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9-1-25 12:26 编辑
冬日物语二题
河边
灰白色的、霉变的,那些菌类物,长成植物之外的另一种样子。在入冬的树林里,树杈和裸露树根的部位,一个个茎秆支撑起伞状的头颅。地上重叠了厚厚的树叶,不知几年或者多少年积攒下来,叶肉几尽消失,叶脉纹理,灰白丝线,仿佛时间露出的死亡之相。
我来到这儿,一个贸然的闯入者。如此人迹罕至之处,死亡之物仿佛不接纳一个活着的人。听闻此地叫潘龙河,这个名字定然不是现代人所为,如此神奇的名字,古老到我无法猜测出来。一切看上去都是原始的,河里疯长过的蒲草芦苇,河岸茅草树叶风化过的迹象,在堆积着灰尘般的琐屑。它们是熄灭的火焰,是一种深陷过四季的生物命运。即便是这般苍茫而冷寂的死,并没让我沮丧,也不伤感。从这些自由生死里,想到生命必另有去处。
风在坡的顶端,流动着,掠过那上面干枯的植物。坡就是一个屏障,挡住风过来,这一处聚集的树叶片,堆在一片凹处,围着粗裂的树身,那仿佛一种古老的睡眠。那些树叶在时间的梦中,消耗完了内在,逐渐以一种安详死亡的情状,保留在大地上。
我纵是想到,个体鲜绿过的岁月,永不再来。但,每一种物存在的状态,和人一样,都是一种承前启后的必然。就像在别处的河岸,春天早晨,光从天空里来,一缕缕的,把树木河水青草,照彻出天地的完美来。我便从这些物的对面,看到一个梦里人的存在。
树下的寂静是被岁月遗忘了的,存在的东西,悄无声息。只是,一只鸟也没有,我从一条路进入这里,入口就看到石碑上的“潘龙河”,沿河岸走了很长的路,再无别的能说明潘龙河历史,也无处可见古迹,几十米宽的河面,几乎裸露出它的底部了,而靠近岸边干枯隆起的地带,一丛丛深灰色芦苇、蒲草,交合一起倒伏着,一棵棵草前赴后继在扑倒的那种姿态,在时间里失去胁骨的支撑,完全瘫软,时间让它们失去了原有的面貌。
我忽然庆幸,植物们原有的样子,还在内心。泥土和下蛰的水,以另一种安宁,留下过去的痕迹,我去怀想,那曾有的盛大、开放,在那种生机之中,我获得慰藉。而每一次这样的来临,我感谢记忆,和原初的存在,它们给我的生命另一片宽阔。
我想到消亡,这个词固然有它的无奈和伤感,但脱胎而来的过去,让回忆充盈另一种感念。来回之间,便生出了生命通透的道路。事实上,哪个人不是在这样的反刍中,获得更多生与死的体验呢。总有一些事物,把原貌抬出来,像一种恩典,一种最生动的告慰。那虽然也是在疼痛与思念中,看到的幻觉,但它们确实真实的存在过,不然,这些回忆又怎么能来,又有什么可依附呢。
它们是强大的,像水的柔韧,也像失去的一张面容,比真实更有诱惑力。我不愿放弃这样的存在感,并在幻觉中复原它们,那比获得真实,有更多意味的体验,每一次都能让人回到开始的地方,并将灵魂植入生命河流底部,重新发现生命的端倪。
冬天的寂灭,以树叶、泥土、芦苇、蒲草,乃至于那些小生物的标本,留下塑像,并矗立在记忆的帷幕上。一双在草茎上保持着飞翔之姿的干蝴蝶;树身上,保持爬行状态的土黄色的蝉的脱壳;树木低端死亡的虫子,还有一些蚂蚁、蜻蜓、蚂蚱的尸体……我蹲在地上,仔细搜寻这些小生物的标本,它们让我想到“灵魂出窍”,那死去的生物活态,都殉葬给季节了,它们把身体这个外衣留在活动过的地方,而灵魂去了远方。
这个远离春天的冬天,寒凉在过渡到温暖。阳光照射过来,空间逐渐明亮,光像一个天然的窥视者,看到这里的一切,给予每一个存在或者逝去的生物以自由意志,并注入光的色彩。隐藏在光里的声音,若有若无,仿佛从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的鸣唱……它们填充着我身体内部的一些缺口。
