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22-8-27 12:36 编辑
一、美人颜色
喝普洱茶的时候,我会想起洱海,会想起洱海边一位穿琥珀色衣裳的女子。
我喜欢普洱茶是从它的颜色开始的。
普洱茶饼的颜色,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好,想起秋后的牡丹。
她感觉到了,说:“你不喜欢这茶叶的颜色。”
我无言,承认她的直觉。她也不再说话,只管沏茶。
她的动作,很专注,很优雅。不卑不亢,比日本茶道里跪着的女子好看。
当她把茶汤倾入玻璃茶海的时候,我惊异了。琥珀色,与她穿的衣裳一样。
我把装了茶汤的杯子举起,透过的清光后面仿佛就是月亮,人世间的柔情全在里面了。
她说:“琥珀是怎样形成的?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
她点点头:“不经岁月,难成琥珀。”
我的心一激荡,杯中茶微微溢出。
普洱茶,琥珀色,透明,柔而暖,久经岁月。
自此,我家里有了普洱茶。
洱海如新月,女子也如新月,时时落在我杯中的茶里。
二、香如故
现在,茶庄满城皆是。与茶有关的行头,煞有介事。我把这类真风雅假风雅称之为弄茶。弄,中性词,不褒不贬。
弄茶时,有一道程序是嗅。嗅茶的香。
有一种嗅杯,窄而长,如竹筒状。
茶先酙入“竹筒”,用茶杯盖着。倒过来,把“竹筒”拿起,对着“竹筒”口嗅。若有香,鼻清脑爽,如置身山野,无尘无埃。
我第一次也如此这般嗅普洱茶,若入废室。 她说:“对了,普洱之香,第一道为陈。”
莫非还有二道香?
她把一道茶的残余倒了,再冲水,泡几秒,不用“竹筒”,直接入杯,递给我。
我再嗅,茫然。
她读韩愈的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洱海,下着雨。但我知道她说的是茶。
我说:“洱海无香,却有聊斋妖气。”说的是洱海,但她也知道我说的是茶。
她格格笑:“聊斋妖气,说得好。”
似一场聊斋之约,直到把茶喝完。她把茶叶渣置于树根下,那树一人高,开白花,叫酸梅花。
我想起陆游的词:“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三、有味乃清
秋天,她寄来一包裹,没有片言只语,只有一饼普洱茶。
以前我就很少喝茶。若喝,也喜欢花茶。仿佛舌尖生香处,室有幽兰。要喝时,出街买一两,二两,家里存茶极少。
母亲曾经教我一招,胃口不好时,用红茶泡饭吃。不必菜,一小点咸萝卜就行。因此家里也有一点红茶,如滇红。
这饼黑黑的普洱茶,是我第一次最完整的存茶。若洱海沸腾,溢到我家。
一直舍不得喝。或是不忍心用锥子把这圆圆的茶饼刺破,好像怕刺破一个圆圆的梦。
半个月后,她用手机发来短信:“注意第五道茶味。若有心得,写篇文字。”
我不能不剌破这茶饼了。刺破时,心颤抖了一下。
慢慢地尝到了第五道。坐在阳台,可以看到远处的天空。比天空更远的,是洱海。
茶色依然如琥珀,味呢?
“秋,天高云淡。淡如无。”
我把这句话作短信发过去。她回复:OK。 我又想起杜牧诗句:“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僧心静,如普洱第五道,有味乃清。
四、霓裳羽衣
现代人家里来客,主人问:“喝点什么?开水?茶?”
客说喝茶,主人打开茶叶罐,三个手指捏一小撮茶叶放杯里,冲开水,连茶叶一起递给客人。
若是绿茶,茶叶慢慢舒展,时浮时沉,可成一景。喝茶时,茶叶会流进嘴里,得吐。纵使用手掌承着,也不雅。
有一种带盖的杯,或称为茶碗。喝时用盖把茶叶挡住,斯文多了。
撮茶叶落杯冲开水,普洱茶不宜。它不能在水中飘逸起舞,难以悦目。
普洱茶宜慢慢泡。“泡”是现代众人说的,但我喜欢说沏,不知也不管说“沏”是不是对。我喜欢看她沏茶时的动静。
纤纤玉手,指如兰花。把摆好的茶杯、茶壶、茶海,用开水烫一遍。一把细长的木勺,一勺再一勺,放进壶里,不漏一星点茶叶于壶外。提水,注水,
第一次茶,不要,曰洗。有时第二次也不要,视茶叶而定。
递到面前的,方是一道茶。玉掌一仰,请。
虽然她总是坐着,但我觉得这几分钟,如看舞蹈,霓裳羽衣舞。
据说霓裳羽衣舞的音乐起先是西凉佛乐,后唐玄宗改成舞曲。
梦里普洱,琥珀色的霓裳。 五、举案齐眉
从电视剧里看到,古人宾主喝茶谈事。若主人举起茶杯过眉,表示话谈完了,你应该走了。客人知机,起身告辞。
茶迎客,也送客,古人不必言语,所有意思,尽在茶里。
说回现代,客一般不长留,谈完事即走,无须主人举杯过眉。但也有无事谈而长留的,必是狐朋狗党。说好听些,是铁哥们或知己。闲得无聊,涝一轮茶水,打发时光。
我跟她说齐眉举案的故事。听完,她说:“那不是夫妻过的日子。放在如今,三天就离了。”
夫妻应该如何过日子?我没问。千家万户,有千万种过法。到我这般年纪,味如普洱五道后。
“普洱五道后?”她一笑,说:“其实,即使十道八道后的茶,也有可圈可点之处的。”
我同意。人生若经过十道八道的起落,必淡化了酒绿灯红。而对于生命的认识,也渐次回归于真水的无香。
记不得饮到了多少道,我无端说古人的举茶送客。
她试着举,到眉下一寸,停住了。望我,我也呆呆地看。
“你怎么还不走,我举茶了。”
“还差一寸。”
“格格格……”
“嘎嘎嘎……”
觉忽此际,似风月无边。
六、 丁香空结
开春时,她送我的普洱茶饼喝完了。得上街买。
街上茶叶店铺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里面的茶叶品种琳琅满目。
我忘记她送我的茶饼是什么牌子了。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她莞尔一笑:“十个男人九个粗心,真没错。”
可以凭茶香辩别是什么牌子的,我以为。
但我走了九家店铺,嗅了上百个茶饼,却找不到记忆中的香味。
普洱茶的香,隔着包装纸,能淡淡地沁出来,若有若无。店铺里的茶饼,我知道没假,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茶店老板很热情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型的?”我说不出,或者,不能说。只好空手而归。
天又下雨了,一丝丝如银色的线,连结天和地,如竖琴上的弦。
我把泡茶的行头摆在阳台前,泡了一壶茶,用那饼茶的茶屑。
茶色很浅,但很诱人。浅浅的思念也会很诱人。
阳台上的丁香花好像要开,有点紫意。怎么这么早?
