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烟波钓徒
一
下午5点钟,学校的放学铃声响起,办公室里老师们收拾书本声、锁抽屉声、关门声响成一片,三五分钟后偌大的一个办公室就剩下了大牛老师一人。这里是距离县城最远的农村小学,老师们除了正常的上班教书之外,家里都有几亩地,所以一到下班时间总是如同大撤退一般,大家忙着转换角色开始另一场战斗。
大牛老师姓赵,大名赵靖宇,因为同事都是乡里乡亲长辈,都习惯叫他的小名“大牛”,一来二去学生们也都叫他“大牛老师”了。学校东北三里地的赵家村人,工作3年尚未成家,本来每天他也是和大家一样风风火火地回家,帮父母侍弄那几亩地,今天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他的脑海里不断翻腾着昨天放学路上发生的事情。
从学校到家,要经过好大一片桃林。早春村里人就给桃树剪了枝,上了肥,浇透了水。三月春风一吹,如同一声号令,花仙子就在这草儿未生叶儿未绿的时节绽放出一个粉红的世界!满眼粉白嫩绿,满鼻甜香侵入心脾,真个如仙似幻,美不胜收。这时的桃树恰是不需要人侍弄的时候,授粉的事交给蜂蝶好了。村里人都在忙着其他的农活儿,桃林里竟少有人来,这世外桃源的美也就这么闲抛浪掷了。大牛的脑海中不断跳出“落英缤纷”“桃花流水”“人面桃花”之类的词句。倍感自由畅快,自己仿佛成了蟠桃园中的齐天大圣,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你这是要跳舞啊!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大牛停下脚步,循声望过去,道路东侧的桃林中隐着一袭红裙,“哪位?”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啊!”
一双纤手压低了花枝,一张可人的美人脸出现在花枝上,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双目含情,恰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晓雅?你咋在这里?吓我一跳呢。”
晓雅一脸的嗔怪,“你咋不叫我嫂子了?人前竟会装人。”
这一句弄得大牛脸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晓雅真的学坏了,这嘴就不饶人,大牛心里暗暗地想。
稍顿了一下,晓雅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为什么人们那么埋汰人,你也信吗?”晓雅幽幽地问。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大牛闪烁其词。
“人人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别装了。……三儿回来了,我要离婚呢。”
“他不是在北京吗?怎么闹这么厉害?”
“他妈妈跟他说了我的坏话,他就回来了。”
“我……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你在城里念过书,知道城里的事情。现在都啥年代了,他没挣到钱,回家还打我,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有些事是越描越黑的……晓雅,你不觉得自己变了吗?”
“这样的时代,大家都在变,为什么我变了就不行?”
