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是变成一个名字,在陌生的地界行走的时候,你所特有的气质,也仍然像一个概念所限定的内容一样,忠实地烙印在名字上面。“这是个单纯的女人。”比如这样的一句话,跟着一个人对你的印象,传达到了陌生朋友的耳中。在素昧平生的朋友眼里,你也许就是那个已经被证实为单纯的女人,当然只是也许:谁能说得清楚人心的深度呢。
你从不认为自己单纯。这有点像醉酒者的逻辑。当然,你相信单纯是一个好词。在你的心里,褒义词并非只是褒义词:你不爱使用非此即彼的论断,不愿意走思想的极端。但是对于概念的先期性的认识,你却要单薄得多,几乎完全脱离了生活的内核,那就是你的单纯和乐观的原因所在。然而,单纯和乐观都无法抵消你的思想困境。
这一次的思想困境就是:知识不足以强化感情。你竟然感觉到一种对于知识的恐惧:“知识带给你的,是更大的知识的空白。”就像陷入神的诅咒,你的心悸动了。“爱情带给一个人的,是更大的感情的空白。”理论上确实如此,比如众所周知的论断“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许只是意味着,当你采用加强爱情的方式的时候,爱情就会受到诅咒一般地消失。
无论知识还是情感,都有一副虚无主义者的面孔。这将引起多么大的恐慌啊。
“爱情是一种走向成长的能力,因为你能爱,所以你才会不断地爱。你能爱自己,才可能爱别人。”这样看来,爱情是多么可贵,又是多么单纯:爱情是不会消失的,它应当能够不断地加强,不断地扩展。
“可是爱情不可能是单纯的。爱情有时甚至是强烈的痛苦:忍耐的苦涩,克制的幽怨。”你对于爱情的建设性和破坏性的力量是有所领悟的,不愿意强加给自己什么爱情的痛苦。
“超脱了爱情的人,才是智慧的人,才是可敬的人。可是没有爱过的人,不是太可怜了吗?”你问。
“爱情有它自己的道路,有它可以预期的未来,要善待爱情,相信爱情。”你又答。
二,感情的空白
一个人带着爱情去旅行,跟带着感情的空白去旅行,收获肯定不同。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或者对于一个人),产生的到底是爱情还是感情的空白,大都是由对象本身决定的。
2017年的暑假结束之前,在川北的家里,我还是热得坐卧不宁,所以出访苍溪九龙山森林公园的邀请来得正好。
小轿车出了苍溪城,在满眼绿色的山路上旋转了好久,都不见一百公里外的九龙山路标。同车的男子肚子里翻江倒海,像被胎儿折腾着的孕妇一般虚弱,不时需要下车透透气。在这种前路未知的情境下,在同车人纷纷而起的抱怨中,我感觉到的是另一种行路难。我当众说出“我绝对不会再来”这样的话。
可是一说出就后悔了。因为我尚且只看到行路的艰难,还没有看到众人神往已久的目的地。我当然知道九龙山必然也有它的困境:无限风光在险峰,一个人不经过这么艰难遥远的路途,怎么可能看到耳目一新的风景?至于我“会不会”再来,并不取决于我“想不想”,而是取决于时间和机缘。
我说绝对不会再来,还有一重原因,暗合了后来一位年轻诗人说出的话:一个热爱旅行的人,大多不会再去一个去过的地方。
美妙的经历只需要一次,我将终身铭记。我要记下我所见到的三溪口秋景。成熟的猕猴桃。子夜的星空。金黄的水杉。晨间的森林。餐间的珍奇。
九龙山给予我的满足来自于大自然。我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对于大自然的爱,竟然是如此深沉,可以达到浑然忘我的程度。
我带着感情的空白开始旅行的,在九龙山我找到了自己的爱情。我懂得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爱,它永远不会消失,它是一切生命最有力的支撑。曾经有诗歌说,我爱脚下的土地,我爱我的家乡,我都无法真正了解那样的感情。如今,在我用了一个月时间漫游别人的土地和家乡之后,在我所坐的车子进入我自己所生活的城市,我看到宽阔的嘉陵江面上已经熟识了几十年的风物的时候,我才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诗人的种种爱。
当我找到了自己感情坐标的时候,我发现我不但更加热爱自己生活的土地和家乡,我也更加爱别人的土地和家乡,而且这种爱并不肤浅和虚假,而是以其新鲜和真切,作为人类情爱的一部分,锲入我当下或此刻的生命和灵魂。在别人的土地上,我的欢愉也是真正的欢愉,我的心不再罔顾现实,我的爱是沉甸甸的,有质感的,有温度的,有内容的,是趋向理想的现实。
同室者带着一本翻得像草纸一样旧的书,据说是《白鹿原》。其实我也想过带上惠特曼诗集。最终在九龙山的整整一天,朋友没有时间读自己带来的书。我们都把心空下来,来装新鲜的美景。
三, 三溪口的果园
眼睛辖制空间,那么什么统治时间呢?
