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梅

夏冰

　　永刚家的女儿建梅死了。村里人都这么说。不过永刚和他老婆李凤岚都否认这个说法，他们异口同声说建梅是在外面打工，顾不上回来，那些传言都是胡说八道。究竟事情如何，人们也不去追究，只是在话来话去的时候，还是依然认为，我们村那个名叫建梅的女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起来，建梅还是我同学呢。不但是同学，还是同桌。当年我们两个坐一起，闹出了许多笑话。最好笑的是，我俩同桌了好几年，总共加起来也没说过几句话。这让人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总是能够通过一些卓别林似的默剧，来闹得不可开交。比如有一次下早操时，我不知哪根神经短路了，故意踩掉了走在前头的建梅的鞋跟，建梅就扭后脸来瞪我，那本来挺好看的眼睛，一下子就有牛眼大，或者铜铃大，反正把我吓个不轻。同学们哈哈大笑。值周的老师问明了缘由，就让我站到了全校师生都能看到的地方，一站就是一个早自习。事后让我爹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再事后，我就气咻咻地盯着建梅看。建梅毫不示弱，也一样盯着我看。我俩就好像比赛对眼一样，为全班同学免费表演了好多天。但是，很邪门儿，彼此就是不说哪怕是一句话。
　　
　　建梅其实是个长相不错的女孩。起码在我眼里，不难看。之所以好几年我们同桌却不说话，那是因为我们男女生之间一旦话多了，就可能给你惹来是非。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会起哄，会添油加醋，会把并不相干的事情说得比真的也真。所以我们彼此间就算是说话，也是硬撅撅的，例行公事似的，比如：某某某，干嘛推我的书包？某某某，今天轮你扫地啦！某某某，老师叫你去办公室！诸如此类。
　　
　　建梅是在18岁那年进城打工的。我记得很清楚，在我补习一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从村委兴冲冲地走出来，就见建梅在紧邻的供销社门口摆摊卖饼子。她看到我，就喊了我一声。我怀着矛盾的心情向她走过去，她看着我，说，我听到喇叭里广播了。她拿住我的通知书看了看，又说，真不容易，恭喜啊。
　　
　　我惴惴地说，建梅，没考上也不要气馁，再补一年。
　　
　　建梅摇摇头，说，我爹不让。又说，我弟还要上学呢。
　　
　　我十分明白，也理解，只能陪着她苦笑一下。
　　
　　这时候已经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了。建梅说话的样子很好看，我尤其喜欢听她说话时的神气，那眉眼，跟着她说话的语速，同时变化着，十分奇妙，又有某种吸附人的东西。我既希望这样的时间越长越好，又似乎担心着什么。
　　
　　建梅长时间地在我身上和通知书上打量。我赶紧偷了个理由，逃回家。
　　
　　这是那天上午的事情。到中午吃饭时候，就听来我家串门儿的三娃子哭丧着脸说，建梅走了，进城打工去了。
　　
　　听三娃子这么说，我就想起上午建梅看完我的通知书，望着我时的那副表情。我敢发誓，这辈子我也忘不了建梅那时候的表情。
　　
　　三娃子是我表弟。这个表弟跟我是同班同学，而且很泼辣。后来我听说，三娃子对建梅有那个意思。不过，你三娃子再有那个意思，人家建梅是不是有那个意思，最关键。如果建梅没意思，你三娃子纯粹就是癞蛤蟆的把式，只能眼巴巴在那里胡思乱想而已。所以我曾经多次跟这个表弟说，别瞎子点灯白费蜡啦！如此语重心长的话，三娃子并不领情，只是给我翻的白眼更多了。
　　
　　我从小就知道李凤岚的丈夫永刚、也就是建梅的爹，在临县做瓦匠大师傅。永刚的瓦匠手艺在我们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他算是最早跟着村里的泥瓦匠们走出村，到外面干活的人。关键是，他做活儿利落，还规矩，按我们村里人的话说就是，活儿做得好看。所以一样的都是给人干活，永刚挣的工钱要比别人多。对此，人们都心服口服。人家手里有本事嘛。在村里头，本事人就该多挣钱。这是人们一致的看法。
　　
　　永刚在外面一连干了大几年活，这些年里，除了过大年，平时他一次也没回过家。村人都知道，永刚是舍不得把那些钱花在路上。不过当他回村来的时候，人们却不这么说，那三娃子的爹二有有，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就哈哈笑着跟他打趣：永刚哎，一年也舍不得回家来一趟，该不是有相好的守着吧？永刚就扬起巴掌，作势要打人的样子，叱骂道：你个孙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人们哄笑着散去了。不过呢，人们走不了多远，就又站下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一来二去，永刚就意识到，事情不是自己想的这么简单。永刚又不是傻子。