“可是……”大牛一时语塞,不自觉地抬手推了推眼镜,头脑中又出现了停在晓雅家后边桃林里的小汽车,可是这怎么能说出口呢。
二
晓雅和大牛本是老邻居,大牛比晓雅大一岁,从小一起玩大,小学五年的同班同学。因为晓雅家是外来户,受人欺负,大牛没少护着晓雅。大牛学习好考到了镇里的国办初中,后来又考到了县城读师范,成了村里少有的换了粮本的人。晓雅学习一般,勉强上完了社办初中就进了地毯厂打工。小时候两个人上学下学的搭伴儿,就总有大人们逗趣说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是等到大牛去县城读书时,就再也没有人饶舌了。前年,大牛师范毕业回到村子里教小学,晓雅已和比她大三岁的三儿订了婚。
三儿个子不高,和细高个儿的晓雅站到一起反倒矮了一分。但家里条件好。他爹当过村里的会计,改革开放初期就和人合伙开了个皮包公司,虽然后来散伙了,也成了村里的富裕户。三儿从小就不是个念书的料儿,心里整天琢磨着一些淘气的事,什么放屁崩坑儿,什么摸鱼钓虾,什么网罩子扣鸡,什么弓箭射猪仔儿等等等等,他能变着花样的玩。三儿还有一项绝活儿——打鸟儿。上个世纪七十八十年代,环境还好,鸟儿也多,男孩子玩的最多的游戏就是打鸟儿。一人一副弹弓,一兜泥蛋蛋,这是标配。可是真能打到鸟儿的孩子并不多,最废物的大牛因为近视眼整个小学五年才打到一只瞎柳儿,说瞎猫碰到死耗子一点不过分。而三儿眼尖手快,上学的路上就能打到三五只鸟儿,可称神射手呢!到学校就拉着几个同学去学校后边的树林子烧鸟吃,村里一般大的十几个孩子没有谁没吃过三儿的鸟肉。三儿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晓雅和大牛当年都是三儿手下的兵。勉强读到初二,三儿就退了学去工地打工了。
听说晓雅和三儿订婚时,大牛心里还真不舒服了一阵。感觉一朵鲜花插在了那啥上。可是自己好不容易跳出了“农门”,怎么甘心娶一个种地的媳妇,成为学校里老一辈那样的“两类户”呢?看看几位老教师忙完了学校的工作,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侍弄田地,有时候早晨带着一腿的泥水来上课,他真是不甘心呢。
正月十六是三儿和晓雅结婚的日子,前一天高音喇叭就开始吹门儿,欢快的秧歌点弥漫了整个村庄。三儿家的条件好,婚事办得很铺张,大接礼,流水席。赵家村多数都姓赵,就几家外来户,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去捧场,那叫一个体面。大牛正好县里有个培训活动没赶上,他心里也乐得不在场。一者他去县城读书这几年,村里的几个发小拜了把兄弟,三儿是大哥。虽然大家都一起长大,可是这一桌吃饭有了亲疏,总觉得隔了一层。二者看着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晓雅出嫁,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晚上,三儿家的亲戚挨家挨户的叫人去吃饺子,大牛不好推脱,就去了三儿家。新房盖在了村西头,办喜事在东头的老宅院。烟气弥漫了整个堂屋。一群妇女忙着和馅儿、擀皮儿、包饺子、烧火,忙得不亦乐乎。大牛走进屋门,眼镜就被一层雾气蒙住了。一群嫂子就开始打趣:“看着人家结婚眼馋不?”“啥时大学生办喜事啊?一定娶个有文化的。”“在大学里早搞上对象了吧?啥时带回家让我们开开眼啊?”大牛边擦眼镜边解释“穷小子,谁看得上啊,求嫂子们给介绍呢。”“我们可帮不上忙,不认得几个有文化的。”“兄弟长这么帅,又有文化有啥要求说来听听。”“我还有啥条件啊,是个女人就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番调笑之后,大牛上桌喝酒,吃饺子。