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与命抗争 中国古代女子们的命运大都是悲惨的,《红楼梦》中说的“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便是此意。可惜的是,《红楼梦》只揭示了封建社会女子们的悲剧命运,却没有指出一条可能摆脱这一悲剧的出路(事实上是不可能)。与之相比,以妇女命运作为重要主题之一的《聊斋志异》却向前迈了一大步,在《聊斋志异》形形色色的鬼狐故事中,依靠超人力成功改变自己或改变男主人公命运的女子比比皆是。而抛开鬼狐故事的外壳,在一些完全以人为主人公的故事中,能够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敢于向命运挑战的女子也不乏其人。这其中,以细柳(《细柳》)、青梅(《青梅》)和邵九娘(《邵九娘》)最为典型。其中细柳面对自己必然少寡的命运,不惜以弱柳之质,“晨兴夜寐,经纪弥勤。”承担起本该是男人来做的家计,所以在丈夫遽然去世后,仍然把家业经营得井井有条,并不惜采取极端手段教育两个儿子,使二子“一富一贵”,过上了“老有所养”的幸福生活,被蒲松龄赞为“此无论闺闼,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成为《聊斋志异》中一个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而青梅,本是狐母所生,被叔父卖到富家做婢女,对她而言,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嫁个小厮,或给个富人做妾(试看《红楼梦》中丫鬟们的下场便可知)。然而她凭着过人的判断力,一眼相中“性纯孝,制行不苟,又笃于学”的张生,在为小姐牵线不果的情况下毅然自荐,并在张生以礼教拒绝后,强以“君倘有意,乞共图之。”逼他给自己做下承诺,并以“不济,则以死继之”的真诚打动小姐,使其努力促成此事,最终化蛹为蝶,得“封夫人”,成功跻身贵族行列,并且得到了那个时代一个女人的最高尊荣。 与细柳与青梅相比,邵九娘的情况却有些特殊。依常理而论,邵九娘虽然家贫,但好歹出生于读书人家,她自己也聪明好学,“少聪慧,教之读,过目能了。”无论以她的家庭出身,还是以她的个人条件,都完全可以找一户较为殷实的人家。甚至于因为她父亲比较开通,“父爱溺之,有议婚者,辄令自择”,叫她自己择婿,她也可以摆脱“父母之命”的牵绊,嫁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可是在择婿的过程中,她却“贫富皆少所可”,什么样的都相不中,偏偏选择了给人做妾,而且是给一个家里有着一个悍妇的男人做妾,究竟原因何在? 故事还是要从一个叫柴廷宾男人说起,与《聊斋》中大多数篇目不同的是,文中并没有交代这个男人是不是书生。不过《聊斋》里的男人向来不那么重要,大抵只是作为女人的陪衬出现的,从柴廷宾名字中的“宾”字便可窥探一二,因为真正的主人公是邵九娘。所以其人究竟如何并不重要,根据剧情需要,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是,他娶的是一个“不育,又奇妒”的老婆金氏,就已经足够了。 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可是有着的“七出”条文的,这七条中,女人占了任何一条,都可以将其无条件休回家去。而这位金氏一下子就占了两条:既不能生育,又极其悍妒。加之阴险狡诈,残忍暴虐,先后害死柴廷宾的两个小妾,如此一个德行有亏的老婆,柴廷宾居然只是“反目,永绝琴瑟之好”,以至于她生病之后“恨其不死,略不顾问”,却始终没提休妻一事。由此可见,这个柴廷宾多少也有些不堪,以那个时代的标准来看,不能降服悍妇,不能延续宗祧,不但乾纲不振,照此下去,更加要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危险。即使照现代的标准来看,不能中断没有爱情没有幸福的婚姻,又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也算不上是什么好男人。