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甄小竹 于 2017-5-2 18:09 编辑
1
我又一次被梦惊醒。
梦里,藏式的寺庙,白塔金顶,经幡摇动,从寺庙里,传出的僧人诵经声,恢弘,韵律齐整。那梵唱的法音,直抵灵魂深处,宛如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心潮波动。
梦里有人在唱歌,歌声嘹亮,音调宽厚,清亮如天籁。那歌者,面容模糊,他一直在向我招手:“你来呀,你来呀,我在等你。”我脚步仓皇,跌跌撞撞,紧随其后。天边有一道红光,照在那人身上,他的面容渐渐清晰,似我深爱的木风。他转身离开时,背影变成了身着绛红袈裟的僧人,他念着六字真言,清冷又温热地笑,依然对我招手,说,“你来,你来,我渡你。”接着又唱起歌,越走越远。那歌声变得沧桑,一直在我耳畔响,我依然记得几句: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我与伊人本一家,情缘虽尽莫自嗟。
清明过了春自去,几见狂蜂恋落花。 ……
我奔向他,他却消失了踪迹,我嘴里喊着:“渡我,渡我……”只有迷雾,无人应答。迷雾如一层薄纱,扯不开,看不清。
我倏地睁开眼睛,已是大汗淋漓,只是梦里的景象清晰。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看躺在身边的木风。他睡得很沉,身上依然有酒气。
窗外,有点点星子闪烁,微光从窗帘的罅隙中挤进来,照在他脸上,我借着月光,静静地看他。他的眉眼在微光下,如清风明月,仿若前世的遇见。他眉头轻蹙,不知是不是梦里又遇见了让他无奈的事,嘴角轻轻地如孩子般撇了撇,口水从嘴角滑成了一条线,流在枕头上。我抬手,想拂一拂他的脸,帮他擦去口水,又怕吵醒他,我的手停在了半空,良久,又放下。只是久久地侧目,看他。他是梦里穿袈裟的僧人,他是我心中的佛。他的眉眼,又像我意念间不断想起的那尊活佛,是我心里的情僧。
情僧?我的心里兀自升腾起一个人的名字——仓央嘉措。也许从小听父亲说了太多他的故事,意念间总会有一人,是他,也是木风,我渐渐明了,木风就是我的佛,是他的化身。他已走入我的灵魂,千帆过尽,我独独眷恋的爱人。
从没有想过,会成为木风的情人。我一直不喜欢“情人”这个词,有一种轻贱的感觉。对于情感,抑或说爱情,我从来就遵从内心的感觉。相遇了,融洽相处,不爱了平静挥手,相忘江湖。对于情感,我又一直是冷清的。也许受了家庭的影响,相信爱情,却怕爱情,所以,从不愿意真的爱上一个人。就如冷清了半生的爸爸和妈妈。
年轻时的爸爸在藏区当文艺兵,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而他最喜欢的是弹奏古琴,收集有关活佛仓央嘉措的事迹。我记得小时候,爸爸给我讲仓央嘉措的故事时说,仓央嘉措不仅仅属于自己,更属于爱情和自由,他根本就是天地万物衍生出的善魂。我从小耳濡目染,知晓了仓央嘉措悲苦多情的平生,也喜欢上了古琴。上大学,填报志愿时,爸爸想让我报考古典音乐,可强势的母亲,却为我选择了新闻媒体。爸爸当时并不多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指手画脚。而后,转身,进了他的小屋。妈妈在他身后,紧紧地跟随,嘴里不停地嘲讽着:“你不是古琴弹的好吗?也没给我挣回一座金山,还是要靠我养活你。”
爸爸“咣当”一声关上房门,把妈妈关在他的小屋外,不久就从他的小屋里传出叮叮咚咚的古琴声。妈妈不甘地拍着门:“陈书恒,你给我出来……”敲的太久,小屋的门纹丝不启,妈妈只好作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嘤嘤哭泣,而后,洗把脸,化上浓浓的妆,抓起皮包便离开了。当时的我,只是冷眼看一切,不言不语,不冷不热,仿佛与我毫不相干。