也许,是灵魂,是记忆。
我看到的一种美,它绝不只是眼前的美,它也是时间,感情。它是季节的,也是个人的。
我是个有思想的人。我把世间的一切,有血有肉的东西,有声有色的东西,全部用人类的知识,用自己的灵魂,把它们抽象出来,成为空洞的哲学,成为个人的感伤,成为虚无的概念,成为空灵的文字。我是个有问题的人,我成了一个唯灵论的人,我离开了我的生活,成了一个凌空蹈虚的人,一个耽于精神世界的混沌或者清明的人。
我的眼泪忽然涌出,却变成了沙砾的质地,磨损着我眼睛的外缘和边框。
我渴望得到物质的拯救。我的喜乐都系于眼前微小的新鲜的事物。人啊,五岁就开始重复自己吗?不,我永远也不曾重复地生活过,我的生活是永远的新鲜,但愿我也会感到永远的快乐。
新鲜的土地,陌生的面孔,熟悉的果实。我看到了果实的树,仅凭这一点,我就感觉超越了过去的自己。
猕猴桃基地。我们站在母本园,看到已近成熟的猕猴桃,和葡萄园一样的猕猴桃园。黄昏的阳光下,我看见大自然的完美杰作。在森林的间隙,在高大的树木空出来的地段,猕猴桃园像结了霜的一个又一个园子,呈现一片接一片凝重的青灰。
我从未见过猕猴桃长在树上的样子。老实说,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猕猴桃来自哪里。我以为它们是像桃子一样长在树上的。然而眼前所见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像雪梨一样色泽的猕猴桃,像雪梨一样缀满枝头的猕猴桃,它的枝叶不长成树形,而是蛛网般交织,整个园地因为枝叶繁密而成为一个密不透风的整体,跟葡萄藤一样地交缠着的整体。猕猴桃,是长在葡萄藤一样的藤上的,铃铛一样吊着的果子状如公路边触手可及的、可以盈盈一握的糖梨儿,果子是用软牛皮纸一个个包起来的。猕猴桃叶子呢,就像加厚的葡萄叶,或者青灰色的桑树叶。
“猕猴桃是肉质的藤,不像比如水杉树那种木质的干。它容易受天气的影响而产生病虫害。”挎着专业相机的范先生本是猕猴桃专家,在被问及猕猴桃的种植知识的时候,给我简单地普及了一下专业科学知识。
有人还说:“这里这一片是绿心猕猴桃,比较便宜,红心猕猴桃就很贵,超市起码要20块钱一斤。红心猕猴桃也是很漂亮的,它的表面就没有那么多毛,是光滑的。”这样一些语言,把我的思想带入了时间的隧道,我的手指头也微微起了滑腻的感觉。
后来我从资料上了解到,我们此时立足的土地,属于三溪口景区,占九龙山森林公园总面积的百分之八十四。三溪口景区的核心,在三溪口国有林场,上个世纪办过劳改农场、知青农场。三溪口的猕猴桃母本园有40年历史,猕猴桃百年老树至今硕果累累,是国家原产地地理保护品种苍溪猕猴桃发源地。
吃了多少年猕猴桃,今天才知道它的来处。可是,这世上有实无名的东西,何止一个猕猴桃呢!作为一个无名之辈,可不像这不登大雅之堂的果子?没有人认识你不要紧,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你只需要成为一枚甜蜜的果实。
四,星空的隐喻
车子在绿色的林海里一纵一跃,就进入了九龙山的森林公园。回想起来,情形大抵如此。一路上的绝望叹息焦虑,都随着抵达后的惊喜一扫而空。