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实在不怎么样的男人柴廷宾,却偏偏入了邵九娘的法眼,成为她心仪的对象。原因就在于邵九娘“自顾命薄,若得佳偶,必减寿数”“自顾薄命,聊以泄造化之怒耳”,所以宁愿“少受折磨,未必非福”,心甘情愿去给人当个地位低下又饱受折磨的小妾。因为邵九娘“少聪慧”,“尤喜读内经及冰鉴书”,她既懂命理,又会看相,“前见柴郎亦福相,子孙必有兴者。”知道这个柴廷宾虽然不怎么样,却长了个有福的相貌,而且子孙富贵,自己可以终身有依,借光享福。 蒲松龄是写爱情故事的圣手,他笔下塑造的种种情痴,类别之多,程度之深,手段之奇,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同时,他笔下将过好日子置于爱情之上的形象也同样精彩,具有代表性的就有精明冷静只为“好好活着”的细侯(参见《夜读聊斋之——好好活着》,以及本篇的主人公邵九娘。不过邵九娘和细侯并不见有多少共同之处,与她的形象更接近的还是细柳(参见《夜读聊斋之——以人胜天》)。 与细柳相似之一便是邵九娘也是看相的高手,这一点似乎是她们堪与命运抗争的前提条件。《周易·系辞》有“乐天知命,故不忧”之论。实际上,一个人要真的“不忧”是很难的,即使是“性格决定命运”,有个“乐天”的性格会略好一些;但与之相比,“知命”似乎更加重要。邵九娘和细柳一样,既知道自己“命薄”(其实那个时代的女子又有几个不是“命薄”的呢?),又知道男人柴廷宾有“福相,子孙必有兴者”,所以才会做出这样宁愿自投火坑的选择。 与细柳相似之二便是邵家的家长似乎也很开通,不讲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肯在很大程度上尊重女儿的自主选择。这在那个时代,是很难能可贵的。同时似乎也暗示了一个女子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多少总要有“封建家长”们的某种“恩赐”。 当然,站在理想主义的立场,我们宁愿相信,无论是细柳,还是邵九娘,她们的幸福生活都是自己努力争取的结果,和她们懂命运、会相术的特殊才能无关,更和她们拥有较为开通的家长无关。 只是,这样幸福的生活是那样的来之不易,甚至可以说她们都为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对于细柳,她要承受恩爱丈夫的早丧、单独持家并抚养、教育两个儿子长大成人的责任,最后才能换来“二子一富一贵,表表于世”的晚年富贵。而邵九娘所付出的,则更加惨痛。 首先,她的选择使会邵家承担着卖女为妾的恶名。要知道,邵家虽穷,但毕竟是读书人家。而那个时代,读书人最重要的就是风骨(如今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恰恰相反了),哪个读书人如果为了钱财无视自己的身份而自甘堕落,是很叫人不齿的。邵父虽穷,但骨气还是有的,断然不是那种会拿女儿换富贵的混帐老爹。而且不仅不混帐,邵老爹还相当开通,“有议婚者,辄令自择”,叫她自己决定终身大事。作者之所以强调这一点,也是为了突出邵九娘把握命运的自主性——是好是坏,都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爹妈,怪不得社会,甚至怪不得命运。 而这一选择带给她个人的,则是身为小妾的卑贱地位,尤其是要遭受正妻的残忍折磨。而这一切,居然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柴廷宾为了避免邵九娘也同前两个小妾一样惨遭横祸,把她“娶于别业”,本想不叫金氏知道。而邵九娘却认为这种事早晚得漏,一旦漏馅儿,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所以“请不如早归,犹速发而祸小。”当柴廷宾表示怕她回去后遭到金氏摧残时,她则认为“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希望以自己的行动感化金氏。