后来,爸爸告诉我,当年,他从西藏归来,与小巷尽头一个饭馆的服务员相爱。可是家人不愿意,相中了有背景的妈妈,爸爸执拗着,不肯低头,作为性格要强的妈妈对爸爸一见钟情。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依照自己的相貌,以及家庭,怎么就不及一个长相平平的服务员。妈妈为了拆散那个服务员与爸爸,便找了几个社会小青年,给了些钱,让他们到处散播与那个女服务员有染的消息。女孩儿受不了刺激,最终离开了这座城。爸爸曾打听过她的消息,其实那个女孩并没有离开,只是跳河自杀了。人人都知道内情,只是瞒了爸爸一个人。爸爸知道这个消息时,我已一岁多。从此,爸爸便与妈妈分房。爸爸更多地是弹奏古琴,饮茶,苦思。他时常嘴里念念有词: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2
常常想,种什么因,必结什么果,就如妈妈,她种下了恶果,也必独自品尝那杯苦酒。而我呢?我又一次将目光投向木风。本来面朝我侧卧的木风,嘴里轻轻咕噜了一句:“若溪,对不起。”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平躺着,发出轻轻的鼾声。我还是将手放在他的云鬓处,轻轻抚了抚。那里已有几根白发了,我的心疼了,如针扎。
或许我的错误就是起了贪执。人一旦有贪执,必将坠入万丈深渊,痛苦,煎熬,种种贪婪、自私会如恶魔般袭击你,让你溃不成军,让你如活在炼狱般。而我恰恰起了贪执,不甘心做木风的情人,我想要一个名分。
与木风的相遇,仿佛上天的安排,让我感觉此生只为等他来与我相见。是宿命,我逃不开。从小便看见爸爸与妈妈的不和谐,让我对情感心生倦怠。更多的是继承了爸爸的清冷,对任何事不热烈,也不疏离,做着刚刚好的自己。
进了大学,我便学着其他女孩谈起了恋爱,没有人知道,我谈这场不咸不淡的恋爱只是为了不被男生纠缠。我与那个男孩谈了整整四年的恋爱,大学毕业前夕,我以各奔东西,安命天涯,无法相守,只能怪命运的捉弄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提出分手。男孩儿惊呆了,他的泪缓缓滑下。自古都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说法,当我看见他的泪,我才知那个男孩儿是爱我的。原来,我却只是违心地说着爱他的话,欺骗他至今。我突然开始厌恶自己,厌恶我这张漂亮的脸。我记得那天他将我拥在怀里,紧紧的,哭着说:“若溪,我多爱你呀,如果可以,我随你到天涯。”可我不能更多地欺骗他,我也不能告诉他,我不爱他,我只能推开他,给你说着关于工作,关于家庭的大道理,谁也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也疼了。
有过了那段经历,我对情感更加冷淡,而那时的妈妈变本加厉地讥讽着爸爸。爸爸本经营着一个古琴行,妈妈却是本地房地产业的叱咤人物。现阶段喜欢古琴的人并不多,爸爸的生意很冷清,妈妈的生意却风生水起,能赚回大把钞票。我毕业回到家中,看见的情况更糟糕,爸爸和妈妈形同陌路,见面,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再多言,就仿佛仇家,针锋相对。妈妈始终对爸爸又爱又恨,爸爸始终对妈妈不闻不问。
我归来一周后,晚上,爸爸与我促膝长谈。我才知,爸爸多年的隐忍,只为了等我长大,他不想让我缺失父爱,如今,我长大了也是他离开的时候了。爸爸早已做好了隐居山野,回归自然,搬到乡下祖屋居住的打算,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他血脉的传承人。那晚,爸爸说到妈妈,很冷清,我体察到爸爸对待妈妈的心,如灰烬,再无烧烤的可能。我看过了他们相聚如仇,也不劝说爸爸,我甚至觉得他们这样的选择好过近在咫尺,远若天涯。