三溪口的美景看不尽。森林管理局的资料,当地朋友的口头介绍,都可以置之不理。这群喜欢与文字为伴的人,聚在一个空气清新的世外桃源,哪里能够照诗文里说的坐下来畅叙幽情,他们就像一个大家庭里的孩子,各自忙着喜欢的事情去了。
当然大多数来客都是听招呼的。看了猕猴桃母本园,然后聚拢到餐厅里吃晚饭。我本来喝了一肚子开水,准备少吃点东西,来增加减肥的效果。等到席桌上摆了蒲公英、蕨菜、马齿苋等等野菜的时候,我就味蕾生津,胃口大开,还劝下自己一杯酒。晚餐的酒喝到一定程度了,大家又到茶楼论酒。眼看夜深了,酒桌也空了,大家都回到房间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几个人下楼去再次做森林里的散步。
沿着楼前那条平整的大路,几个人又走到猕猴桃母本园去看猕猴桃。这是我提议的事情。本来随便转转嘛,谁在乎去什么地方呢。在一些人的反对声中,这些人已经走到园子跟前了。园子边那条路果然是黑魆魆的,大家没有再往前走。随便地说说话话,越来越留恋这夜色,也不急着往回走。远处天边亮起了焰火。这时路边草地上的灯却灭了。有人把手机拿出来照着路,有人再一次抬头望天。
这时候,我也看见了美丽的星空,而所有人都在欢呼“星星”。刚才还有人说到荷尔德林的诗,说到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可是刚才,为什么我们没有集体仰望星空呢?很显然,只有在周围的灯光熄灭之后,我们才能更清晰地看到一个令人惊叹的星空啊!我禁不住跟大家说起一个俄罗斯散文《白天的星星》。“这篇文章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白天也有星星,只不过它们被太阳遮住了光亮。”
这时候,在三溪口这个最高海拔达1271米的地方,在漆黑的夜里,星星离我们多近哪。这样的星星,差不多配得上璀璨这个词了。星空里还有一些闪烁的红光,据说那是飞机。三溪口头顶上显然有一条航线。
在这个安宁的夜晚,发生着多少美妙的事啊。我知道那交响乐一般的蝉鸣,野鸟的惊呼,都离我很近,但是我很安心。在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的三溪口,林间每立方厘米负氧离子高达1·1万个以上。那一次我睡眠时间不足六小时,可是一夜无梦,起床后神清气爽。
后来有人说起仰望星空的事情。有人问:拍星星的照片没有?有人答:没有,谁的手机能拍得下星星呢?
现在每当回想那晚的星空,我总是激动不已。我由着我的想象,似乎看到了更多的真相:星星在我们的肉眼之外,其实是能够相互辉映的发光体,而绝不是相互孤立的星星点点,同理,当我们看到一个万丈光芒的时代英雄时,绝不能忘记他背后的那一个被遮蔽了自身光芒的群体。
五,水杉的前世今生
仿佛从来都是那样,当集合的哨音响起,我总是最先跑到哨音前的人。那天早上也是一样,当吃饭的呼喝声响起之后,在杂沓的脚步声聚拢的时候,我已经在餐厅门口等候了。在外乡生活多日养成的警觉,使我摆脱了拖沓的习惯。
在门口一同等候着的,还有三溪口森林公园管理局的谢局长。管理局是两年前由管理处更名过来的,现在名为“苍溪县国家森林公园管理局”。谢局长四十岁左右,口才也好,颇有见识。
我向他质询:楼前那几棵金灿灿的树,是不是水杉?