　　
　　还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候，有一天，建梅跟我们班的大头吵起来。大头说建梅的妈李凤岚是烂货。三娃子一听就跳了起来，扑上去就把大头压在了身子底下。当大伙儿把他俩拉扯开时，只见大头脸上横一道竖一道，都见了血。三娃子鼻孔里也有血流出来。
　　
　　三娃子曾经跟我说，他有一把小刀，是他用三角从大头手里赢的。
　　
　　我问三娃子：你什么意思？
　　
　　三娃子不看我，闪烁其词：没甚意思。
　　
　　后来大头就主动撤退了。而且还有主动跟三娃子和好的意思了。
　　
　　据三娃子说，初二时，有那么一度时间，建梅同意跟他到村外小河边约会了。我就说：都小呢，你不敢胡来。
　　
　　三娃子说：我们没胡来，光明正大。
　　
　　后来，晚上放学后，建梅一放下饭碗，就出门。他爹就问：哪去？
　　
　　建梅说：不用你管。
　　
　　其时建梅的爹因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伤了腰，整天躺在屋里不能动。他看着建梅的背影，又说：闺女大了不由人啊！
　　
　　建梅的妈李凤岚也说：别去，听你爹的。
　　
　　建梅瞅瞅她妈，再瞅瞅她爹，没说话，出去了。
　　
　　有好长时间，建梅跟她爹处于十分紧张的状态。
　　
　　建梅一回家，她爹就说：
　　
　　又扑死格来？
　　
　　建梅说：俺愿意。
　　
　　后来就演变成，爹问：
　　
　　你做甚格来？
　　
　　扑死。闺女回答得很干脆。
　　
　　有一段时间，三娃子整天愁眉苦脸的，一来就跑到我家跟我诉苦，问我咋办。我说能咋办？该咋办就咋办。
　　
　　三娃子说：不行，我得想个办法。
　　
　　我笑了：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三娃子信心满满地说：肯定会有办法的。
　　
　　现在，他跟我说着建梅去城里打工的消息，一脸的沮丧。
　　
　　不到半年，一个消息在村里疯传，说是有人看见了，建梅在城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有人说，那货，跟她妈李凤岚一样样的，不省心。当我暑假回村，三娃子跟我说道起村里的流言蜚语时，我就说，你趁早死心吧，这家人不能招惹。
　　
　　三娃子就不服气，就跟我叫板。我懒得理他。
　　
　　有一天，三娃子在微信上跟我视频，说建梅回来了。是带着大肚子回来的。三娃子很不开心，我看他那模样，快哭了似的。想安慰他几句，又想再说什么也白搭。这三娃子呀，是钻进死胡同里去了。
　　
　　差不多一年多后，我正忙着考研，三娃子又跟我微信上扯巴起来，没完没了的让人心烦。但这回三娃子又给我放了一个卫星。他说，建梅生娃了，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三娃子又说，建梅生完娃，又要走。她爹就说：
　　
　　又扑死格呀！
　　
　　不扑死你吃屎呀！
　　
　　建梅的回答毫不客气。
　　
　　永刚眨眨眼。再眨眨眼。他眨眼的工夫，建梅就扭过身子腾腾腾走了。
　　
　　三娃子说，本来他不可能知道这些细节，是他恰好去建梅家，在屋门外听到了，看到了。他看到建梅出了屋门，赶紧闪身躲到了院里的树后。看着走出院门的建梅，三娃子心酸得厉害。三娃子说，回家时，他腿软得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建梅死了，死在城里的一家旅馆里。被人发现时浑身赤裸。
　　
　　村里的人把这件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但我还是情愿相信，这都是不知道哪个狗日的吃饱了没事干胡咧咧。建梅在某个不为我们所知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着，哪怕不是怎么好好地幸福地活，起码是活着。当然了，这只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对了，建梅离奇死亡这个消息传回村里的那天，我们村里除了原先那个疯疯癫癫的满仓老汉，又加了一个三娃子。两个人整天相跟着从村东头转悠到村西头，从村南头转悠到村北头。三娃子见了人，就嘻开嘴巴怪怪地笑，口水拖得老长老长。然后不久，那个二有有，也就是三娃子的爹，我的一个远房舅舅，突发脑梗，撒手人寰。三娃子的娘为此哭瞎了眼睛。

