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9-9-30 04:18 编辑
杂说“鹰犬”
小时候听评书,发现里边的江湖侠士很是看不起那些空有一身武功,却投身官府为朝庭卖命之人,称他们为“朝庭鹰犬”。比如《三侠五义》里的展昭,以及《施公案》里的黄天霸,虽然在江湖上鼎鼎大名,但因投身官府,所以便为很多江湖人士所不齿。 “鹰犬”这个词很有意思,也很有代表性。说起来,被人类驯化后为人类服务的动物有很多,诸如比较典型的“六畜”:马、牛、羊、猪、狗、鸡,有的为人类耕田负重,有的为人类看家护院,有的能给人类提供蛋奶皮毛,有的则只等着长大了被人类杀掉吃肉……无论如何,都是为人类服务的。而且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由于很早被驯化,再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优选”,早已成为人类的附属。或者说,它们“为人类服务”并不是被迫的,而是完全自愿的。如过去农家院的鸡狗猪羊之流,即使散养着,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也不会借机逃亡。人们只要喊叫一声,或者敲敲喂食的瓦盆,它们便会屁颠屁颠地跑回来,接受人们的施舍。 然而这又绝不仅仅是为了一口吃的那么简单。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即使别人家的伙食再怎么好,也很难吸引一只狗背叛主人。而诸如身材、力气都远胜人类的马牛骆驼大象等动物,即使主人无能,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难以保证,它们也也不会选择叛逃,至于攻击主人的事件更是十分罕见。 在众多家养动物中,狗最有代表性。有句俗话叫“猫奸狗忠”,狗对人类忠诚的故事比比皆是,写成文章,或拍成电影,都会吸引大量的受众,它们的故事也往往会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尽管我们总是把“狗”当作贬义词,创造出诸如“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之类的成语,但实际生活中,几乎没有谁会真的反感一只忠诚驯良又善解人意的狗狗。 不过鹰就有些不同。 古代评话中之所以要把“鹰犬”并称,只是因为它们都是古人们打猎的帮手。身为动物,本身它们也是人类的猎物,可是却反过来帮助人类猎捕其他动物,用它们来比喻在公门当差捕盗的江湖人士,倒是十分贴切。 不过鹰与犬还是有本质区别的。狗被驯化至少有了上万年的历史,在漫长的历史中,它们早已成为人类生活中的一部分。它们就如古代豪强的“家养奴才”,父辈是奴才,祖辈也是奴才;自己是奴才,子孙也是奴才。它们“天生注定”要依附人类而生活。要看家护院就看家护院,要陪主人玩耍就陪主人玩耍,要帮主人打猎就帮主人打猎,甚至最后被食肉寝皮也毫无办法——因为这一切都是它们的宿命。 而鹰本来是野生的,一只鹰从被捕捉,到最后驯化成功,不过几十天的时间。一旦驯化成功,便会被带着前去捕猎,这期间,它们是有无数机会可以选择远走高飞、重获自由的。然而这种情况却很少发生。那些本来可以“天高任鸟飞”的鹰,无不甘心俯首帖耳;或是立在主人的臂上,摆出一副“鹰仗人势”的样子;或是奔命于山野丛林之间,为人们辛苦捕捉猎物。此时的它们,与一直以来被人类豢养的狗已经没有区别。所以,以“鹰犬”并称,并没有辱没了它们“神鹰”的名号。 如此神勇尊贵的鹰何以会在短短几十天内便沦落到与狗一般的地步呢?如果你了解了驯鹰的过程,便会清楚其中原因了。 一只野生的鹰刚被人类捕获时,也是戾气十足,甚至不惜拼死抵抗的。此时的它们,倒是多少有些古代江湖豪侠宁死不屈的气节。然而在经过长时间少给食物、不让睡觉的“熬鹰”折磨后,体力急剧下降的它们终于认清了形势: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掌握在人类手中,硬撑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屈服才是唯一生存下去的机会。“不自由,毋宁死。”这样的口号大抵只是说给别人听听的,真轮到自己头上,除非少数几个拥有坚定信仰者,根本无法面对死的恐惧,根本无法拒绝生的诱惑。众生无不乐生而避死,鹰又没受过“文死谏武死战”的愚忠思想或者什么什么“主义理想”之类的教育,选择屈服也就理所当然了。 而更重要的是,在整个“熬鹰”的过程中,不仅仅是对鹰身体的催残,更是对其意志的打击。你不是高贵吗?就偏偏要你低下头颅。你不是坚强吗?就偏偏要你无法抵抗(比如不让睡觉)。你不是暴戾吗?就偏偏要你一点儿脾气都发不出来……死并不难,如果把绳索放松一点儿,鹰未必不会一头撞死。可是人类哪会叫你那么容易死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会最终催毁最坚强的意志。贞妇终于沦为娼妓,忠臣终于卖主求荣,孝子终于背父败家……大抵都是如此。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人们之所以要“熬鹰”,并最终将其驯化,还是因为鹰可以捕猎,或者说它们“有用”。如是乌鸦,若不小心捕到,基本也是打死了事,断然不会费这许多麻烦。 对于鹰来说,原本捕捉一条蛇、一只野兔,就足够几天饱食,根本用不着整天整天地去辛辛苦苦捕猎。自然地,它若多捕几只,吃不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可是跟了人就不一样:平时不用捕猎,它也可以坦然接受主人的“嗟来之食”,没有冻馁之忧;打猎时,若多捉几只,则会得到主人额外的褒奖。如此,便最大化实现了自己的“鹰生”价值,与野外生存有着本质的区别。to be,or not to be,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既能衣食无忧,甚至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又能实现自身价值,才是问题的关键。明白这一点,也就明白展昭、黄天霸之类的豪侠为什么会甘为“朝庭鹰犬”的原因了。 其实说到底,不要说展照、黄天霸之流,包拯、施世纶等人难道不也是朝庭的“鹰犬”吗?我们何以会厚此薄彼,能够坦然接受文人的“学而优则仕”,却偏偏接受不了武士的“货卖帝王家”呢?就如“鹰犬”虽然并称,但我们对狗儿们的摇尾乞怜司空见惯,却对老鹰的低眉顺眼颇有微词一样。而实际上两者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 也许有人会提出质疑:子非鹰,焉知鹰之心?你何以断定“鹰犬”们就真的乐于这样的生活呢?其实这并不难理解。庄子说:“天下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世间万事万物大抵都是如此。小时候曾见邻家大哥赶着马车招摇过市,那辕马头上戴着红缨、挂着铃铛,路上一溜小跑,昂首挺胸,摇头晃脑,在旁边“拉边套”的马前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而家中饲养的老牛,在吃饱了草料后侧卧牛棚,一边摇着尾巴拍打着牛虻,一边半闭着眼睛反刍,则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可见,它们是很满意目前这种给人类“当牛做马”的生活的。若再不信,试看时下,纵有多少公务员抱怨工作辛苦,“国考”的大军却仍然年年只增不减,此种情形,便是最真实的写照。明白这一点,于人生旷味,思过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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