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容身固宠
古代的女人真的很不容易,婚姻之事不能自主,要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即使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摊上个什么样的丈夫还是是有很大的偶然性。而即使没有“嫁夫不良”嫁了个靠谱的男人,还要面临着日后与妾争宠甚至与声妓争宠等问题的困扰。有学者研究指出,每一个时代的时尚,其实大都是妓女们引领的(另一部分由贵族女子引领,如著名的“梅花妆”)。由于一般的良家女子较为保守,体现在服饰上则是一成不变。而妓女们为了招徕生意,便会想出各种花样讨男人们的欢心,久而久之这些花样流行开来,便渐渐向闺中渗透。这一点,倒是和当下的时尚由明星们引领有着某些相似之处。
问题是,娶的妾都是年轻的,嫖的妓更是娇艳的,身为正妻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本与其争宠呢?显赫的家世?温柔的教养?精致的女红?还是高尚的品德?这本来就是一个不公平的竞争。在以男人为主导,男人几乎掌握了整个家庭权力的前提下,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除非在蒲松龄的笔下。
在古代的文学家中,为女性立传、为女性代言,且具有相当的现代者,意识蒲松龄是唯一一个。《红楼梦》尽管塑造了许多光彩照人的女性,但由于其“把真事隐去”的政治影射,以家喻国,以女喻男,严格来说并不是真正的为女性立传,更不是为女性代言,所以其中并没有为女性争取社会权益乃至家庭权益的意识。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很特殊的故事《恒娘》,主人公恒娘是一个既没有法术又不媚人的狐仙,但她却以其独特的存在,成为古代女子的闺中教师,为女性争取自己的家庭地位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实践方法。
故事从一个“都中人”洪大业的妻子朱氏说起,说起来,这个朱氏“姿致颇佳”,所以开始时颇得丈夫欢心,夫妻二人“两相爱悦”。所以朱氏的命还算不错,没有“嫁夫不良”,也就是说没有输在起跑线上。然而没过多久,洪大业把婢女宝带收为妾室,朱氏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这个宝带,就算是年轻几岁吧,但明明“貌远逊朱”,可是洪大业却偏偏偏爱于她。这下子,朱氏就不理解了,于是拿出自己正妻的身份,每天和丈夫絮絮叨叨,摆事实讲道理,极力争宠,结果却只落得个二人“以此反目。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嬖宝带,疏朱”的结果。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朱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没关系,只要肯留心生活,又肯虚心求教,事情总会弄个水落石出的。没过多久,他们因故搬了家,和一个姓狄的商人作邻居,这个姓狄的也是一妻一妾(看来天下男人都是一个样)。不同的是狄妻恒娘“三十许,姿仅中人”,而他的小妾“年二十以来,甚娟好”——一个步入中年,又长得一张大众脸:另一个却既年轻又漂亮,丈夫会喜欢哪一个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然而实际却叫人大跌眼镜——“狄独钟爱恒娘,副室则虚员而已。”
这怎么可能?根本就不合常理嘛!朱氏的好奇心和好学心都被勾起来,于是一边探问,一边虚心求教:“愿北面为弟子”——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有这个意愿,且愿意强烈,这事几乎就成功了一半。
恒娘的回答很奇怪:“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其离滋甚耳!”朱氏一直以为男人之所以爱妾就是因为“其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以为真像坊间说的“头房臭,二房香,三房就得当娘娘。”见到恒娘后才发现实际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而恒娘的回答把问题都推在女人身上,虽然有失公允,但却从某种程度是直接揭示了问题的核心——很多时候,男人疏远正妻喜欢小妾,都出在正妻的身上:你越唠叨,越发火,越像个老母鸡似的乍乍呼呼,男人就越对你避而远之。
毛病找到了,重要是还要对症下药。这时,恒娘给朱氏做了全面的策划:首先第一步,“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先晾他一个月再说。然后第二步,“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把自己弄成一个灰头土脸的顾家婆的形象。接下来第三步,“尽去敝衣,袍裤袜履,崭然一新”——突然间改头换面以全新的形象出现。这里有一些细节描写:尽管朱氏“揽镜细匀铅黄”,已经仔仔细细地化妆了,不过由于她久居深闺,显然与“时尚”二字还是相距甚远,所以她虽然已经认真打扮了,但只是恢复了毁妆前的模样,远远没有达到“焕然一新”的效果。于是恒娘亲自上场,“又代挽凤髻,光可鉴影。袍袖不合时制,拆其线,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笥中出业履,共成之,讫,即令易着”——从发型,到衣服,到鞋样,全都重新来过。可以说,这时的朱氏,至少在外形上已经脱胎换骨,“非复吴下阿蒙”了。在恒娘的调教下,朱氏成功完成了由旧到新的蜕变。即使“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但毕竟喜新厌旧是男人之天性,更何况这个“新”人还是自己可以唾手可得的老婆。