想起两句宋词:“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好像是李璟的。 秋至春,一直没联系过,隐隐有点歉意。但联系了又能怎样呢,隐隐又有点忧郁。
发个短信吧,不知写什么好,就把这两句词发过去。
她没有回复。七天后,寄来一片茶饼。
我缓缓地打开包装,一种熟悉的气味,缠绕鼻端。
仿佛看到她打包时,从容优雅的手。我知道为什么买不到想要的茶了,只有这片,才有过了她手上的味道。
一如那片茶泡出的汤,喝完了,杯底还留香,不忍放下。
七、枝头凤凰
第一次见识采茶是看电影《刘三姐》。满山茶树绿,满山姑娘媚,满山歌声甜。
那时还年轻,很向往。但却没有认真地想过,放下所有的琐事,去看采茶。
转眼人便老了,忽然忆起曾经有过的心事。
她笑笑,说:“明天我带你去。我还采给你看。”
我很高兴,虽然注意到她的笑里掠过一丝忧伤,但没放在心上。
那是过了清明半个多月了。山很高,树也很高,我没有看到齐腰间的茶林。有点疑惑地看看她。
忽然,她猴子般地爬上棵一抱粗的老树。还未及看得仔细她的动作,她已经高高在上了。
“哎,你干什么?”我有点心慌,为她的危险。
“采茶呀。这就是茶树。”
这是茶树?两丈多高的茶树?
她从这一枝攀到那一枝,脚下的树枝晃晃悠悠,我提着的心也晃晃悠悠。只一刻钟,如过一岁。
她下来时,额上粘着汗湿的发梢。背篓的茶叶只得一小把。
“这样采茶多危险呀。”我说宁可不看了。
“也有不危险的。”再走了一段路,她指给我看,许多树周围搭有木架,木架上的采茶姑娘,小伙,老人,一派春光。
莫名的我依恋了她刚才在树上的动态,如枝头凤凰。
“枝头凤凰不是我,是它。”她举起一片茶叶到我眼前。那叶子,滴翠透亮。 “你自小便采茶?”我记起她说带我去看采茶时,笑里的忧伤。
“嗯,母亲是从茶树上掉下来的。那年我九岁,从此缀学了。”
我的心一紧,无言。想起浴火凤凰的故事,自惭肤浅。
八、水滴荷心
转眼酷暑又快过去了,学饮普洱茶,近一年了。
因为她,我喜欢了普洱茶,因为普洱茶,我喜欢了她。
对她,只能说喜欢,不能说爱。爱的责任和道德之重,我知道自己承负不起。
她说喜欢我说出了心里的喜欢,其实她也喜欢。
喜欢什么呢?却没有讨论。
有些事,说太仔细了,会显得多余。
记得初夏时,与她在一个荷塘边并排闲坐。黄昏,有轻轻的风。
她把沏好的普洱茶带了两大杯放在各自身边,渴了,就大大喝一口,抛弃了在茶台旁的那种优雅。优雅,有时太累。
荷花未开,荷叶青碧得很养眼。
她突然说:“我唱首佛乐给你听。”说毕,把双腿盘了起来。
我侧着脸看她唱,她只看着眼前不远的一片荷叶。
那首佛乐叫《毗卢遮那佛咒》。佛乐大都平静,平静中透着一种喜欢的况味。
唱完,她用眼神询问我的感觉。
我转而盯向那片荷叶,想词。
这时有条鱼跳动了一下,弹起许多水花。其中几滴落在荷叶上,晃荡几来回,聚成了一颗水珠。任荷叶随风轻摇,却不掉下来。
我把杯中的普洱茶也弹了几滴过去。水珠变大了,像我少年时玩过的玻璃弹子。
弹子似的水珠带着浅浅的琥珀色,落照里,折起几道彩光。
我说:“水滴荷心。”
她嫣然一笑,举杯示意,碰了碰杯沿。泯一口,凉了的茶汤象一串珠子滑下了咽喉。
然后,就这么无语坐着,看夕阳,在水珠上收起了最后一道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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