这种场合客人是谁来谁吃,不讲辈分次序。和大牛一桌的都是几个年纪较大的叔伯,寒暄几句后就没啥话说了,简单喝几盅酒吃几个饺子应应景,就算给东家捧场了,赶紧走人给后来的让地方。不一会儿,炕上地下的人走了大半。有个嫂子好心地对大牛说:“大学生,他们年轻的都去新房闹洞房了,你也去吧,省得跟这群老家伙们没意思了。”“新娘子在新房了?”“傻呀,哪个新娘子敢在新房啊,那群野小子不知道会干出啥出格的事呢!他们在新房喝酒呢,你也去吧。”大牛心里一颤,人家没叫自己,又不好明说,灵机一动说:“新娘子没在有啥意思,我去把新娘子找出来,看她能躲到哪儿去。”一群嫂子不嫌事大,七嘴八舌地帮腔。“哎呦呦,读书人还爱干这事啊。”“小心报应啊,等你结婚的时候人家可要讨债的。”“一人藏的,十人难找。你就会说大话。他们哥儿几个找了半天了都没有找到呢。”大牛一脸正经的说:“隔壁是我二哥家,肯定不在。后院三叔家应该也不会。前街五婶家应该也不会。……”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观察着几位的反应。“得了,你别诳我们了,快去吧。”几个嫂子合力把大牛推出了屋子。
大牛走出大门口,一股寒气吹来,酒醒了一半。想回家去,可是人家大喜的日子不去新房凑个热闹显得不够意思。去了呢,又觉得有点尴尬,人家都是把兄弟,就自己是个外人。虽然大牛刚回村教书时,三儿就说过,要是你不去县里念书,拜把子肯定算你一个。要不啥时再拜一回把你补上?大牛自己也觉得一个人民教师和人家拜把子称兄道弟,总有点落草为寇的味道,也没敢应承。一路想着不觉走过了几个门口,一抬头,这不是二姑姥家吗?二姑姥是个孤老婆子,总是天黑就睡觉,不看电视不开灯,就为了省电费,今天怎么亮着灯呢?心下豁然开朗,晓雅在她家躲着呢。去找晓雅说说话吧。于是上前推门,锁了。爬上墙头就看到了窗上映出的两个长长的人影,一个佝偻着身子,一个腰板挺直。跳过墙去,走近些,就听到了晓雅的声音。
悄悄推门进屋,猛地一掀门帘。晓雅吓得一声尖叫,转身要跑,大牛一把抓住了胳臂。二姑姥喘着气吆喝:“都是一个村的,从小一块长大,有啥逗的。”晓雅也忙讨饶:“哥,你忍心把我交给那帮二愣子?哥,求你了!”晓雅这两声“哥”,让大牛心软了,好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大学生”“孩子王”“赵老师”“大牛”这是村里人对他的称呼,其中有多少尊重,多少调侃,他也说不清。小时候晓雅可是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整天“哥”“哥”的叫个没完呢。只是这几年两家间垒起了一道高高的院墙,两个人说话少了,“哥”也成了“大学生”。大牛说:“你别怕,我也没说把你交给他们啊。这么晚了,二姑姥还要睡觉呢,我把你送到新房去,他们差不多也走了。”“哥,我信你。”大牛抓着晓雅的胳臂走出了二姑姥的家,远远的还听到二姑姥粗重的喘息声。
乡村的夜是很静的,尤其是冬天,家家都早早关闭了门户。耳朵里只隐隐传来三儿家里喝喜酒的人们的一两声高音。天上一轮明月悠悠的照着路上的两个人。晓雅穿着高跟鞋,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多亏大牛一把抱住。一股香水味直钻到大牛的鼻孔。大牛顺势在那脸蛋上亲了一口。“你?!”“三天不分大小。……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晓雅。”“逗我吧,你就。你个大学生能看得上我这大老粗。”晓雅声音也软了下来。两个人重新站直了身子。前面正有一块碾盘,大牛说:“我们坐会儿吧,天还有些早,我怕那些喝酒的把兄弟还没有走。”晓雅没有反驳,大牛抓着胳臂的手已经变成了搀扶。
