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7-12-5 16:39 编辑
被拆迁的居所
多年之后,一个寂静的午后,他走到城市边缘一处城乡结合部。一个废弃的小花园里,他坐在灰旧的石条凳上,微风过来,仿佛上帝的超度,从肉身里,抽出他的灵魂,如烟轻飘。……他的那座消亡的城市,再度浮出,把他带到了一条街道。
一个工厂,一座小黄楼,走廊和办公室,他的身影,时隐时现。城市在那股拆迁洪流中,变成一片废墟,他站在那儿,记忆在支离破碎,一切都无法附着。从物象寻找记忆的途径也已丧失。那覆盖往事的大片楼群,有了一个新名字:远航未来城。远航?未来?像一抹幻影,他被遗失在那片虚拟之中。
之后的春天,他搭上一列火车去往外地,在连绵的火车声响里,看到分离出去的那个自己。沿途的村庄田野楼房变成玻璃上的光影,走马灯似的,在车窗上,变幻无穷。那一刻仿佛时间在缩短,生命在快进,从少年一下子就到了中年。他陷入一个虚拟空间里。他觉得自己被分割了,寻求着一个接纳自己的地理。半年之后,他结束在另一个城市的生活,重新返回这个城市。
那个西郊院落的民居房,进入拆迁改造通告,于是,房屋仓促搭建,千疮百孔。拆迁双方因赔偿无法达成一致,终致搁浅。后来,一场又一场的雨水,让那一溜民居变得破落不堪。几年后,房屋成为废墟,许多人被迫离开。西部生活的区域就没了他的身影,他路过那儿,变成了一个过客的身份。从身份的转换中,他发现许多丢失的东西,他和一个地理位置的关系,变成纯粹的记忆。
人是被时间分割的,也是被地理变迁分割的。许多密切相连的人与事,从生活里带走了他那么多重要的东西。
十几年后,在一个早餐桌上,一个满头花白头发、面孔陌生的人,看了他好一会,小心地说:好像面熟哦。他疑惑地看着对方,记忆里一片空白。这个男人说出他和工厂的名字,他熟悉的工厂场景一瞬间拉开大幕,那些记忆中的面孔一一闪回与他相逢,而那个人却无法吻合。他清楚时间改变了人的面容。理性告诉他,这个男人熟悉他。而这一刻,他无法从记忆中找到他。
他问了男人的姓名,仍然茫然。短短几十秒,他跨过十几年岁月,从陈旧的画面中,努力寻找这个男人的面孔。一丝微弱的影像,和这个脸型,艰难印证。他隐约觉得,似曾相识了。从男人的名字上,他找到那张年轻的的脸、身高、体态,再把它,和眼前这个男人比对。他发现一条隔开此刻与那时的鸿沟,多么巨大。究竟是记忆丧失,还是变化的面目全非,他几乎不敢确定。或者不是记忆的无能,而是那个变化颠覆了过去。
他从那个男人背后,看到的岁月,从一片废墟上复原着那个年轻的自己。
光影覆盖中的他,从一片地理走向另一片地理,岁月倒退,他返老还童。而在时间的往返中,出现的每一个节点对应着的区域名称,无一例外地,陷入他的身体内部,像有一把小刀在雕刻他的不同面貌。那种随时空迁移的寄居感,如此强烈。每一个地方都像一个缝隙,像一杯泥土埋没他。让他觉得有一双神秘的手,操纵并改变着他。
那是一种自我的分离。“我一直不想分离,而分离每时每刻都在产生。”他小小的空间储存的东西,在熟悉之后,变得陌生。他依靠那种熟悉,稳固身体存在的环境,每一个他的影像成为自我存在的片段。在后来不断形成的片段,又分割了他,最后,在内心变成片段的累加。
他左顾右盼的前面、后面,都是远方,他只能向前。无数次旧地重游,他看到身体里,住着一个对手,秘密的,几乎不可分割的对手。那是一个过去的自己。由此,他看到从内心分离出来的影子,它是意志的化身,被影子统领,他去过很多美丽的地方。比如,在一座城市中心,一个交叉小径的花园,一间没有尘埃的房屋,一条通往心中念想的道路。那里住着他常去看望的一个如花的灵魂。
那个面容纯净的灵魂,穿着素衣,和另一个灵魂幻影,在做着一句话寻找到另一句话的交谈。在话语里,人是漂泊的小船,他在一个独自的环境里,去完成自我。很久了,他的肉身穿行在人世,而那个成为对手的影子,带着他步入黑夜小巷,在那儿谛听亡灵的声音,那时,墙角一朵花用美丽说出尘世的秘密。
改变居住地之后,他从那间房子出去,穿过小城的街道。寒冷的冬天过去,四月把大把太阳光撒到一棵开满百花的树上。那个老人斜着身体从耀眼的白色里走过。他忽然觉得人的生命在植物繁盛中,低下头来了。那个老人是住在楼下的邻居,每天下楼、上楼,脊背弯成箩筐,那条腿像劈开的树干。
