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曹文生 于 2016-10-20 16:21 编辑
一些书,关乎童年
此时,是农历三月,或者是阳历四月。
中原,一定草木深深,桃李芬芳。一阵风,或许就刮乱了北方的麦田。
三月的天,是如此争气。它蓝的可爱、蓝的纯净。仿若一片海水,泼在天上。这么干净的天,在故乡打败了雾霾滋生的瓦灰色。
三月的阳光,干净通透。一个人,在阳光下,可以晒太阳,可以吃太阳。友人笑我的“吃”字太俗,且有些荒诞,他那里知道,这一个吃字,是一种干净的思维。一个人,在北方的蓝里,在干净的阳光里,可以闻,可以吃,可以沐浴。
三月,阳光温暖,似乎适合晒陈谷。
但是母亲的三月,是忙的。它将我的书,搬出屋子,摊在院子里,让它们尽情地呼吸着阳光。其实,这些书对我而言毫无价值,我几次说要处理掉,但都被母亲制止了,没想到,三十多年下来,居然堆积了满满三箱子。
这些书,有从小学到大学的课本,还有当年躲在被窝里偷看的武侠小说。凡是我读过的书,母亲皆视为宝贝。后来,我再也说不出处理的话来,我知道,这些书,成了母亲坚守的一个借口。我与三月的母亲,已形成了默契。
在空闲时,偶尔翻开小学的课本,看到上面的字体,歪歪扭扭,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曾经的字,与我现在的字相比,差别甚远。
有时候,翻着翻着,会翻出一行细小的字来。那是一个少年懵懂的青春,或者说是一个少年干净的爱情。“悠悠,我爱你”,说实话,此刻的我,已经想不起那个叫悠悠的女孩,长得什么模样,但是,我想当初的我,面对她时,一定有些魂不守舍,或者说心神不定了。
在书本里,有一座命运的岛屿。
我,被带到了城市,她,也许过早地出嫁了,或者被带进城市,只是此后再无交集。
无意间,翻到《悯农》一课,在“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旁边,有一幅画,是我当年的大作。母亲握着镰刀,在麦田里割麦。我把母亲画得很丑,是因为那年母亲嫌我太懒,狠狠揍了我一顿的缘故。那时的我总是待在阴凉处不动,也不去麦地里拾麦穗。唯一欣慰的是,我在母亲的头顶,没有画上一丝白发。可如今的母亲,头发白多黑少。母亲的苍老,似乎也就是近三年的事情,三年之间,一下子老了很多。
怎么能够不老呢?作为她最小的孩子,我已过了而立之年,已娶妻生子,浪荡了半生。
其实,看到书,便会想起太多的往事。那些年,课本领到手,第一件事,便是包书皮。在乡村,包书皮,多用旧报纸,我家是贫困户,自然订不起报纸,在我村里,能订起报纸的人家,非村干部和村西的一个教书先生不可。去干部家,感觉不自在,当然不乐意去。自然而然,我目光盯住了教书先生。
我在他家的门口,等到暮色降临。他从地里回来,看到我,便问我来干什么。越是问的急,我越是面红地说不出话来,他从家里拿出几张报纸,我飞似的逃掉了。从他的举动,我知道,在他家门口,像我一样木讷的少年,肯定不止我一个。
包书皮,似乎我是门外汉。总是包的不美观,姐姐嘲笑我,说我像一个乡村三流的泥水匠人,干不了细活。
灯光下,姐姐为我重新包书皮。这些陈旧的课本里,包含着怎样一种纯朴的伟大啊。
在书里,有一些插图。通篇黑白色,有些单调。
我们深入田野,摘一朵野花,或者遛进村头的一片麻地,摘几朵黄花。把它们揉碎,用它们的汁,来涂染这些这里面的插图。“两个黄鹂鸣垂柳”,那两只黄鹂鸟,被我涂的黄黄一片,也许这是我最早的写意画。
这些书,打通了我童年乡村的旧事。
当初的那一片麻地,总在某些夜晚,有一两个青年钻了进去。或者,这片麻地,总有一些激情的片段:拥抱,接吻,更野一点,便超越了禁忌。
我梦里出现的那一个女孩,就在这片麻地里,和本村的另一个男孩约会。
后来,他俩结了婚,这女孩虽然温和,毫无毛病。但是总是被她的婆婆挑剔,被骂着贱货,她,不敢说话,只能暗自流泪。
每次和她相遇,我都能看到她哭红的眼睛,我无力改变一些东西,包括她宿命。后来,在村里的坑塘里,她轻了生。被人发现时,已是一片白花花浮肿的尸体。
所有这些情节,都是由书本衍生而出。书本里,除了长出草木,还长出一片丰盈的灵魂。
有时,翻开书,会发现一些缺失的页码,那些纸张,多半是被我叠了纸飞机,它飞往哪里,我不得而知,或许早已腐烂,或者落在屋内的梁上。
这些书里,藏着一个村庄的秘史。
书里,有一个人,是我。至今,我仍无法定位自己,说自己是城里人,总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一段长满庄稼的人生,说自己是乡下人,自己与村里的人,似乎有些话不投机。每次回乡,他们表面上很亲热,但是骨子里带出的冷漠,让我觉得可怕。这不是我的村庄。
在这些书里,我找到了自己身份,自己确确实实是一个乡下人。
母亲固守的这些书,是我一生全部的记忆。一个人,从童年开始,把自己写进纸里,这是多么大的史书啊!或许,我的史书,与人类进步毫无用处,至少对于一个在世俗的夹缝里苟延残喘的人,是如此重要。
我在一本书里,会碰到童年的羞愧。一群孩子,在乡下的世界里,偷瓜摘桃,那些汁液,会浸湿书包,里面的书,也早已湿透。
如今,翻来这书,看到这些痕迹,便觉得童年的味道,是如此鲜活。
一本书,是一把村庄的钥匙。
如今的村庄,已看不见80年代的模样,通过一本书,让我想起哪里有一片瓜园,哪里有一片桃林。一个人,或者一个乡村的童年,早已死去。但是,在一本书里,一个人,还活的安好。
在一个人的童年,有许多被植物命名的人,譬如:牛莲甏,姜片。这些人,在书本里,活成了一副骨架。
三月,阳光干净。
三月的阳光,召唤着一本书,也开始召唤一个人丢失的根系。这么多年,母亲,养成了晒书的习惯,我却养成了忆当年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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