“日子过得真快,仿佛一转眼,你就嫁人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穿一条绿裙子,好像是咱们班里唯一的一个呢。下课时你爱玩转裙子,长裙子飞起来,就像一张大荷叶。你猛地一蹲,那裙子就变成了一个大泡泡,你就像一个小仙女。”大牛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你还记得这些,以为你早忘了呢。”晓雅低着头。
“怎么能忘呢,都是刻在心里的。……三儿家条件好,……今后我就要叫你‘嫂子’了。”
“人不长大多好。”
……
一股寒风吹来,晓雅不禁一个激灵,“冷了吧,走,哥送你去新房。”大牛先站了起来。
乡村的路本来就高低不平,在蒙蒙的月下更是一脚深一脚浅。晓雅穿着高跟鞋更是不便,一路上几乎是抓着大牛的胳臂呢。
三儿新婚大喜,拜亲戚,回门儿,忙了好几天。周五的下午,大牛下班早,在村口遇到了三儿和他的把兄弟们。冬天,村里没啥要紧的农活,男人们都爱在村口晒太阳,吹牛皮。“孩子王,回来了。”“整天哄一帮孩子有啥意思”“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应该叫赵老师,要尊师重教,赵老师。”“别跟我扯啊,小心将来你们有了孩子,我修理死他。”“这我们还真怕了,趁着还没结婚先修理修理你吧”说着就有人上来拉扯大牛。大牛忙躲开说:“别闹了,三儿哥新婚大喜,应该让他给咱传授传授经验。”大家一听马上开始把话头转到了三儿身上。三儿一身新衣服还没有脱,煞有介事地掸了掸土说:“一个字,‘累’,两个字‘真累’。”“咋个累法?”“盖新房,买家具;办酒席,请客人;各种礼数,各种拜望,能不累吗?”有个人不怀好意地说:“其实这些还不算累,是不是晚上最累?”哥儿几个一阵哄笑,“快给我们说说。”三儿嘿嘿地笑着:“我把她的两条腿放到肩膀上,往前一使劲,疼得她‘妈呀’一声。”又是一阵哄笑,“还是三儿哥厉害!”大牛也跟着笑了笑,可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头脑中又闪过新婚夜晓雅抓着自己胳臂走路的情景。
三
过完年,村里的年轻人都陆续去外边打工了,天津、北京的最多,三儿因为新婚,迟迟没有决定去向。眼看春风起了,冰雪融化,才怏怏地跟着本村的一个包工头去了葫芦岛。为的是离家近些,可以常回来看看。
大牛依然是周一到周五去学校上班,周六周日就帮家里干点农活。这期间给大牛说媒的还真不少,赶集卖衣服的个体户,毛毯厂的女工,去城里打工的售货员等等他还真没动心,也有几个附近学校的女老师,可是人家一听说他家里的破房子,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后来让他崩溃的是竟然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30出头的老姑娘。媒人说:“看看你家的破房子,土里抛食的爹妈,百八十块的工资,一眼望到底的日子,人家姑娘工作好几年了,攒了不少钱,啥都不挑你,就知足吧。”直到这时大牛才清醒的意识到自己这个“大学生”在人们眼里的地位。是啊,出外打工的,虽然干的是苦力活儿,可人家拿回家的是大把的钞票啊。自己端着个人民教师的架子,却只能拿着吃不饱饿不死的工资,自己还骄傲个啥?还挑人家女方啥?大牛不觉灰心丧气,日子也就过的没滋没味。