爸爸第二天离开了,走的悄无声息,只带走了他从藏区归来时的物件,几本他常吟诵的《心经》、《金刚经》与《佛遇有缘人》,还有那个女服务员的几张照片,以及仓央嘉措诗集和一把古琴。爸爸走时,把琴行留给了我。我本喜欢古琴,这正对了我的喜好,却荒废了我四年作为优秀生的学业。我从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我甚至感谢爸爸,如果不是他把琴行留给了我,我怎么会遇见木风。
爸爸走后,琴行的生意依然不景气。一日,我独自守着琴行,弹奏古琴,一曲《平沙落雁》终了,听见掌声,我忙回首,看见了一个男人,清眉朗目,面色温和地看着我笑。看见他的瞬间,我的心跳加速,我有强烈的感觉,他就是我寻了几世的那个人。
那个男子自我介绍,他叫木风,是带着几个台湾的客人来看古琴。我看着他轻轻地笑,如遇故人,那么自然,那么温润。木风也有同样的感觉,他问我:“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当时我调侃:“大概是前世吧!”那日,应台湾人的要求,我为他们弹奏了《高山流水》《云水禅心》《广陵散》等曲目。台湾人出手很大方,选了两把上好的古琴。
在木风的带动下,琴行的生意日益好转。
3
木风开始与我约会。
我们的相处很自然,仿若老友,很多时候,他会到琴行来,我为他泡一杯清茶,他品着茶,听我弹曲。他曾多次说,认识我,让他体会到人间的温暖,他说我的安静与冷冽、温暖与热切都是他毕生想要的。他说认识我,他捡到了一块璞玉,我总是讥笑他,故意说甜言蜜语哄我开心。他却很认真地说:“若溪,与你相遇,是我今生最快乐的事。若溪,如果可以,我真想追你,可我有妻子,离婚不可能。生活的无奈,常压的喘不过气,只有你能让我轻松又快乐。”那一夜,我紧紧拥抱着他,不肯放他走。他进入我身体时,我没有感觉到第一次的疼痛,只感觉到与他无比快乐地契合,我知道那是肉体与灵魂的相交。我向他交付一切,不必向任何人交待。
往后的日子里,我从不过问他的妻子,也不问他的家事,他来了,我便让他感受世间的美好,让他忘记一切烦恼与不快乐。逐渐,他紧锁的眉头舒展了。看着他温情又开心的笑,我感觉无比自豪。
时间能让清淡的人心发生霉变,我的灵魂开始腐烂、堕落。我发现我越来越爱木风,渐渐不能容忍他回到妻子身边,回到那个让他迷失灵魂的地方。我起了贪念,我想要他离开他的妻子。每提起此事,他总是长叹一声,说:“若溪,你也脱不了俗气。我不能离开她,你不懂。”
红尘阡陌,又有几人能脱得了俗呢?我本俗人,自然活在俗人的世界里。
木风一定没有想过,我会见到一个人。看见她,我痛彻心扉。下定决心,遗忘他,遗忘这座城。
一个月前的雨天,我的琴行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清秀、端丽。站在琴行,裙角与发丝滴着雨。她见到我,怯怯的,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我。听到她叫我阿姨我愣了一下。我也顶多能做她的姐姐吧。当她说她叫木雨心时,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有一股苍凉的感觉。
“是你爸爸让你来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澄澈,仿佛天上的月亮。
“不,阿姨,爸爸并不知道我来找你,也求你别告诉我爸爸。阿姨,我是为了我妈妈来的。”女孩儿说着,哀哀地哭泣起来。
