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23-3-1 20:51 编辑
钉子户张老头 文 / 邱天
拆迁工地，两台钩机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轰隆轰隆”推倒建筑物发出的巨大声响，并没有影响到张老头的午睡，“呼噜呼噜”轻微而有节奏的鼾声飘进拆房发出的杂音中，构成一曲不和谐的交响曲。
起先，张老头坐在藤椅上看守着自己身后这座两层土木结构楼房，许是累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他的这座楼房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风雨飘摇几十年，早已成危房。他的一家子原本都住这里，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工作了，成家了，有了自己的新居，陆续搬离了。张老头退休后也不住这里，他住到大儿子家，只是偶尔回到这座他嘴里常叨叨的“老家”的破楼看看，想住就住两天一宿。
可在年初，张老头常住“老家”不走了。为啥呢？因为他看见楼墙上被用白灰刷了一个大大的“拆”字。他听说了，这片所有的老旧房屋都得拆，这块地段拆迁老屋建学校，听说还是建一所县重点中学。这片的楼房真的太老了，多数住户已经搬离，政府征收，付给房产户主拆迁款，一件多好的事啊！消息一出，所有的户主都陆续回来了，找拆迁办办理了拆迁补偿款，很多人拿了钱乐呵呵地走了。也有不情愿的，嫌拆迁款太少，但经过居委会协同拆迁办做工作，也想通了，也愿意拆迁了。唯独张老头这一户赖着不走了，他回来一住就是四个多月。
是的，张老头成了钉子户，而且是“铁杆钉子户”！
老房子能卖出钱来，何乐而不为呢？但张老头就是不！这张老头八旬高龄了，在这楼房结婚、生子，育有两男一女，几十年生活在这里，跟楼房有感情了，就像老伙计一样相依为命，挡风遮雨共渡难关，自家楼房哪能说拆就让拆了？
张老头不是本地人，那年北边老家发洪水，年轻的他带老母亲流浪南下，以乞讨为生。后来国家也遭遇自然灾害，百姓生活度日如年，老母亲因疾病撒手人寰，抛下他孤苦伶仃，在一些好心人的救济下，艰难活下来。后来，他自食其力，在政府的帮助下有了工作，并筹钱建了间干打垒土房，娶妻时又将毛坯房改建成土木结构的楼房，有了子女后才在这原址再将房屋重修扩建，于是有了这座两层楼房……细细想来，张老头为楼房灌注了很多心血，对房屋的眷念有着深远意义，心里那道坎很难迈过去，说是要将“老家”拆了，心有余悸更是像要了他的命……
两台钩机的师傅停止了作业，下了车两人对火抽烟。该拆的房就剩这一幢了，这一位老头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奈何不得，他们总不能将这位老人也碾压成废墟啊！
工地没有了“轰隆轰隆”声响，张老头却醒了，睡眼朦胧朝四周看了看，周边的房屋不见了，都成碎石烂砖一堆堆瓦砾了，自己的房子立在其中杵着，四面楚歌唯“老家”站住不动。这种结果他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看见这副“景象”也觉得突然。
张老头毕竟经风沐雨见过世面的人，他伸了伸懒腰，“啊噢”莫名地吼了一声，不慌不忙点着了一支烟，吞云吐雾抽起来。
两位钩机师傅朝他看一眼，高个子那一位说：“老头，不继续睡觉啦？”
另一位胖师傅接着说：“您老人家是想在这里长久耗着哈！我们的活儿干不了完不成，无法交差啊！”
张老头不理不睬，慢条斯理地抽着香烟。他任由钩机师傅说去，坐回藤椅，眯着眼睛想再打盹。
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大儿子打来的。大儿子说：“老爹，几间破房子有啥舍不得的，趁现在值得几个钱，拆就拆了啊！您老住我这儿含饴弄孙安度晚年有啥不妥的？”
张老头听儿子这一说，心里老大不高兴：“你小子懂个屁！这是钱的问题吗？你不想想你娘住在干打垒要生你时，受了多大的罪吗？”
张老头说完这句话，眼中含着泪水。
这是一桩他常常跟子女们提及的旧事。那年张老头还是小张，他的妻子身怀六甲即将临盆时，那天夜里突降大雨，风儿雨儿猛烈冲击着他们的干打垒房，一扇玻璃窗被风刮得“啪啪”响破碎了，风儿毫不客气地灌进屋内，躺在床上的妻子觉得腹部一阵又一阵疼痛，像是要分娩了。可是，这雨夜大雨滂沱，家离医院又远，且交通不便，咋办？小张毅然决然用厚实的身躯死死护着摇晃的窗，尽量不让风儿灌进屋。妻子不冷了，心情放轻松了，腹部疼痛感减轻了许多。小张就这样整夜挡着风雨直至天亮，等雨小些了，门前路上有过往的汽车了，他才搀扶着妻子，拦下一辆小客车，将妻子送往医院。第二天清早，妻子产下了大儿子。
曾经的干打垒房子见证了生活的困苦、生命的艰难，这对于张老头来说，是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抹不去的记忆。孩子们有了工作，有了家庭，日子过得舒适安逸，哪能理解父辈人所经受的困难和挫折啊！老张头看着孤零零的“老家”百感交集。
起风了，风儿打着旋儿，卷起工地上的尘土，卷起树木飘零的黄叶。张老头坐不住了，站起身，揉了揉眼中的灰尘。高个子师傅朝他喊：“老头，变天了，像是要下雨，别死守着，回屋啊！我俩也收工回家，不拆你家房了！”
张老头看了看天，看着两位师傅回去了，也收了藤椅准备回屋。