大约半年后的一个周六,晓雅回娘家来,路口正碰到大牛。“哥,去干活啊,悠着点别累着。”嗓音很高很亮。看着晓雅隆起的腹部,大牛只是“诶诶”的应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四
六月麦收时候,外出打工的男人都回到村里,家家没黑夜没白天地抢收,就怕下雨毁了到手的收成。见面打个招呼就不错了,根本没有时间闲聊。外出打工的见面都要喊上一嗓子:“你们去天津的工资发了没?”“还没呢,老板说甲方还没给呢,你们北京的咋样?”“也没给呢。说是工程验收有问题,奶奶的,这不是难为人吗?”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三儿心里最有底,包工头是本村的,亲不亲故乡人,咋着也不会黄了账。
年根儿很快又到了,打工的男人们再次回到村里,却充满了悲情。好的,老板给了几百块钱让回家过年,也有的只给了个路费;坏的,打工一年反倒赔了饭钱。家家都紧巴巴的,单凭一家几亩地能有几个钱?何况男人们去打工,地里都是种的最简单的玉米小麦呢?三儿也是一分钱没给,年前,晓雅生了个大胖小子,压抑的心情就被冲淡了。
过年期间,哥儿几个再聚到一起,谈论的话题就宽了,有国家大事,什么银根缩紧,什么工程下马之类;也有关于老板的轶事,什么化肥袋子装钱,什么买整车的猪肉送礼;更多的是对个人技能的吹嘘:队长看错了图纸,我给改过来的;我掐钢筋不用尺量,眼睛就是尺;我支模板直接在10楼高的横木上走,一点不恐高……大牛听着这些根本插不上话,三儿听着听着突然站起来,“哥儿几个都挺牛啊,我也没啥吹的,咱就看看谁搬砖多吧。”走出屋子,把旁边砖跺上的砖一块块竖直排在地上,一哈腰,两臂张开勉强能用两手扣住,一用力,16块砖全部搬起。哥儿几个都看傻了眼,有不服的,上去各个龇牙咧嘴,于是都招呼大牛来试试,看他能搬起几块砖。大牛知道大家等着看他笑话,也不推辞,把砖去掉一半,只剩8块,他还勉强搬起来,放下砖看看手早磨破了皮。大家摊开铁钩般的手掌,笑出了眼泪,“手无缚鸡之力!”“看看你那小白手,像个娘们儿,真是个‘大妞儿’。”这一天大家都找到了快乐!后来看到电视上“旭日阳刚”组合里的王旭表演搬砖时只搬起12块砖,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过了年,男人们再次离开村子去打工,不过是天津的去了北京,北京的去了天津。三儿还是跟着本村的包工头走了。男人们一年没有拿回钱来,村里的女人们可动起了脑筋。有的把玉米小麦改种了更赚钱的花生棉花,有的改种了桃树草莓,自然更加费时费力,连家里的老头老太都动员起来了,贪黑起早的干活儿。有几个胆大的姑娘不愿意受这份苦去城里打工了,村子里几乎整天不见个人影。晓雅因为有两岁的孩子,脱不得身,地里种的还是玉米小麦。就这样活儿忙了还要三儿赶回来帮忙。看着每天穿的整整齐齐不起早不贪晚的大牛,女人们眼里充满了羡慕。“还是铁饭碗好啊,月月有钱,一分不少。”大牛也就打哈哈应着,腰杆儿似乎硬了些。
第二年过年时,村里可是炸开了锅。去北京天津打工的,有的拿到了全工资,有的拿到了七成,上一年拖欠的都没有消息。而三儿他们这一队却是分文没有!三儿带着几个一起打工的兄弟找到包工头的家里,老板就坐在炕上只顾抽烟。“人家天津北京的都发了工资,咋就咱们不发?”“人家是大城市,甲方不敢乱来。咱那是小地方,没人管。年前我不是带着大伙儿一块去找甲方了吗?你们也看到了确实是他们没拨款,三角债,没办法啊。”“大伙儿跟着你干了二年了,一分钱不给,你好意思吗?你先给大家垫上吧。”“哥儿几个也看到了,我家刚建的楼房,积蓄都花空了,哪里有钱给大家垫啊?要不哥儿几个,看我家有啥值钱的你们就拿啥吧。”几个人就想动手,三儿一挥手制止了,“乡里乡亲的,拿了他的东西咱脸上不好看,他脸上也不好看,我认倒霉,走了。”事后说起这事,有脾气暴的:“两年不给工资,还让他在村里人五人六的,就是一群怂包!”有理智点的:“你说咋办,你是扒了他的房,还是打死他的人?扒了房能值几个钱?打死人可是要偿命的啊!”大牛觉得三儿挺爷们! 偷偷找到三儿,塞给他500块钱,“哥,你先救救急吧。”