“你妈妈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让你妈妈自己来。”我突然心生恶念,想向木风的妻子言明,让她知难而退。女孩儿无声地流泪,看着琴行外。琴行外有一个妇人,穿着朴素,站在雨里,无声无息,如雕塑,脸色苍白。雨打湿了她的衣裳,拍打着她的脸,她浑然不觉,只是站着。
“站在雨里,我就会可怜你,我就会离开他吗?你可以进来说话。”我冷冷地、尖锐地、刻薄地说。
“妈妈,妈妈她不会说话。”女孩的泪还在流,“妈妈发生过车祸,大脑受伤,丧失语言功能。”
听见雨心的话,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我的城堡轰然坍塌。我脸色苍白,我将自己恨到极点,我突然明了木风的无奈与忧郁。我是多么残忍,想生生地将木风从这个家里剥离出来。我为我肮脏的灵魂感到羞耻。我冲进雨里,想要拉她进来,可她还是站着,眼睛盯着我,轻轻摇头,接着缓缓跪在我面前。我拼命拉起了她。脸上,雨水混合着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那天,我告诉雨心:“回家好好照顾妈妈,我不会抢走你的爸爸。”
雨心离开时,轻轻拥抱了我一下。我的心随着那一拥抱,如碎了的玻璃,好痛好痛。我突然明了,我该做些什么了。
木风依然每日来琴行看我,我还是会弹奏古琴给他听,泡他最喜欢喝的太平猴魁。我将自己打扮的更妩媚,笑得更阳光。他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每日,他的离开,是我痛苦的源头,我会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只到消失在天尽头。我无能为力地哭泣,到深夜。我日渐消瘦,也不再提及要他离开家的话,可我能从他蹙着的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里,看出他对我的愧疚与无奈。我终无法忍受痛苦的煎熬,想找人倾诉。爸爸懂我,爸爸仿佛一个高僧,每句话都有大智慧。爸爸走时,屏蔽了所有信息,连手机也舍弃了,唯独与我,常以书信的方式交流。
我给爸爸写了长长的书信,向爸爸道出我的痛苦。收到爸爸的来信是十天后的事,爸爸的书信很简短,仿佛佛家偈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随心走,不作违背道德、良心的事,不可平白辜负一片真情即可。
收到爸爸的信,我豁然开朗。也默默在心中做出了决定,并告知爸爸。爸爸很宽厚,哪怕是我想遗忘这座城,去远方流浪,他亦笑着点头。
我将想离开这座城市的事告诉妈妈,是我将琴行转让后。妈妈自有她的生活,她从来不过问我活的是否快乐。我很感谢妈妈给我一个宽泛的空间,让我来去自如。虽然她常带我出席不着调的宴会,在我耳边说某某董事长的公子看上我了,我只是一笑了之,从不当真。我知道她带我出去,只是为了给她脸上贴金。我却从不责怪她。
不知是不是我演技高超,还是木风太信任我,就连我把琴行卖了,他都没有觉察到。因为我卖琴行时,对买主说过,我将留在琴行,直到离开这座城的那一刻。
4
天快亮了,我悄悄起身。
昨晚,是我主动打电话约木风,想让他再陪我一晚,虽然他有应酬,喝多了,可他还是来到只有我们俩的小屋。小屋并不大,也不过六十多平米,住在这里,我很安心。因为木风买这个小屋时说过,这间小屋,我是唯一的女主人。
还有三个小时,我将登机,去往陌生的地方。我将我的爱留在这间小屋,留在这座小城。我却要去远方流浪,只为遗忘小城里的人。
我不知道能不能真的遗忘,如果无法遗忘人,那就选择遗忘城吧。
