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于生命短,短到照相快门的瞬间,哪怕千年不死的胡杨也一样,因为比较时间于宇宙的长,长到无始无终而言。时间永恒,生命刹那。
我的时间去哪里了?我的时间好比一张百元大钞,五元五元的花,买了颜料,染了头发。十八岁以前在父母的呵护里;十八岁以后按国民经济五年一个计划分配给了成长的生命。
十八岁以前有记忆起,时间用在前弄堂后弄堂直弄堂横弄堂官兵捉强盗;在横弄堂头看蓝边封面骑马挥刀出城砍杀的小人书;在直弄堂底小昆山摊子剃头;在随便哪条弄堂撕大字报做风筝,奔来奔去风筝飞不上天空。拼音没学好,也不用学好;古文没学好,也不可学好,封资修。每天,母亲抓住我两只手,像洗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萝卜一样一段一段洗白。我的时间去了母亲的故乡,父亲的故乡,辨识了五亲六戚,七姑八姨的小心思;我的时间用在街道一间半开门面的图书馆里浏览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援朝战争、阶级斗争的杀杀打打。种下了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苗苗,现在与那泼猴斗。我的时间用在了我的茁壮成长,即使长成一棵歪脖子树也是用在成长上。
第一个五年,上山下乡。种茶,采茶,制茶,喝茶;落秧,移苗,施肥,收菜,自给自足。领略了空山新雨后,翠谷一鸟啁的清新和幽静。横眉冷对梅兰竹菊,笑看一棵树一朵花一湾水塘几只鸭反复咏叹的小格局。懵懂初开,体会我爱你,你不爱我蹲点的辛苦;也领悟你爱我,我不爱你如何巧妙的躲过。有过桃园三结义,攀爬上黄山;拍过站在朝阳中四条汉子一排照。可惜三结义中一人走了,可惜四条汉子中也有人死了。他们去了时间的永恒中。在第一个五年计划里,我参加一九七七年恢复的高考,我有时间复习,但没有书和资料,除了鲁迅小册子,红旗杂志,学习与批判,就一本烧了封面的高中语文课本,且几人合用。考中的后来知道都是知识分子家庭的。家里寄来了复习资料,他们不声张,悄悄独用。人在此时才有真相。英语、数学白卷,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合卷)三门离录取线缺二分,落榜。
第二个五年,里弄生产组。七毛一天冲床工。里弄生产组是社会青年,返沪青年,闲散人员自立自救的经济组织,不列入国民经济计划。然而谁也没料到,它的成长速度迅雷不及掩耳蔓延城市各个角落。以后所谓的民营经济统计(分集体和个体两类)便是从里弄生产组开始。政府为此专门设立了管理部门,市集办,上海市集体事业管理办公室。延中股票,中国解放后第一只便是延安中路街道事业组创办的。我的老板是个下巴上有一撮毛老头。老头说,事业组要发展得有钱,到哪儿去找钱呢?银行不借给我们,我们只好向社会借,向社会募集资金。发一张五十元的股票,这个就是借条,这个借条不还本但给利息,每年还给抽奖,奖金是房子。那时候还没有股票交易平台,即责权转让平台。持有股票的人要急用钱是无法兑现的。我精明,我一张没买。后来,买一张的人都成万元户。我本来是不会知道这些事的,这是一撮毛与那个精瘦的黑龙江兵团回沪的小眼睛商量的密事,只因我读了夜大中文系电大法律专业。那时候,读大学的人不多,有大学文凭的人少,有双科大学文凭的凤毛麟角。我做冲床工时管我的组长向他们举报说我在读大学,而且两个大学一起上。我还没有做满半年冲床工,那个一撮毛和那个小眼睛(董事长和总经理)就让我直接去坐那个事业组的办公室,还让我当主任,所以就成了狗头军师。街道事业组办公室下辖五十个生产组,一个生产组就是一家厂,一家厂平均二百人。一个街道事业组好比一个集团公司,规模不亚于中财集团。股票,延中起步,本是借条,法律说它是做老板即股东的凭证,后来演变成投机赌博的筹码,最后成为特殊阶层太子党的韭菜基地,长一茬割一茬,他让你上市接着他来收割。我亲眼目睹管金生(申银万国总裁)和他的高级助理(我的朋友)被割进监狱。太子党收益,他们顶窟窿。
第三个五年,政府委办局。发股票的延中公司随着股票交易平台证券交易所的建立而成为首家上市公司,募集到五百万人民币。当时的五百万足抵当今五个亿。钱多屎多尿尿多,争权争利争座座。小眼睛总经理位置不保,凭着打响延中股票的名声,被市级管理机构市经委市集办相中去筹办更大的经贸公司,我便一路同行,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去市政府外滩办公。市政府,外面看看,大门口有握枪的军人站岗放哨,里面办公室七绕八弯挤得不得了,一张办公桌九个抽屉五个人,一间办公室六个处长,二个兵,一个还是主任科员。这里精英荟萃;展开活动后眼睛所见美女如云。专版负责经贸报道是个解放日报美女记者;小眼睛招的女秘书是个演员女儿;一个纺织品公司专职时装队全是美女模特。她们跟着我们去哈尔滨。去干什么?去拜见刘仲黎,当时黑龙江省副省长,后来的财政部长,搞经贸联营。借着大兴公司的经济实力,旋即办起局级编制企业家协会。五年时间与委办局的精英们交集,与各路各行的美女交集,眼花缭乱。期间,我有两次机会,一投机钻营做官;二花言巧语**。后来,我知道祝均一(原市集办副主任)社保局长被捉了,林宝盒处长被关了;演员女儿私奔了,模特玉玲远嫁了,美女记者不见了。这期间,我与那个演员女儿从外滩拥挤的办公室搬到了上海译制厂对面,一条僻静的马路横亘。这条路春夏绿荫遮天,秋冬落叶满地,不通公交。那个演员女儿的母亲是演员,父亲是青话导“第二次握手”的导演。那个女儿常常在那条路上穿着高跟鞋,撅起屁股,昂着胸脯,笃、笃、笃地走...顿时,回声嘹亮。演艺界相通,因她关系,我们能进译制厂看直译的外国参考片;因她有点厨艺,我常吃她老爱做的肉丸子鸡毛菜汤;因她吃货,我们常去那条马路顶端乔家栅吃鱼香肉丝。一天,她告诉我要嫁人了,嫁给水墨大家申石伽的孙子。她说,要么即刻嫁,不嫁便分手,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当时,我马上想到模特玉玲也是说过这样的话,她要嫁澳洲又不情愿。这个五年计划底,我也结婚生子,步入围城。结婚前,老婆也说,分手吧!我说,结婚吧。好,老婆同意结婚,不提分手。这个当上得不大不小。这个五年时间告诉我理解女人比理解小说难;官场路数比哲学道道多;经济贸易好像比试人脉手劲。这些个地方都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我承认将路走直,走捷径,投机成功的确有智慧。我没有智慧,将路走弯,不过,多看几道风景。因为生命的时间到头都是差不多,差得多的是谁能留下痕迹。
我的前半生没有染上一丝白发。下半生历经第四个五年,国有企业;第五个五年,私有企业;第六个五年,个人独资事务所;第七个五年,民营环保绿化公司;第八个五年,自由职业。 我的后半生染白了一半头发。 尾生,气息尚在,生命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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