这时，街道拆迁办的同志和社区居委会的包主任匆忙忙朝这走来。
包主任远远看见张老头，跑几步过来，说：“张大爷，您还在这啊？多危险啊！您看您这房子风一刮就摇摇欲坠。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暴雨，我们赶过来，就是要通知您赶紧撤离危房，今晚就住到您大儿子家去吧！”
张老头看了包主任几眼，没好气地说：“回儿子家住？我离开了，你们好趁机拆了的楼房啊？”
包主任缓了口气，说：“您老误会了，您没有签拆迁合同，我们是不会强行拆房的。这您放心，真的是因为今晚天气不好，担心您的安全，所以……”
“行了，你们请回吧！”张老头打断包主任的话，“我的安全我自己清楚，我不会置危险而不顾的。等会儿我就回大儿子家！”
包主任和拆迁办的同志看张老头答应不在危房住，便再多叮咛几句，回拆迁办了。
张老头收起藤椅回到屋里。他环视屋内，睡了多年的木床上，整齐地叠着被褥，饭桌上整齐地摆着碗筷餐具，书桌上几本书、一副老花镜都整齐摆放着……这是他的好习惯，大凡用过的物件、动过的东西，都要原样放回整齐排列。
对着床那面墙上悬挂着妻子的照片。此时，妻子微笑地看着他。张老头走过去，取下照片，用衣袖擦拭着。相框镜面擦亮了，妻子笑得更甜了。他学着年轻人那样，对着妻子的嘴唇亲了一口，然后说：“孩子娘，老家要拆了，政府要盖学校呐，不是我不愿意让拆啊，是舍不得离开咱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老家啊！”
张老头说着，又擦拭着照片。“孩子娘，守不住老家了，该拆就让拆吧，我带你走，到儿子家去啊！”
张老头看看门外，风停了，一切那么安静，不像社区包主任说的有暴风雨啊？天也黑了，行走不安全。他把妻子的照片搂在怀里，感觉到一阵温暖。夜这么安静，风停了，雨不下了。张老头搂着妻子照片睡在床上。“在老家再睡一晚吧！”他说着，很快，便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他看见了妻子，是的，妻子朝他款款走来，嘴里叨念着：“港湾，爱情的港湾……”张老头笑了，拉着妻子的手说：“在哩，在哩，港湾在哩！”“港湾”这个词出自他曾说的一句话，那次他对妻子说：“年轻人都说家是爱情的港湾，老年人也有爱情，老年人的家也是爱情的港湾！”之后，妻子时常提起“老家”，提起“港湾”，夫妻俩的爱情在“老家”、在港湾盛开着幸福的花朵。
几年前，妻子先他而去。妻子生病那年要回“老家”居住，他满足了她的要求。这段时间里，他们相互倾吐心声，将美好的回忆铭刻在最后的日子里。妻子弥留之际，他俩依偎着，他听着她的心跳渐渐消失，他没有哭，他知道妻子是含着笑走向天堂的，天堂没有病痛，只有幸福……
忽然，妻子一闪不见了，只传来一声声脚步声，尔后是敲门声，由轻到重，由弱到强。啊不！是风声，是雨声，是树木倒下声，是房屋倒塌声……
“张大爷，张大爷，赶快撤离……”有人在喊，不是梦幻，是现实中的真真切切的呐喊，是包主任！张老头听得真切，他刚要起身……
一扇墙摇摇晃晃，瓦砾不停地往下落……那扇墙倒下来了……一个身影猛扑过来，张老头被压在身影下面……
“快救人！”又有人喊，不止一个人，是几个人、一群人……身影被人抬了起来，张老头被人抬了起来……张老头昏厥过去……
张老头醒来时，看见自己躺在病房的病床上，一位护士正在为他擦拭伤口。护士见他醒了，温和地说：“老人家，醒啦？您的伤无大碍，昨晚救您那个人可就惨了……”
“谁？谁救我？”张老头打断护士的话，急急地问。
听到屋里说话声，等在病房外的几个人进来了，有街道拆迁办的人，有居委会的人，还有张老头的大儿子、二儿子、三女儿。大儿子说：“老爹，昨晚好险啊！不是居委会包主任连夜去劝您撤离，恰好在现场……”
“包主任在哪里？”张老头不等大儿子说完，抢着说，“快带我去找他！”他挣扎着要坐起来。
“包主任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您，他的腰部、腿部被砸伤。住在隔壁病房。”
“快，扶我起来，我要去找他！”张老头坚持着。
这时，包主任坐在轮椅上，由他的妻子推着来到病房。包主任穿着病号服，腰部、腿部都缠着绷带，可以看出他伤得不轻。他的妻子对众人说：“医生不让他下床，但他执意要过来看看张大爷，说放心不下他老人家的伤势。”
这边，张老头已经是泪眼婆娑了，他说：“对不住你呀，包主任，是我老头子不愿拆迁，暴雨前不愿意撤离，你还用身子保护我而自己被砸伤，我……我……”
“张大爷，您是拆迁户，是我们居委会的拆迁工作对象，保护您是我们的义务。再说了您是长者，关心您，爱护您是我们应该做的呀！关于拆迁，您看……”
“拆，我拆！明天我就到拆迁办签合同！”张老头很激动，这话是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
站一旁的他的三个子女一听父亲愿意拆迁了，都走过来围着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了解拆迁补偿款的事，还嘀咕着怎么合理分配这笔款项。
张老头忽然大手一挥，把仨孩子赶一边站着，大声对拆迁办人员说：“拆迁补偿款，我一分钱都不要，全部捐献给将要建的学校！”
听张老头说这话，在场的人都很惊讶。但大家看见张老头眼睛中闪动着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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