我简单梳洗后,望了一眼窗外。窗外的天空有微微的光亮,是东方,天要亮了吧。我不能再犹豫,我拉起行李箱,迟疑着,不肯跨出那道门。我又一次来到木风身边。他睡得很沉,他一定是累了。昨晚我那么疯狂地要他,仿佛与他将是最后一次交合。也许因为酒精的缘故,他兴奋地迎合我,完全不像一个中年人,我让他愉悦。可我,必须选择离开、选择遗忘。
我低头,轻轻在他唇上印上一个吻。木风在睡梦中轻轻抚了一把唇,接着又睡去。我突然想,我是不是该给他一个交待。我翻出了一张纸,从包里摸出笔,写下几行字:
木风: 我将磕十万长头为你祈福,但愿我的真诚能感动佛祖,让你的妻子能与你相对软语。此一别,将是永别,勿寻,勿念,勿牵,勿挂! 永远爱你的若溪
我把手机、钥匙放在纸上。此去,我弃了所有通讯设备,我知,我走出这座城,我将与城、与城里的人再无瓜葛。
飞机起飞了,在云端穿行,我微闭双眼,脑海里闪动着木风的影子。心痛到极致,却无泪。悲到深处,泪水显得多余。靠在椅背上,心沉沉的,迷迷糊糊睡去。梦中那个人影又出现了:“你来,你来,我在等你。”我想抓住他的手,他又一次没了踪迹。睁开眼睛,擦一把额头的汗,坐在身边的年轻人定定地看我,我笑了笑,拉起遮阳板,看向窗外。
窗外大朵大朵的浮云,让人有穿越时空的虚幻。缥缈的感觉,令人迷茫。脑海依然有木风。我走了,木风只是一时的痛,也好过他对我的愧疚。长痛不如短痛,我不能逼他选择,那样我太残忍。不可以,我不可以违背自己的良心。
现实向前,回忆向后。物来则应,过去不留。情到深处难割舍,有些情举重若轻,有些情举轻若重。对于木风,从此只能举重若轻。想到这些,我释然了。飞机平稳地停在拉萨时,我脸上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拿起行李,走出机场,仰望天空,天空湛蓝,望得久了,竟流下泪来。心却无比的仓皇。梦里绛红袈裟,还在眼前晃动,我笃定,我的前世一定在佛前跪拜过,我来寻一段前缘,寻找前世的我,在经筒与佛经的指引下,磕十万长头,为木风祈福。
拉萨并不如我梦中想象的样子,也不是若干年前父亲口中的模样。繁华的街道,兜售货物的小商贩,比比皆是。有一个藏民手持绿松石拦住了我的去路,说着略生硬的汉语,我看他,他眼中闪动着商人的狡黠。我淡淡地笑,早已洞穿他手中的假货,在他痴缠时,我轻轻接过他的绿松石,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我只是笑,轻轻说:“我要去工商部门,检举你卖假货。”他惊慌失措,我用力甩脱他拦我的手。转身离开。
我顺着街道走,看见黄房子,在离大昭寺不远的地方,隐在高墙之后。门前有匾“玛吉阿米”。我突然想,这是不是仓央嘉措去过的小酒馆,那个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也是在这样的黄房子里与仓央嘉措私会。我跨进黄房子,藏族小妹迎上来,为我拿下手里的行李箱,将我让进房间。
5
五月的拉萨,冰雪刚刚消融,寒意依旧逼人。我打了个冷颤。小妹很敏感,将我安排妥当之后,便端来了火炉。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小火炉的火炭噼啪作响。周围安静的出奇,再看窗外,原来已是日暮西斜。天边的红云,在天空游荡,仿佛有佛的真言。
听爸爸说,拉萨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来到这里,你的灵魂将皈依。我静静地想爸爸的话。藏家小妹为我端来了酥油茶,糍粑,我慢慢地咀嚼。虽然没有胃口,可我还是要吃。我得保存体力,明天我要为木风祈福,磕完十万长头。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音乐声,深沉的男声在唱: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柔媚的女音暗合: 我与伊人本一家,情缘虽尽莫自嗟。
