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不幸
奶奶今年87岁了。不幸的是,增寿不增福!她本期望能在那个被传言为“千年极寒”的冬天死去,但命与愿违。这的确是不幸的——对于她来说。
她的不幸是不是源于1976年,我不知道。那一年,我的爷爷不堪文革“帽子“的重压离开了。在三十多年前那个困苦的年月里,在贫瘠的渭北旱原上,她要将父亲兄弟四人拉扯大,艰辛是不言而喻的!
父亲最先成为能挣十个工分的庄稼把式,承接了爷爷扬鞭打牛的生计,一天到晚跟在牛屁股后面,顶着烈日踏着黄土辛勤地耕作……他稚嫩的肩膀显然无力承接奶奶肩上沉重的担子。父亲的艰辛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不愿意再让叔父们像父亲那样困在穷土窝窝里受苦,伟大的母爱迫使她做出无奈的抉择——让我的叔父们去入赘。
奶奶的娘家在美丽富饶的关中平原。那里地势平坦,土质肥沃,水源丰富,是陕西自然条件最好的地区。人们都说四川是“天府之国”,其实这一美名最早属于关中平原。听奶奶说那里一根扁担插进土里拔出来就是一口井,哪像这旱原上打下去一二百米也不见得出水;不靠天种地,宝鸡峡的灌溉渠引到了田间地头,水丰土沃,只剩下勤快了。一年能种上两茬庄稼,6月收了小麦,接着还能再种上一茬玉米。自家地里种的棉花,纺了线,织成布缝衣服穿。比起这渭北旱原,那里的人们简直像是生活在丰衣足食的天堂。
叔父们离开时的细节我不得而知,但奶奶的心痛如刀割是不容置疑的,即便我不在现场,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叔父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思念如荒草长满她的心田……
起初的那些年,他们每年正月初三回家来,通常要住个三五天。在这短暂团聚的日子里,一碗碗热腾腾的烙面盛满娘的牵挂,一盒盒糕点装满儿的孝心。一家人团圆在一起,说说笑笑,其乐融融。不知从何时起,这团圆的幸福竟成了奶奶遥不可及的奢望!
有一年冬天,奶奶受了风寒,没日没夜地咳嗽,打针吃药地病了足足一个冬天。父亲去了电话,却没有等到一个探望的身影。渭北的冬天有多么冷?也许他们真的已经忘记了。漫长的冬日里,一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到了年根儿,奶奶说什么也要亲手去摊煎饼,切烙面,不让母亲插手,怕变了她亲手下厨的味,担心叔父们吃不爽。小脚碎步地绕着灶台忙活,筹备了满满一筐烙面和煮好的猪肉,期待着一家人团圆的幸福时刻。年还未到,她的日历早已翻到了正月初三。
那一日,她焦急地在村子的老胡同里翘首远望,强忍着剧烈的咳痛,直等到夜幕降临,才失望地转回空荡荡的寒窑。第二天,天灰沉沉地阴着。临夜,一辆白色面包车从暮色里深处姗姗驶来——他们终于回来了。奶奶蹒跚着从窑里出来相迎,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喜悦,她终于可以看到她朝思暮想的儿子们了。她赶得太急,以至于气喘嘘嘘地咳嗽了许久。大概屁股下的板凳还没有暖热的功夫,奶奶还在不停地咳嗽,他们就说要走了!称车子是租来的,要赶着还回去。“一个人回去还车不行吗?”父亲问。“一块儿搭着车走,省车费!”一个声音冷漠地回答说。父亲的脸色阴沉着,如鲠在喉。奶奶的眼里滴出冰来,愈咳愈烈。漆黑的车轮碾着残雪远去了,雪里的辙印苍白凄凉!这样象征性的探望还会留下什么?我不忍去想。
有的人活着,她却死了!大概在他们心里,奶奶怕是早已深深地埋进了黄土里。奶奶说,他们怕是忙吧!她在思念的痛苦中继续煎熬着……
在日薄西山的暮色里,她枯瘦如柴的手执着拐杖,佝偻的身躯依在冬日冰冷的门框里,吃力地抬起松弛的眼皮,透过寒风拂动的白发,痴痴地辨识着每一个匆匆而过的模糊身影,一次次失望的痛写满她的心扉。一日复一日……她依然倔强地翘首期盼着,她太想念她的儿子们了!是她老眼昏花了,又或因为她太急切了。她有时会猛地扑上前去,错将路人当儿子,老泪纵横地哭泣着,叫喊着!人们以为她是老疯了。西天的云彩挂满血丝,残阳将最后一缕余晖收进了地平线,无情的黑暗阻断了奶奶望眼欲穿的视线,漆黑中她依然痴痴不肯回去。她对人说:“天一黑她就疯了!”的确如此,念儿的煎熬让她无法入睡。她常常盘坐在炕上,疯疯癫癫地拍打着双腿,一遍遍地苦苦念叨着:“进儿,荀儿,修儿,快来看妈!”昏黄的孤灯下,满脸的沟壑里充盈着念儿的泪。晚风在呜咽,繁星在抽泣,在这样孤寂悲凉的夜里,她把思念扯得很长,像这黑漆漆的夜一样漫长……她多么渴望在人生大幕没有落下之前,多见见那三个离得远的儿子们!
她不怕死,最怕天黑。这种思念中的痛苦煎熬,难倒唯死才能将她解脱吗?
作者:米抗战 201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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