从老人的身影里,他看到人的肉身。他的未来肉身,像一抹倒向时间河流的暗影。巨大的水面,慢慢将它吞没。一丝慌乱、悲凉从心里爬过,像那没有远走的冬天,让他的手脚发冷。他用了很长时间克服对生命衰老的恐惧。随着白昼与暗夜交替,记忆的春天和不断到来的春天,在内心重逢。那一刻,他身边,一个人指着一株妖娆的花树,说那绚烂的白是为他开的。花的色彩和香气就是一副药,治愈他离别的伤。
那年春天,他穿着橘红色上衣,走在街上,脑海里重叠着,离家出走的各种影像。年轮转落光阴里的风物,内心积淀下厚厚尘世烟尘。他的乡音在这个小城,日渐退化。走过许多城市,辨别过许多不同口音,来自不同的地域。那些年里,他经常遇见从那个工厂出来的人,那些人像凄惶的鸟儿,从一条树枝飞到另一条树枝。他一次次潜伏到过去地点,看望那个破旧之所。每一次去,他看到的都是一个加速破败的房屋院落。而那些草疯长着,一些小动物大肆出没。一群群鸟,自由穿梭。
一个机缘,接到远方朋友的电话,他产生出逃的念头。他一次次去往外地。而出逃成为内心通往自由世界的一条道路。而每一个地方,在回忆里,都仿佛埋着一个未亡人。对于这个世界上的际遇,他总是那个最后起身离开的人。在一片静谧的时光之中,深秋的落叶小路上,辙印下他和未来约定的脚步。他想象出现在一个未知街道或者车站的身影,以及周围的行人、无边天空下,辽阔的心境。他的每一次遇见,都让他看到过去的身影。
他同时知道,每一个陷入沉思的时刻,那个影子对手会找上他,带着他游历过去,又从现实的境遇中,把他分离出来。一个人站在那扇窗前,看着楼下,空寂的土地,落叶旋转,而看落叶那个人,踪迹皆无。他背着自己的行囊,沿着一条过去的道路,寻找旧时光的影像。他以为,他可以和心中的影子达成和解,可以合谋一场新的遇见。但在那个梦醒之后,他兀自站在深夜,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出发地点。
那个影子站立在他心中,从灵魂分离出来,倔强地对峙着一个肉身的自已。他试图说服影子,向着背离他的世畀妥协,一次又一次的说出来,企图让它放弃那个执念,然而,他的影子如此固执,他没有办法压制它,没有一丝可能,一个暗中的影子变成火焰,在燃烧,他看着它,知道自已必须放弃此刻改变它的可能,他妥协,而又为它心疼、痛楚。那个影子无法实现目标、完成意愿。他觉得影子的泪水流经他的眼睛。事实上,他没有泪水,沒有任何柔软的东西。冰冷和僵硬,消耗着内心的能量。他和它,在时间里,形成了一种缓慢的摧毁。他隐约知道,时间消解那个影子,它会被毁灭掉。如果时间不消灭它,影子会把他吞没。那一刻,影子慢慢变成灰烬,形体成为亡者。他怜惜影子的死去,他对它充满绝望的情感。他想,它象一个离世的孩子,这悲哀无可慰藉。那个影子消亡的绝望,袭击着它。他想,这世畀多么地哀痛呀。
他被那个影子抽走内心影像,毫无知觉进入睡眠。他梦到自己踏上此生最远的一次游历,火车将时空缩短,那对他来说是一次内心成长的经历。沿途,春天大片油菜花的金黄色铺满沿途山坡,色彩壮观,在他储存的记忆里,美到无常,美到刻骨铭心……
他想着,离开小城那天,一队穿着粗布白衣的人,在唢呐声里,走过街道。音符往下滴落着,绵延的细雨,让他的身心湿漉漉的,树上鲜亮的黄叶子,在清寒的风中,轻飘飘地落。那些色彩,一点点变得沉重起来,而那跳荡的音符,穿透这个深秋的冬天,仿佛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从他的身体内部打开,疼痛的嫩芽,摇晃着生长。
他在想像中,走过一条漫长的街道,那些生长得鲜艳的树枝和路边妖娆的花朵。花香弥漫在草的清香中,那明媚的阳光里,微风兜转着这些气息,索绕着他。他的过去,被这些来自上帝的讯息谅解,并生成新的未来。
他陷入这个画面中,芬芳的气息扯开宽大的维幕裹着他的身体。他听到那个叫他名字的声音。他的名字带着他的灵魂和肉体,被那个柔软声音里的光芒,笼罩着。他把这一切看成一个梦境,但他又知道,一切都是瞬间的,也是永恒的。他无数次反身进入这个情境,去迎接他的另一个世界。
2017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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