清明过了春自去,几见狂蜂恋落花。
我心头一惊,想起梦中那个酷似木风的僧人也唱着同样的歌,忙起身站在窗前。院中几个藏族小妹和藏族小伙跳起了锅庄舞。男子舞步豪迈,粗犷,女子舞步柔软,妩媚。小妹突然推开了房间的门,拉起了我,来到院中。我因为与生俱来的天赋,看了小妹的舞步后,也便轻松地跟随。那一刻的欢笑,让我忘记了木风,忘记了那座有木风的城。我愿意这样遗忘下去,遗忘到地老天荒。
第二天,天未亮,我便起床。简单梳洗,依然是酥油茶与糍粑填饱肚子,带上水,我来到了大昭寺。如果说布达拉宫适合仰望,那么大昭寺便适合匍匐。大昭寺前已有人在磕等身长头。
我看见了他,一个男人,梦中的男人。他是木风,又不是木风。他身姿挺拔,面部轮廓如刀刻,微蹙眉,凝重的神情,清风明月的眼睛,晨时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有亮亮的光芒。他在阳光下静默,我的心微微抖动。我定定看他,眼眶有泪水积满,他是我梦里的佛,我来到西方,只为寻他而来。
他很专注地磕头,起身,三步一身,匍匐,五体投地。接着,又起身,走三步,匍匐,五体投地。他重复着这个动作,脸容无比虔诚,额头因磕头起了一层血痂。听着他磕长头时发出的啪啪声响,那回音荡在大昭寺前的广场上,盘旋在凄清的街道,声音穿透五月的风,直抵人心。那声音仿佛来自寂静的佛国,将潜伏在我生命里的佛缘,瞬间开启。再看他,他口中默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他的身影锁住了我的目光,我不忍错过他任何一个动作。他并未发现我在看他,他心无旁骛。
他是木风,他说要渡我。他能渡我吗?万般情丝涌上心头,却只能化作无言的叹息。看他片刻,还是来到他身后,随他一起五体投地,那一刻,我轻轻吟了一句:“木风,你是我的佛,你要渡我。我为你磕十万长头。”
磕到第一百个头时,我有些晕眩,毕竟初来高原,有极大的不适应,我开始呕吐。他停下,转身,专注地看我。他专注的目光让我记起他梦中的样子。我咧嘴笑了笑:“我见过你,在梦里,你是佛,说要渡我。”
男子轻轻点头,笑:“我也见过你,我在求佛渡我。”
那天,回到住处,我才知,他和我一样,为了安静都住在黄房子里。我知道了,他叫索仁。他从北京来。我惊觉,那是我想要遗忘的城市。他说,他想要遗忘那座城。听到他说出“遗忘”二字,我愣愣地看他。我知道,他是我,是木风,我亦是他。
索仁看我惊讶的样子,静静地笑,那笑无比安详。他并不避讳我知道他的隐私。他说,他虽来自北京,他的根却在藏区。他六岁时被一个转山的汉人女子收养,带到北京,他唤收养他的女子“姑姑”。因为那时,那个女子还未婚,不能做他的妈妈。姑姑给他最好的教育,送他到国外学习。他回国后,姑姑排除万难,将家族一部分企业交给他打理,他在商场叱咤风云,意气风发,却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姑姑,而无法接受其他女子。他眼看着姑姑结婚,却无能为力。他不允许自己喜欢其他女子,他一心只爱他的姑姑。他在姑姑病入膏肓,弥留之际时,终于吐出了心里的话。姑姑轻轻地笑,告诉他,她早就知他心意,多年未说破,只是不想这段情感,成为枷锁,压在他的心头。他终流下了泪,看着姑姑闭上眼睛。
他告诉我,三十七年的年轮将他分隔成两半,六岁之前在藏区,六岁之后在北京,三十一年北京生活,让他世故,却唯一不敢忘记追根溯源。姑姑死了,他回到拉萨,他要磕完长头,祈愿来生与姑姑重逢,结为夫妻。为这一祈愿,他将下半生的自己交给佛祖。
我静静地听,看着他,想象他披上绛红袈裟的样子。我眼前有仓央嘉措的身影,有木风的身影,与他重叠。
他要遗忘的,终是我要遗忘的,他所遗忘的,也是我想遗忘的。他将成佛,佛渡他,可谁又渡我呢?
他吗?