见柴廷宾虽“以为是,终踌躇而不敢决”,便趁着他外出之时,换上一身青衣,亲自去见金氏,向她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结果以其“容饰兼卑”使金氏暂时消了气,成功过了见嫡的第一关。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更是小心翼翼,谦卑有加,“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帨,执婢礼甚恭。”这哪里是做妾,分明是把自己当成奴婢了嘛!然而即便她如此“奉侍谨,无可蹈瑕;或薄施呵谴,女惟顺受。”,残酷的虐待仍然不可避免。一次,因为柴廷宾夫妇吵了几句,所以早晨洗漱时金氏“犹含盛怒”。结果邵九娘捧镜时心里慌乱,一不小心,镜子掉到地上摔碎了。这一下,终于给金氏的暴虐提供了机会,她“益恚,握发裂眦。女惧,长跪哀免,怒不解,鞭之至数十。”可以想像,盛怒下打了几十鞭子会是怎样的结果。这一来,柴廷宾看不下去了,他先是“盛气奔入,曳女出”,见老婆还是跟在后边“呶呶逐击之”,便一怒之下“夺鞭反扑,面肤绽裂,始退”,从此“夫妻若仇”。柴廷宾为保护邵九娘,“禁女无往”,可是她不但不听,反而“早起,膝行伺幕外”,亲自向金氏请罪。金氏知道,有柴廷宾撑腰,她不能拿邵九娘怎么样,于是便打算等他出门后再找她算账。柴廷宾见此情景,只好“谢绝人事,杜门不通吊庆”,不给金氏可乘之机。 报复邵九娘不成,金氏便把火都发在下人身上,“惟日挞婢媪以寄其恨,下人皆不可堪”,于是便引发了一个婢女的仇恨,想要伺机杀之。最后,还是多亏邵九娘的相面术救了她。邵九娘发现“婢面有杀机,叵测也”,便叫柴廷宾小心,柴在婢女身上搜出利刃,又在邵九娘的劝说下将其迅速卖掉,本来是救了金氏一命,金氏却“转恨其言之不早”,趁柴廷宾远出时大发淫威,对邵九娘横加摧残。她先是“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见到“婢媪皆为之不平,每号痛一声,则家人皆哭,愿代受死。”,又“以针刺胁二十余下,始挥去之。”将一个悍妇的手段发挥到了极致。 至此,我们不难发现,邵九娘自己选择了嫁给家有悍妇的柴廷宾作妾,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希望用自己的言行去感化金氏,可是实际上,她的“感化”手段无外乎一种:顺从。或者说,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难道这就是她用以改变命运的所有方法,或者说唯一方法吗?没错。因为她的身份使然,地位使然,作为小妾,她所能做的与命运的抗争就只有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坚决不去抗争。 不妨对比一下《聊斋志异》中的另一则小故事《妾杖击贼》:这位小妾遭遇的也是“冢室凌折之,鞭挞横施。”她的反应也同样是“奉事之惟谨……殊未尝有怨言。”然而与邵九娘不同的是,这位小妾出身在武术世家,可是有功夫在身的,当“数十人逾垣入,撞其屋扉几坏”时,这位小妾“默无声息,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一,拔关遽出。群贼乱如蓬麻。妾舞杖动, 凤鸣钩响,击四五人仆地;贼尽靡,骇愕乱奔墙,急不得上,倾跌咿哑,亡魂失命。”以一个娇弱女子,瞬间打倒十几个入室抢劫的强盗,简直太厉害了。可是当别人问她功夫这么好却为何甘愿承受正室的凌辱时,她却表示“是吾分耳,他何敢言。”而她此举得到的则是人们的一致夸赞:“闻者益贤之”。在那个时代,作为一个小妾,能不能反抗,和要不要反抗,根本就不是能力上的问题,而是道德上的问题。所以在《邵九娘》的故事中,金氏悍妒,是她德行有亏;邵氏顺承,则是她品德高尚。即使邵九娘要为自己争取美好的生活,要与悲惨的命运抗争,也绝不会采取直接对抗的方法;她的抗争手段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抗争,或者说叫慢慢感化,以德服人。 在面对金氏暴虐的同时,邵九娘还要承担着把她们共同的丈夫推向金氏的责任。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女人的悍妒都和争风吃醋有关。