我在想,冬天之后,这片土地是柔软的、松动的,水和温度,让那些埋在地下的根获得养分,那泥土里的营养在进入根脉时,具有了血脉的功能。那些汁液沿着树和草的身体进入枝梢,于是那个真正的春天,就轰然作响地到来了。 雪
雪落了,后来,它悄然融化了,水渍黑得像被一只怪物随意践踏过。
而此刻,雪飘得如同一场梦境。早晨的光,还潜伏在远处。
客车在路上跑着,两边修剪成方块形的冬青枝子上,薄薄覆盖着的雪,发出白色碎光。客车声音震落了一些细碎雪块。没有风,整个漫长的车的跑道,还在暗影中。
早上六点半,天还是黑着的。收拾好自已下楼,打开手机灯,微光照着楼梯,一步步走下去,脚步的踩踏声,要敲碎黑暗似的,一下下的,每一下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我听到宁静之前的喧嚣:楼下搭建空中管道的人,每天在整个小区里忙碌,金属焊接的火花,像烟花在远远近近,闪着细碎之光。工人们要在寒冷到来之前,铺设好暖气的道路。现在,那些管道,环绕在楼内外,仿佛这幢大楼肌体肠道,在悄然运转着。
看见的,想到的,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早上。每一次出门,下楼,走过通往小区门口的那片空地,看到收拾垃圾的,拎着水桶在自动取水机取水的,穿着厚厚棉服的人,一双眼睛从没有被遮挡的地方聚焦前行……时间在任何时候都在绘它的画像,我在绘自己的遇见图谱。
每天早起,在黎明来到之前,赶到一个车站,挤上车,在人头攒动的车厢里,倚靠着某处。一个被录入电子仪器的女人声音,隔几分钟播报一个站名,车前顶端的电子时间数不停闪动,数字是黄色的,笔划细得像一个小人儿,在那跳舞。
扶着车厢立杆站了很久,脚,眼,手在变换一下姿势。一开始,担心,每天被这种距离拉长,身体该如何消化了这个过程,日子一天天坚持下来,便知道了,没有过不去的时间,相反的,每一次被车带着,去往另一个地方,便觉得是一种新的开始。在身体的前端,一种隐含的盼望,像火花在天空里闪动。
杆柱挨着的坐位上的女人,实然起身下车了。座位空在眼前,仿佛一个邀请的动作。僵直的身体,得到一份礼遇。我在想,每个上车的人,在身体和灵魂刚刚醒来的早上,都会渴望一个安妥之处。
客车跑过白色雪地,被碾压的雪,留下黑色印辙。风在不停地变大或者变小,那些细小雪的颗粒,被另一种灰褐色渗入,改变了面目。而从远处过来的光,开始落在雪上,由弱变强。光逐渐增加的强度,一点点将那些受污的雪,慢慢融化,变成浑浊的水,滩开在地面上,每一汪水都在寻找流淌的方向。
车跑完行程,我在一个站台下车,脚步一落到站外的地上,积雪立刻发出尖锐的破裂声。这背阴之处,光没有到达的地方,雪保留着原初的样子,只是,一行行交错的脚印,起初可以看出行走方向,后来,相反的脚印叠压在了上面,更多的脚步覆盖过来,它们凌乱不堪,以至于变得模糊一片了。
白雪,在中午,在阳光铺天盖地之后,变成一滴滴闪着光的水,之后,雪在融化,被光带走,去了我所不知的地方。我想,那些光是有尊严的,自由的;是神秘的,广大的,也是梦到过的时空之境。
2019年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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