我静静地看他,看他时,我的心里升腾起莲花。
6
后来的日子,我在潜意识里把索仁当成仓央嘉措,当成木风,很自然地跟随在他身后,在大昭寺前磕完十万长头,我的额头磕出了血,成痂,又渗出血,又结痂,反反复复,最后化为一股佛法的无边宽宏,在心底蔓延。当索仁要去哲蚌寺时,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想跟着他,去接受佛的洗礼。
爸爸说过,哲蚌寺里曾经有仓央嘉措的印迹。一七零六年,仓央嘉措离开布达拉宫被解往京城,在哲蚌寺短暂停留,闻讯的村民,自发为他送行,这一去,将是他的最后一世。他是情僧,是诗僧。他说“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他归来了,就在我的眼前。
我从没想过,索仁会留在哲蚌寺。我也不曾想过,拉萨又成了我灵魂深处想要遗忘的城市。
我始终相信,索仁就是另一个木风,更深地依赖他。与他磕长头时,每日傍晚去大昭寺听法课,是他必修课题,我必随他而去。他与僧人一般趺跏而坐,他便成了佛。听大殿上有道高僧的梵语,那诵经的恢弘,总让我心生震撼。他对我总是随和,又亲近,让我想一直与他走下去,去听每一位僧人讲经,与他转山转水,转佛塔。他说,一个人若能通达内身的力量,善加运用,就能步向佛国;他说,日行月随,容光必照,经历了的,必竟只是经历,那是前世种下的因,今生必尝的果。是法象下的劫难,劫数来时,一切如露如电,劫难过了,便心无挂碍,心无挂碍,便无有恐怖。
他的话总让我如沐春风。我笃信,他是木风,是我心中的佛。
来到哲蚌寺已是下午,本想休息的我,却听索仁说要见一位故人,我很好奇,便随他而去。那是个穿着绛红袈裟,袒露右肩的僧人,两人见面,并无过多的亲热,却自然的如同从不曾分开过,我从索仁处早已得知,僧人叫桑吉,是他小时的玩伴。我站在高高的寺墙边看他们。他们两人站在斜阳下,不紧不慢地说话。
两人并立,身影静恬如日月,笑语慈悲如云动。
我随着索仁,听桑吉授课三日后的夜晚,我莫名地发起了高烧,索仁将我送到医院,晕迷中听医生言,她这是高山反应,必须尽快离开藏区,否则有生命危险。听得此话,我如坠死亡之海,心痛到了极致,难道又要选择遗忘?
我哀哀地想哭泣,这一次我真的要遗忘了,遗忘木风,遗忘我心中的佛。从与索仁相遇的那天开始,我把他当木风,以虔诚的心供养,供养我们的爱。如今,缘份的红绳已散,只能相忘了吗?真的要彻底遗忘,此生不复相见吗?
一周后,我出院的那夜,索仁陪我在哲蚌寺外凄冷的街道上行走。他沉默了,有深深的叹息声:“若溪,明日,你可以离开了,再跟着我无益,你说要感受佛法的宽宏,如今已感受到。是你离开的时候了。”我听了他的话,悲从心起,却无言以对。
“你的城,我终将又一次选择遗忘!此生,注定我要流浪在遗忘之城里。”我的泪终于溢出了眼眶。
“若溪,一个人留下还是离开,随缘而定,能留在心深处的,一定会留下。世界寥廓,相遇结缘,说思念亦会思念,每一个遇见,只是前世的莲花开谢,因果不息,轮回交错。你我都在梦中跋涉,梦中遇见,只为在这座城结一段尘缘,如今,缘已散,我俩是无法求得永恒之人,所以不必在幻觉中追求幻觉,不要以为梦是真相,其实,一切皆虚妄。我们不管经历了什么都是经历,不管我们做了什么梦,梦都会醒。现在就是你梦醒的时候。我将留在哲蚌寺,随桑吉修行。”说完后,索仁沉默了。我知他一定经过内心的挣扎,才会说出这段话。如果不是我必须要离开,才能保全性命,他也一定不会忍心让我离开。
我终究是要离开的,我还是离开了,索仁送我到机场,他长久地沉默,只闻到他的呼吸声,让我的心重重的。我却知,他与我在一起的三个月,让我的灵魂得到皈依。
佛法无边,他渡我,他是另一个木风,披着袈裟的木风。我虽毕生挚爱、眷恋,却只能选择遗忘。寻到了他,与他亲近的日子将是后半生支撑我活着的源泉。他是我的佛。我心中的佛。
我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反身紧紧地拥抱他。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是我的佛,你渡了我。”
他轻轻地笑,在我耳边轻念:“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我听着他的轻吟,想起多年前爸爸念起的正是这首诗,我不知道这首诗叫什么名字,我却真的很爱这首诗。
天边流光映在他的笑脸上,慈悲且安暖。我看着他的笑,豁然开朗,心无杂念,满身轻松。我微笑着,向索仁挥手,转身进了机场。
一座,两座,城,我选择遗忘,我不会停下流浪的脚步,却选择遗忘两座城!
有谁知,遗忘就是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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