五
过完年,三儿也跟着去了北京。
村里的女人们因为这一年的辛苦,各自尝到了甜头。种经济作物的依然没日没夜的辛苦劳作,整天灰头土脸。去城里打工的几个姑娘却是描眉画眼,戒指耳环项链样样齐全,衣服更是越来越短。说是在城里美容店打工呢,活儿不累还挣钱多。过路的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咽下几口唾沫。很快,村里几个年轻媳妇也跟着跑起了县城。晓雅也把孩子托付给了婆婆,跟着去了。
本来晓雅就是个美女坯子,加上几年没怎么下地劳动,皮肤养得白白嫩嫩的,一头乌黑披肩长发,配一身洁白的连衣长裙,青春少妇从气质上更胜过大姑娘三分。几个年轻女子早晨乘车进城去晚上乘车回村来,让村头晒太阳嚼舌头的老人们多了谈论的话题。风言风语也越传越多,越传越离谱。“这哪像是干正经活儿的。”“打扮得这么妖精,还不是为了招汉子?”“啥事还轻松还来钱快?你懂的。”
没到半年时间,村里人已传得沸沸扬扬。有人看到开小汽车的来接送她们了,也有人看到小汽车晚上停在了晓雅家后边的桃林深处,一大早才开走的。“都把人招到家里来了,伤风败俗啊!”人们在背后点点戳戳。
原本平静的村子仿佛一只烧开了的高压锅,表面平静,内里却是沸反盈天!大牛虽然不怎么和这些老人闲聊,可也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端倪。三儿家有一颗李子树,长的李子有大又甜,大牛就想去要几个树码子嫁接到自家的桃树上。临去前,老妈不住地嘱咐:“你可别久待,三儿不在家,省得人说闲话,咱可趟不起浑水。”
正是夏天,天气燥热得很,大牛走到三儿家大门口,已是一身大汗,看到大门虚掩着,就故意用力敲了一下门,大声说:“嫂子在家没?”连喊三声,才看到晓雅一边应答一边拉着孩子走出屋来。头发湿漉漉地披着,身上罩着一件薄薄的黄色短裙,凹凸有致,光脚趿拉着一双红拖鞋。应该是刚冲过凉,站在高高的天井上,真是漂亮呢。大牛恍惚看到了当年在城里上学时从浴池出来的女同学,赶忙眨了眨眼睛,打断了胡思乱想。一边说着来意一边往里走。“都说你家的李子又大又甜,想要点树码子嫁接到我家的树上。”“你个书生还会干这活儿?树就在那里你要多少都行。”晓雅满脸的笑。大牛走到东侧的李子树下开始剪枝条,一边和晓雅说着闲话。突然孩子一个趔趄,摔倒了,晓雅忙蹲下身去扶孩子。大牛听到孩子哭声转头一看,不觉脸红到了耳根。晓雅正蹲在高高的天井上,岔开着两腿,没有穿内裤。大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心跳得蹦蹦响,枝条也没剪几个就赶紧跑,身后晓雅“屋里坐会吧”的话都没听到。逃出晓雅的家门,大牛仿佛干了坏事被千万只眼睛盯着一般,浑身不自在。虽然他在城里读书时,也曾在教室故意把笔扔到地上,借机偷看女同学的裙底,可是从没有得逞过。这次整个一览无余,大牛的脑袋里可是开了锅。
从此大牛再也没敢走进三儿家的大门。但是村里人的流言蜚语他是信了。
六
大牛坐在办公室里,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晓雅为什么半路上等自己说离婚的事呢?难道她想和自己好?这怎么可能呢?还是让自己帮她出主意?但看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或者想让自己给三儿传个话?怎么说呢?