夏冰

时间长了没动笔，有些手生的感觉。于是总是想找找感觉，尤其是找找小说味道的感觉。无论开头还是结尾，无论人物呈现还是情节推动，都想按照某种自以为是的感觉走，而不想被什么套路套牢。突破委实难。但有这么个由头，总是好的吧。
谨此与各位同好共勉。

徐得荣

我能感觉出来，老乡老弟的这篇小说与原来确实不一样了，包括叙事方式及语言风格等，我认为很好，是一篇很见功力，现场感强，生活氛围浓郁，人物鲜活的好作品，寓意也颇深刻，口水能淹死人，社会上的烂舌头多得是。小说应该创新，但创新往往会被某些人误解，难啊。文中提到”又扑死格来“，你说得”扑死“，这是老弟的乡语，我们这里讲“赶死”，不知意思一样不？

夏冰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10-15 07:06
我能感觉出来，老乡老弟的这篇小说与原来确实不一样了，包括叙事方式及语言风格等，我认为很好，是一篇很见 ...

感谢老兄鼓励。
对的，就是一个意思。你可以想象扑与赶共同的意思，都有往前走往前赶的意思。其实生活中不少语言特色鲜明，如果运用到小说里，效果挺好。不过也需要考虑到读者理解程度，毕竟地域区别还是客观存在的。
再次谢谢老兄支持。

守望天使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絮语如歌

问好老师，欣赏老师佳作！

失去了高考的机会，就万念俱灰了，所以建梅堕落，以致死亡，都在情理之中。这是花季少女的悲哀，却是实实在在。
老师文笔优美，谋篇布局都精到合理，好棒！学习了！

夏冰

守望天使 发表于 2019-10-15 08:27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谢谢天使支持。向你学习！

夏冰

絮语如歌 发表于 2019-10-15 09:21
问好老师，欣赏老师佳作！

失去了高考的机会，就万念俱灰了，所以建梅堕落，以致死亡，都在情理之中。这 ...

多谢如歌老师的鼓励，请多指正。

奉洁

夏冰老师叙述有功底，建梅跟她爹的几番对话很见功夫。拜读学习！

野芒

写的非常棒！没有人愿意堕落，选择有时候是无奈。这个故事不是一个人的悲哀，也不只是建梅和三娃子的悲哀，是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悲哀！

夏冰

奉洁 发表于 2019-10-15 14:41
夏冰老师叙述有功底，建梅跟她爹的几番对话很见功夫。拜读学习！

谢谢奉洁老师的鼓励支持。那几句对话，是某天忽然跑到脑子里的。有时候，我们根本想不到生活会赐予我们什么。

夏冰

野芒 发表于 2019-10-15 15:44
写的非常棒！没有人愿意堕落，选择有时候是无奈。这个故事不是一个人的悲哀，也不只是建梅和三娃子的悲哀， ...

谢谢芒版精到的点评。
有很长时间没有感觉。一直想找到属于小说的感觉，尤其是突破口。后来觉得不管咋样，练笔还是需要的，否则手都生了。

野芒

加精理由： 夏冰老师的作品以沉稳有力见长，他的视角总是主动投向哪些底层人物，他善于在平常的生活中发现一些动人的细节，或在普通人境遇中，挖掘到人性和社会性的一些根源问题。这篇女主人公建梅不幸的遭遇，以及迷恋者三娃子的不幸，读来一种悲凉和愤懑。加之作者叙述的沉稳和朴素用语，使读者能沉浸其中，可以感同身受。让大家在阅读着的同时，感觉他们就是那个年头那个地方真实的个体，就是我们身边熟悉的人。没有人愿意堕落，选择有时候是无奈。这个故事不是一个人的悲哀，也不只是建梅和三娃子的悲哀，是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悲哀！

夏冰

野芒 发表于 2019-10-16 09:03
加精理由： 夏冰老师的作品以沉稳有力见长，他的视角总是主动投向哪些底层人物，他善于在平常的生活中发现 ...

从心里来的认知理解，是难能可贵的。握手致意！

重庆霜儿

这种叙事风格很好，徐徐道来，给人的感觉很真切。扑死，还真把我费解了好一阵子。方言的运用，更增添了地方韵致。欣赏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