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个小镇所给予我们的欢迎仪式。
这是一个极为偏远的小镇,小镇长不过百米,学校、医院、农村信用社、镇政府、供销社、一个饭馆、一个小商店、三两户居民是它全部的构成。
“到了这里,就相当于是一棵草长在这里了。”校长说,“否则,一开始你们也不会到这地方来。”顿了顿,老校长又接着说,“你们也别怪刚才那些人,大家都是长在这里的草,都认命了。你们以后会明白,他们不过是告诉你们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罢了。”
后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了。
后来的后来,邓老师成了一棵扎下根的草,她和医院的副院长兼医生的小唐成婚了,成了小唐的小媳妇。
那么,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一棵草,成为一个小媳妇吗?斗室之内,忽明忽暗,越燃越短的烛光摇曳不停,矮窗之外,夜鸟惊啼,山峰魅影亦摇曳不停。
“傻孩子”
一本本书,由厚变薄,又由薄变厚;一本本笔记,由薄变厚,又由厚变薄;一支支蜡烛,由短变长,又由长变短;一簿簿日历,花开花落,又花落花开。
周遭麻将声声、喧闹阵阵,嘈嘈切切,我的小屋烛光如豆,自成一番寂静的春秋。我知道,纵然是一棵草木,我也应该让她更为馥郁更为葱茏。更何况,这么多年来,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听见长江滚滚东流,无数次听见津城七月的悲喜,从黎明到黑夜,从黑夜到黎明,一步一叩,如同那些时光的钟声,安静而澎湃,凝重而轻盈。
在三尺讲台上,我手执粉笔的光芒,一次次点亮孩子们的心灵;在安静的纸业上,我书写夜晚的光阴,一次次找回理想里的自己。
一次一次,我渡过长江,一次一次,我跋涉津城。在全县教师公招的经蟠下,我长身而向,炽热而虔诚。只是,张榜时,选招两名,我必然第三;选招四名,我必然第五,选招三名,我必然第四,刚刚落选,似乎总是我注定的结局。
正是汛期,长江自西向东奔涌而来,挟着泥沙,一涛驱赶着千万涛,一浪逐打着千万浪,势如破竹音色震天,站在奔腾的长江渡口,我无声而泣。
“傻孩子,你别来参加了,你的确很优秀,但是我们也很无奈,大门是很重要的,可是后门也重要呀。”一位年长的考官刚刚对我说。
那么,我就真的就这么成为一棵再也无法挪动的小草?就这么被日子一天一天牵着到老?就这么看着这座小镇死水不澜,沉寂到地老天荒?
市里也要进行公开招聘了。报纸上一则小小的启事,如同一簇小小的火苗,点亮我日日里不曾灭的梦想。
简单的行囊伴着我起程,装着这几年来灯下苦修的专科、本科自考毕业证书,背着厚厚的一摞获奖证书,我只身踏上市府。
笔试、说课、上课,一路过关斩将,激烈艰难的角逐后,作为唯一的候选人站在了选调学校的领导面前。这是一位很有魄力的领导,第一句话,就斩钉截铁地说,很好,我们决定录用你了。然后开始仔细翻阅我的简历。然后抬头,然后无比惊愕地说,你,你怎么居然是农村学校来的?
此刻,阳光依然鲜艳而明媚,但是,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发凉,发冷。可是,我必须微笑,我只能微笑,所以我仍然微笑着不卑不亢地说,是的,我是从农村学校来的。领导定定地看了我几分钟,终于说,我很抱歉,招聘农村学校的教师,在市里还从未有过先例。你的确很优秀,但是,我真的很抱歉,我们很抱歉。
我微笑着谢谢了领导的肯定,优雅地转身,优雅地出门,优雅地离开。背着单薄的行囊,拖着孤独的影子,我艰难地走上归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傻孩子,傻孩子,傻孩子。”长江渡口,江流古浊,江涛一遍一遍的呐喊里,我的大脑空白,心底空洞没有回音。
我想我要倒下去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倒下,因为,我知道我如果倒下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知道,我必须行走,我必须继续行走。
几个月后的一天,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干净而简洁地说:“经过反复研究,我们仍然决定招聘你。”
“傻孩子。”——那一刻,我以为我会流泪,可是没有,心底里,竟然只有这个声音,只剩下这个词。
“村姑”
我的调动,如一枚炸弹,粉碎了小镇的宁静。在我悄悄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一些麻将已经悄悄尘封,一些年轻的窗口,已经多了几盏明亮的灯火,灯火下,是不眠的书页和勤奋的希冀和执着。如此,真好,我想。
我如一条游鱼,自长江古渡上岸,如一只飞鸟,觅寻车水马龙间属于我的天空。
“呵,村姑。”
“嗨,居然招了个村姑。”
……
新学期教师大会,校长刚刚对我做了简洁的介绍,鸦雀无声的会议室突然一下子炸开了锅。尖锐的、嬉笑的、戏谑的、鄙夷的,各色声音左奔右突汇聚成不可逆阻的流。
“村姑?!”这就是给我的定义?一瞬间,远山与远山逶迤青黛,一瞬间,村落与村落交相浮现。是,我来自村落。她们所知道的是,我来自偏僻的村落,但是,她们所不不知道的是,那些村落一直以来以青葱的草木为滋养,以挺立的山峰为脊梁,以沉默的泥土为血脉。它们教会我,在大地之上,在天空之下,要活得像它们一样不说话,也不流泪。
一日日的奋笔疾书消瘦了案头尺盈的长卷,一夜夜的不眠灯光消瘦了霓虹闪烁的钟摆,在时间的流里,我逆流而行,身后一地时间被拉长的剪影。
“一等奖?全市优质论大赛一等奖是她?”“教育教学论文发表?她?”第一年。
“一等奖?全市优质论大赛一等奖又是她?”
“教育教学论文发表?又是她?”第二年。
“一等奖!全市优质论大赛一等奖是她!”
“教育教学论文发表!她!”“全市优质课大赛一等奖!她!”第三年。
“一等奖!全市优质论大赛一等奖是你!”
“教育教学论文发表!又是你!”“全国优质课大赛一等奖!祝贺你!”第四年。
“一等奖!全市优质论大赛一等奖当然是你!”
“教育教学论文发表!还是你!”第N年。
“教师”
“这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教师!”和美国学校缔结友好学校签字仪式上,校长拉着我的手,对美方客人介绍。
“这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教师!”和英国学校缔结友好学校签字仪式上,校长拉着我的手,对英方客人介绍。
“教师,是的,我是教师!”心底里一个声音,不住地吟唱不住地欢愉,是的,教师,才是我最贴切的称谓!
现在,站在长江古老的渡口,我将登上那艘古老的渡船,我将再次回到我的乡村、回到那个小镇,我将再次站在我曾经站过的小镇讲台上。纵然时间会很短,但我知道,我将给伟岸的山脉带去江流婉约的讯息,我将给扎根的草木带去更为浓绿与繁茂的理由,我将给我们的乡村打开另一扇阔朗的窗户,窗户内外,乡村的草木与城市的草木比邻而居,目光牵引目光,叶子拉着叶子的手。
我已经将关于我的所有称谓打进行囊,在长江永不停息的奔流里,古老的渡船即将摆渡,即将出发。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我亦将摆渡,亦将继续出发。
高天之下,汛期早已经过去,柔软的江水放低了身体,放低了头颅,以贴近大地、贴近泥土的姿势安静潜行,淡淡泛青的黛色宁静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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