他便如数家珍道:那是水杉,秋天金黄,落下一地松针;春天嫩绿,特别鲜亮;那些绿色的树,除了高山松柏,就是柳杉;柳杉是不落叶的。
那水杉,整个呈塔形。柳杉也多挺直,但它的枝条,多带有曼妙的弧形。
忽然想起我供职的中学校园里的两种杉树,教学楼前的一定是水杉了,夏天一过,那水杉像病了似的,形容憔悴,整棵树像是燃烧的火把,不是金黄,也不是大红,就是那种极为中性的棕色。那种病态色彩,使我看了难过。我想它是病了,真正有生命力的树,怎么会呈现那样一种焦灼的色泽呢?但是它却并没有死,秋天永远是那样的色泽。现在我明白了,它周围的树太多太高了,又被教学楼挡住了,所以它无法吸收到足够的阳光,它与生俱来的位置,它命定的一切,就决定了它的外在表现,它是没有罪过的,它只是一个孱弱的生命。我一直对它寄予着深切的同情,总是不忍去看它。我说过,树是没有脚的,它不能拔起自己的根走路。我有资格作为人类的代表而对一棵树寄予同情,因为我想人类不只是活动的植物。
我忽然明白自己对于面前这几株披着银杏般的金黄的水杉树产生亲切感的原因了。眼睛读懂了空间,而灵魂读懂了时间。要真正读懂一个生命,只有透过时间和空间。我不能忘记自己假日里,甚或整个人生中那些冒险性质的经历。在我住过的或者走过的许多地方,我见过水杉和柳杉,但是没有人告诉我水杉竟然对于季节如此敏感。当然我也从来没有主动寻求一个长长的假期,从来没有在金秋时节来临的时候,去山中辩识那些美丽如火的红叶。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都在等待自己的宿命。千山万水的行走之中,隐约可以看到命运的真相。好的命运就是你永远不失生存的勇气。
在三溪口森林公园里行走,我感觉到仰望的晕眩。树冠入云,而云朵在天空上。树干挺直,像一根又一根阳光的线条。树木密集,密不见光。林下有枯树倒伏。有人解释说,长不高的树因为得不到阳光,就会慢慢枯死。自然界的生存法则,有它残酷的一面。社会丛林里的法则,在这一点上何尝不是相通的呢?
我还看到一处特别令人震撼的场景。道路左边有一片林中洼地,地势十分低下,却长着一批粗壮而高大的柳杉,我感到震撼的是,它们的枝叶差不多都变成了灰色,显然曾经遭遇灭顶之灾。这种危险的状态是怎么造成的呢?大约是因为道路右侧山岭上,那些密集的新树长得太快太高了,遮住了它们的大部分阳光吧。
除了感慨于生命的成长规律,我还真想为这低洼里的大树,大声疾呼人力的干预。
因为森林里和记忆里的这些树,我在观赏公园里众多奇峰怪石的时候,都失去了应有的兴致。
在准备写点三溪口文字的时候,我读到一本《百年人文随笔》。其中有一篇《水杉今日犹葱茏》,让我十分动容。作者汪国权先生说到水杉的故乡或者发源地是万县磨刀溪,还说“从磨刀溪到水杉坝,为一条狭长谷地,约800平方公里,海拔1300米左右,是水杉天然生长林带”。我惊讶于适宜水杉生长的这个海拔数字与三溪口的海拔数字之相近。这两个数字所蕴含的信息,不知道应当有怎样的科学价值。这就不是我这个植物学的门外汉所能想象的了。
今天,亚洲、非洲、欧洲以及美洲,约有80多个国家引种了水杉。有的直接从中国引种,有的则经他国辗转而引去。
……水杉是1947年走向世界的。
……近半个世纪以来,水杉,这一稀世珍宝树种,在有识之士的努力下,逐渐恢复了它千万年来的失地,今天,它的“领土”,已远远超过了旧日的分布面积。
忽然理解了三溪口那几棵孤独而美丽的水杉,同时也懂得了我校园里的水杉,何以呈现那样一种哀怨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