回想着过去的日子,耳边又响起晓雅的声音“大家都在变,为什么我变了就不行?”人真的是会变的,那个跟在屁股后边叫哥哥的晓雅竟然敢提出离婚了!大牛不禁问自己“我变了吗”。一个农民子弟通过考试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曾让多少人羡慕啊。可是看看眼前,十几个老师挤在一个办公室,用着老旧得变了形的办公桌,连粉笔都要数着用,面对的是蓬着头满脖子黑泥的孩子,难道这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毕业三年了连个对象都找不到,还要和父母挤在三间破屋里。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孩子们的笑脸,孩子们的进步是他最大的安慰,没错的,可是自己就真的成了那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了,直到油尽灯灭。
大牛不禁嘲笑起自己来,村里人都叫自己“大学生”,晓雅也说自己是见过世面的,可是自己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当着“孩子王”,哪里有什么前途可言呢?想到这里大牛连下地干活都觉得浑身没劲,竟佩服起晓雅来了。
七
晓雅带着孩子搬到了娘家,三儿也赌气从不登门来叫,两个人陷入了僵持状态。村里人自然的分成两派:支持离婚的不外乎如下理由,“两年多没拿回来一分钱,日子还怎么过?媳妇抛头露面去赚钱回来还说三道四,吆五喝六!”这都是晓雅的亲戚。“女人不守妇道,干了伤风败俗的事,丢祖宗的脸,要不得!”主要是三儿的把兄弟和村口的老头老太们。主张和好过日子的主要是考虑孩子可怜见的,一旦离了婚,孩子到了后妈手里得不着好。基本都是外人。两家的老人们也是吵得不可开交,各说各的理。镇里的离婚登记处也去过了两次,工作人员说两个人闹矛盾的时间太短,要他们冷静冷静才能办离婚,于是热战成了冷战,两家各不来往。
晓雅依然穿红挂绿地往城里跑,只是人们再没看到有小汽车来。
三儿整天喝酒,也没心思下地。这样的过了两三个月,眼看着荒草盖过了花生秧,虫子吃秃了李子树,好好一户人家变成了荒场子。村里人家家都有忙不完的活儿,几个村口的老头老太也找到了更新的话题,这事就这么淡了下去。
八
三儿啥时候又去的北京,没有人知道。
过年了,三儿没有回家。几个把兄弟每年都是到三儿家聚会喝酒,这次没了主心骨。凑在一起说起三儿的事,一个说:“秋天的时候他在我们工地搬了一段儿砖,后来就走了。”另一个说:“有一次在北京的大街上扫着一眼,好像穿着西服呢,挺体面。我坐在运料的车上,没能跟他说话。”又一个说:“听邻村的一个人说好像在一个什么厂子做模型呢,一个月挣一万多块!”这话三传两传也就全村人都知道了。三儿出息了!
农村有个老风俗,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晓雅年前也就搬回了自己的家,娘两个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新年。年后也没再搬回娘家来。
三儿是开着小汽车回来的!桑塔纳!轰动了整个村子。汽车一直开到了家门口,三儿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脸也白了,肉皮也细了,小伙精神!人们簇拥着进了家门。晓雅和孩子站在天井上,不知如何是好。有嘴快地:“还不快让孩子叫爸爸。”晓雅忙把孩子推到三儿跟前,催着叫爸爸。三儿一把抱起孩子,说:“啥也别说了,好好过日子吧。”晓雅忙不迭地应着:“诶诶。”一天云彩满散,大家笑得合不拢嘴。
哥儿几个又聚到一起了,情形却是大不相同。三儿高谈阔论:“我就寻思着不能搬一辈子砖,咱得换个活法。正赶上一个模型公司招工,我就报了名。先培训后上岗,我到那一看,太简单了。跟咱小时候编蝈蝈笼子差不多,就是用硬纸板、塑料板搭小房子。不几天我就成了干得最快的了,经理看我干得又快又细致,就让我当了班长。现在客户都要求先做一个小样儿才订货,这不经理就叫我跑业务专门做小样儿。整天到处跑不得有个车吗?没啥没啥。”有个直性子的问:“哥,你挣多钱了?”“也没多钱,一年挣20多万吧,跟人家没法比呢,我老板一年800多万,那才叫牛逼哄哄呢。”几个人听得仿佛神话一般,半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来。
“过两年,咱也开个公司自己干,肯定挣大钱!”三儿吐着烟圈看着远方。
晓雅端着茶壶来给大家倒水,脸上挂着笑。
临三儿不无感慨地说:“这还真得感谢我媳妇,要不是她嫌我没挣到钱,我可能还在工地搬砖呢。这人哪,都是被逼出来的。”
大牛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心里却经历了一场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