥哥，我也知道，可那是要花很多钱的，我爸爸妈妈都是打工的，没有那个经济条件。为了陪伴我，妈妈已经辞了工作，我家的钱都让我给花尽了。”叶子说着，神色有些黯然，但也就一瞬间， “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病不要再花家里多少钱还能很快治好，我可以去帮妈妈做点事，让妈妈开心。可是，这只能在心里想了。” 建峰内心仅存的自暴自弃开始逐渐消失，他不由地敬佩起这个十分懂事而又满满孝心的叶子。 “治病的钱，应该不成问题的，社会上，除过国家的补贴和帮助，还有很多的好心人会向你伸出援手的。”建峰为叶子打气。 听建峰这么说，叶子轻轻地摇摇头：“是有很多的叔叔阿姨和哥哥姐姐们要出钱为我治病，可他们每个人也都需要钱啊？都给我用了，他们有了重要事情该怎么办呢？我不愿意花好心人支助的钱，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最后的结果，花再多钱也已经没多大意义了，只能给家里和关心我的人带来负担。” “不要放弃。”建峰对叶子说道，但更多地像是对自己说。 “嗯，大哥哥，我不会放弃的，为了妈妈和关心我的人。”叶子举起了拳头，“大哥哥，您也不要放弃。” 建峰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叶子的话，特别是叶子说的那句“为了妈妈和关心我的人”。没再说什么，他脱下身上的薄外套给叶子披在了身上。 不约而同，建峰和叶子一起走到那棵银杏树下。 “我会坚持做化疗的。”叶子说道，像自言自语。 “你在做化疗时，疼吗？”话一问完，建峰很后悔，能不疼吗？比起自己的病情，她更严重，要进行强壮汉子都难以承受的化疗……建峰这才明白了叶子为什么光着头。 叶子伸出手，摸了摸那棵银杏树，神色有些肃穆：“如果，疼痛能让我的生命延续下去，我愿意去接受，一点都不会迟疑。如果，让我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在爸爸妈妈身边，哪怕再把疼痛翻一倍的加在我身上，我都愿意去承担，我不怕。” 叶子的这番话，让建峰听来顿感羞颜，一个大男人竟不如一个小女孩，他不禁为自己先前的懦弱感到脸红起来。 沉默了一会。 “你呀，有病还不好好的在病房里躺着，大冷天的跑出来，真贪玩，不怕妈妈担心你吗？”建峰没话找话的说道。 对建峰的提问，叶子长长地吸了口气：“为了我的病，妈妈真的很累很累，每天都在很紧张地守护着我，从没好好的休息过。今天，妈妈好不容易趴在我的床边上睡着了，我怕我突然疼起来，忍不住会发出来声音，吵醒了妈妈，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建峰闻听心里一震，脑袋嗡嗡的响了起来：“我的妈妈何曾不是如此？我怎么就牢接不到妈妈心里的痛，已远远超越了我肉体的疼。可我，疼痛了，难受了只会对着妈妈发脾气，使性子，只会把自己往死亡边缘上靠，从未考虑到妈妈的感受，我简直就是一个混账东西。” 想到这，建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叶子见状，十分惊愕，急忙问道？“大哥哥，您怎么了？” “叶子，谢谢你，谢谢你。”建峰一连串地说着。 叶子一听，笑了：“大哥哥，谢我什么呀？再说了，有这么着用打自己来感谢别人的吗？”说着，叶子嘻嘻地笑出了声。 看着叶子的开心笑容，建峰也为自己的失态倍感尴尬，便讪讪地跟着笑起来：“的确，是千古未有。”
三、 不远处，有人在呼叫，颤抖的声音带着不安。 “是我妈妈，是妈妈在叫我，没想到，妈妈这么快就睡醒了。”叶子担心地向呼喊的声音处望去。 建峰刚要说话，另一个更为担心和惶恐的喊声传了过来。 “是我妈。”建峰的眼泪涌了出来，他叹了口气，“我对不起我妈，是我对生命失去希望，整天喊死叫活的，让妈对我的自甘失败和抱恨买单，我算个啥东西啊？” 叶子摇摇建峰的胳膊：“大哥哥，不要埋怨自己，有病了情绪就会不好，我也经常发脾气。只要我们坚持把病治好，妈妈就不会再难过了。” 叶子的话让建峰很惭愧，一个高校出来的大男人，竟然不如一个小孩子。他把目光移向天空，呆怔着。 “叶子，你说得对，真的要谢谢你不但鼓励了我，更是挽救了我已经浑噩的灵魂。”建峰抹去眼泪，说的很中肯，满心的感激，“走，叶子，咱们这就回病房去，不能让我们的妈妈再为我们担惊受怕。我们一起和病魔斗争，一定要我们的妈妈的脸上重新灿放笑容。”
一个多月后，根据医院专家组制定的最佳治疗方案，建峰被截去了半个胃，最终病愈出院。 临行前，建峰捧着特意买来的鲜花，去向因为自己的大手术和术后疗养，以及住到四楼特护房后，已经好久没见到叶子面了，他想去和她道个别。 当建峰来到叶子住的病房，看到的是一位并不认识的老年病人。 “叶子呢？叶子去哪了？”建峰有些紧张地问那位老年病人。 老年病人抬着无力的双眼看看建峰，轻轻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叶子，也不知道叶子去哪了。 建峰的心，顷刻间沉了下去，脑海里一片空白，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和那束鲜花一起，跌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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