在《聊斋》里,甚至还不乏《恒娘》这样教人在妻妾之间怎样争宠“变憎为爱”、“易妻为妾”的篇章。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希望得到丈夫的宠爱,尤其是“专宠”乃是情理之中,又有谁愿意把自己的男人推到别的女人床上呢?可是邵九娘就愿意。她主动来到金氏身边,向她主动交待的同时,还极力撮合二人,使其重归于好。在《邵九娘》全篇中,封建大道理讲得最多的就是邵九娘,她先是劝金氏改变一下态度,尽弃前嫌:“细察渠似稍悔之,但不肯下气耳。谚云:‘大者不伏小。’以礼论:妻之于夫,犹子之于父, 庶之于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词色,则积怨可以尽捐。”又对柴廷宾“迎门而劝,令诣嫡所”,以他面“有难色”时,甚至一度“泣下”,以眼泪博同情。在“柴意少纳”后,又劝金氏“往一姗笑之”,并且又是一通大道理:“夫之于妻,犹嫡之于庶。孟光举案,而人不以为谄,何哉?分在则然耳。”终于打动了金氏,使“夫妻复合”。在之后的日子里,每当“柴入其室”,她都“苦辞之,十余夕始肯一纳”,尽心尽力地将丈夫推向金氏的怀抱。在柴氏夫妻二人因婢女刺杀一事“夫妻绝好”后,邵九娘则断然将丈夫拒之门外,“莫敢当夕,柴于是孤眠。”这一切,都成为最终感化金氏的重要原因。 而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如此暴虐的金氏“忽病逆,害饮食”直至“腹胀如鼓,日夜浸困”,乃至因她的暴行导致天怒人愤,连她的结发丈夫柴廷宾都“恨其不死,略不顾问”时,邵九娘不但不计前嫌,而且“侍伺不遑眠食”,甚至还在金氏因“疑其怨报”而不敢叫她看病时暗中用药,救了金氏一命。至此,已将邵九娘的品行推到了极致。同时,她的以德报怨也终于成功感化了金氏,使二人“自此,事必商,食必偕,即姊妹无其和也。” 邵九娘终于以她的隐忍成功改变了命运,在遭遇一系列惨无人道的虐待后,终于得到了正妻的认可,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换来了家庭的和睦,以及自己一生的幸福。在后面的故事里,当邵九娘因生子而“产后多病”,金氏“亲为调视,若奉老母”,已经完全改头换面,由一个悍妇变成了贤妻良母。而邵九娘的儿子更是“秀惠绝伦”“八岁有神童之目,十五岁以进士授翰林。”邵九娘母以子贵,“舆马归宁,乡里荣之。”同时,他老爹当年因卖女为妾导致“家暴富,而士林羞与为伍”,彻底丢了名声。到现在,外孙子成了显贵,人们也就不再计较之前的糗事,“始有通往来者”,重新得到了人们的认可。可以说,邵九娘也为娘家争得了荣誉。 有人曾把《邵九娘》与莎翁名剧《训悍记》相提并论,因为在故事的结尾,主人公身为小妾的邵九娘确实成功训服了那个“奇妒”的悍妇金氏,使其成为一个贤妻良母,而邵氏自己则因儿子显贵而过上了富贵双全的幸福生活。然而若忽略其中“训悍”的情节,其实两部作品并无任何相通之处,《训悍记》是一部妙趣横生的世情喜剧,而《邵九娘》却分明是一部封建婚姻制度下一个弱女子争取幸福生活的奋斗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邵九娘》的主题远比《训悍记》深刻得多。 其实,无论是古是今,无论是男是女,生活中的不如意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除去那些天生的“官二代”“富二代”们,大多数似乎都可以说是“自顾命薄”之人。而且正所谓造化弄人,当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诸多不顺,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时,我们是怨天尤人,是自暴自弃,还是在在现在的社会秩序下,在坚守道德底线的前提下坦然面对而努力抗争?《聊斋志异》中的小妾的邵九娘的故事,未尝不会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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