所以这时恒娘对朱氏的嘱咐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三度呼,可一度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别叫男人得到得太容易,本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全新”人设,两天半新鲜劲儿过去了,又变成“旧”的,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不得不说,朱氏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学生,虽然全新的出场让丈夫“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但她却故意“少话游览,便支颐作情态;日未昏,即起入房,阖扉眠矣。”两天之后被洪“入闺坐守之”才勉强接纳,并且强行约定“以三日为率”。从此成功将丈夫吸引过来。
最后,恒娘则进一步教她一些细节的东西,即所谓的“女人味儿”。首先是技术性的手段:“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然后教她“非可以言传者”的“床笫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直接由技术上升到理论的层面。朱氏则是全盘接受,“一如恒娘教”。结果使洪大业“形神俱惑,惟恐见拒。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朱氏则乘胜追击,进一步“善遇宝带”,甚至“赚夫入宝带房,扃闭之”,可是洪大业却“终夜无所沾染”。结果便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简直成了朱氏失宠时的翻版。终于使“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宝带忿,不自修,拖敝垢履,头类蓬葆,更不复可言人矣。”到此,朱氏在恒娘的帮助下,成功达到了“易妻为妾”的目的。当然,朱氏要的并不是“妾”的这个名号和身份,而是丈夫对自己独有的宠爱,或者说要的是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心里不可取代的地位。
朱氏的成功得益于恒娘的调教,而恒娘之所以有这样的见识,其理论的根源,在于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另一方面,则源于她狐仙的独特身份——正因为是狐仙,所以没有礼教的约束;正因为是狐仙,所以只在乎守护自己在婚姻中的地位。
自古以来,中国名教都要求男人“贤贤易色”,要求女人“德言容工”。著名的就有孟光的故事。《后汉书梁鸿传》载:梁鸿拒绝了许多人家的求婚,专门娶了“状肥丑而黑,力举石臼,择对不嫁,至年三十”的孟光,过门后,孟光“始以装饰入门”,结果“七日而鸿不答”。孟光问他原因,他的回答是:“吾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尔,今乃衣绮缟,傅粉墨,岂鸿所愿哉!”孟光“乃更为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这时梁鸿才“大喜曰:‘此真梁鸿妻也,能奉我矣。’”于是后来,就有了“举案齐眉”的典故……这他妈不是有病吗?你愿找个黑丑又年纪大的是你自己的事儿,难道女人穿件漂亮衣服也不行吗?司马迁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打扮一下是对你的尊敬和爱恋,难道也有错吗?
《恒娘》篇中,尽管讲的是在古代社会的家庭生活中妻妾争宠的故事,现代社会家庭中已经没有这种生活状态,但透过现象看本质,对于广大女性而言,却仍有其现实意义。许多女性,尤其是职业女性,平时上班打扮得光鲜亮丽,笑容可掬,一旦回到家里,立马变成一张苦瓜脸,换上一身干家务的“工作服”。更有人认为:男女平等,凭什么我要讨好你?难道把真实的自己呈现在你面前也不对吗?这种想法若对恒娘说,她一定要感叹“孺子不可教也”了。人人都是平等的,为什么你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呢?为什么你不“把真实的自己”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呢?夫妻关系是需要双方用心维护的,“冶容诲淫”(《周易系辞》)固然不好,但“不容”而使人避而远之也同样不是明智之举。
当然,《恒娘》里作者要表达的可能远远不是闺中的那点儿事儿,更有其讽世的意义。作者在文末的“异史氏说”里说:“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易难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见人,勿使窥书。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由“新旧易难之情”,进而到“变憎为爱之术”,由夫妻之间保持新鲜之法,到“佞臣事君”的“容身固宠”的“心传”,事虽异,但理则一也。世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推而广之,无论夫妻、朋友、同事、上下级、商业伙伴……之间,要想使其关系稳定地持续发展,无论哪一方都是要有所付出的,或是请次客,或是送个礼,或是旅个游,或是谈个心……具体方法虽然千差万别,但理论基础并无差别,不过是“因所好而投之”而已。
当然,这一切都是要建立在一些基本原则之下,或者说为人的底线之上,而诸如或涉赌涉毒,或卑鄙无耻,或不廉不孝,或抛妻弃子,或见利忘义,或贪色卖友,乃至叛国投敌之流……有的纵然只是德行问题,尚不涉及法律惩戒,亦有苍天殛之,还管它维护什么个人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