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的沉淀里层层累积

夏冰

　　1.


　　写作是件苦差事。这句话跑到大脑里的时候，我手里正捧着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事实上这句话与这部小说貌似毫无关系，它莫名其妙就冒出来了。注意到这句话，我不得不暂停了对卡尔维诺小说的阅读。这句话的怪异意味让我心里一顿。你知道，人的大脑是十分奇怪的一个东西，同时做两件事情，结果是两件事都做不好。所谓一心不能二用。我顺其自然搁下卡尔维诺，专注于这句话。


　　说起来这算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写作确实是一件苦差事。写作的人、不写作的人，都对此不会有异议。但是接下来跑入我大脑的一句话是：既然写作是一件苦差事，那你为啥还要写呢？紧跟着下一问就来了：别人——比如卡尔维诺，为啥要写呢？……众所周知，古今中外，以此赚银子谋生的人有之，而赚不了银子谋不了生的人，同样有之。大家也好平民也罢，都不在少数。这样说来，写作分明不仅仅是一件苦差事，它同时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它鼓捣着天底下很多很多的人，不停地写啊写，写多久、写多少，也不罢手，好像多么好玩似的。


　　卡尔维诺是个致力于小说叙述艺术无限可能的作家。他在众多实验性小说文本中的实践，让人体验到了小说叙述艺术天地的不能穷尽。那摇曳多姿的语言风格，颠覆性的结构特色，颇具前沿意义的叙述创新，令人耳目一新，带给人不一般的智力享受。我相信沉浸于写作中的卡尔维诺是快乐的。写作成为他一生最钟爱的事业，虽然他在大学上的是农艺系，虽然他在六十多岁就因病辞世。


　　世上的事情怪就怪在充满矛盾性和不可言说性。你根本不能明白无二地断言说写作是件苦差事还是赏心乐事。一切都与你自身有关，与你心态有关，与你对写作的态度以及写作的经验有关。大家知道，孜孜不倦去做的事情一般不会让人感到苦的意味，你让一个小朋友玩一天他都不会累，让他坚持写两个小时作业他会跟你急，直喊累死啦，半中间不是吃就是喝，要不频繁上厕所，要不抠指甲，要不迷糊打瞌睡。所谓兴趣是个好老师，所言不虚。


　　我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牛逼烘烘的，头脑一发热，下了班顾不得洗去工作间带来的一身脏，骑一辆破得除了铃子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大太阳地里耗时三个多小时，奔波山间土路几十里，去拜望一位如日中天的著名诗人。浑身淌着臭汗，费尽千辛万苦，询问了村人数十次，在那个山南的小村庄里七弯八拐，终于在一户农家屋里找到诗人。洗耳恭听诗人的谆谆教导不到十分钟，就被人家礼貌地送出了门外，自己奉上的厚厚一沓所谓诗稿，人家连一眼也没看。站在太阳地里，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还是找不着北，只好在沮丧到家的情绪里蹬车返回。


　　尽管吃了一鼻子灰，但是我并不死心，仍然被文学的神奇光芒照耀得头昏眼花，激动得心潮澎湃，心里燃烧着一把熊熊的火焰。写作与阅读有着天然的联系，两者构成文学的基本要素。那时候二十岁出头，精力充沛，时间宽裕，为了文学梦，不惜起五更，睡半夜，车轮大战读名著，跟众文友唇枪舌战论长短，还兴致勃勃成立了一个文学社，办起了一份油印文学杂志。结果折腾来折腾去，倏忽间几十年就过去了，进入了知天命之年。就想起孔夫子那站在河边的感叹：逝者如斯夫……是啊，时光逝去，青春不再，奔入老年队伍的自己算是怎么回事呢？读啊，写啊，读了一肚子草，杂乱无章，笔下非但不能生辉，门面也撑持不起来，在人前人后难免赧颜。就算是自我思量，面对文学这两个神圣的字眼，也总感觉气馁脸红。不是说人家文学不好，纯属自个儿天生就不是那料，还傻不愣登的，耗子上秤盘，自以为有多大的分量呢。天高地厚本来天经地义存在着，无奈高度近视加散光的自己愣看不见，傻乎乎地充大，兴冲冲地张狂，估计旁人都晕了，吐了，自己还恬不知耻地自顾自蹦高儿，还美其名曰：精神享受。真是耗子啃书，冒充文化人。这就是典型的苦逼文艺青年状态。无论是几十年前，还是现在，都显得苍白而又可怜，可气而又可恨。无怪乎老婆大人隔三岔五就敲打说：唉，你呀你，拐驴瞎了眼，你贪十全了你。百无一用是书生。她的话简直就是这句古话的翻版啊。


　　在阅读中寻找似曾熟悉的东西，在碰撞中产生生命体验的共同触感。遭遇陌生的语词，陌生的语速，在陌生中完成精神上的崭新认同……看看，看看，这些破烂的见解，搞笑的玩意儿，还好意思拿出来见人，不怕把人家的门牙给笑闪了。滑稽不滑稽，荒唐不荒唐！


　　对文学的执迷不悟是左右我生命轨迹的重大缘由。我不清楚这种左右到底是值还是不值，我只知道，至今不肯放弃文学的自己十分贫困潦倒，不仅自己身心经受着巨大的熬煎和折磨，连累得家人也无法安享平和安乐之福，而深受自己影响对文学情有独钟的儿子，也貌似不肯收手，去年刚完成了他的第三部中篇，比起之前的两三万字的两部来，这部将近五万字，并且看目前阵势，在豆瓣阅读征文中顺利入围，还颇获好评，真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这就给他增加了些许动力，让他更加忘乎所以雄心勃勃摩拳擦掌。但他的文学未来，我想来想去，仍一片茫然。作为父亲，我很明白文学这条路对于一个普通人，意味着什么。其中艰辛，苦累，挫折，无奈，欣悦，那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道明的。


　　2.


　　我十分清楚自己目前的境遇。一切以似是而非的状态迎面而来。它们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全然不知。我就像一个独自攀岩的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事情的两方面甚至多方面都是可能的。或者顺利登顶，或者跌下去粉身碎骨，充其量维持现状，但那种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算是怎么回事呢？在结果尚未到来之时，我只能做必须做的事情，剩下的就只有等待。等待是一个令人焦灼的词。它的热度太高，躁度太大，如果缺乏耐心和经验，无法完成这种等待。其实都一样，大伙儿都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思安排生活。生活总是不按套路出牌。它一来就打乱了我们的阵脚。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像盲人，摸索着前行。遵照内心的指引，完成某些事项，尽力把事情做好，无愧于己，也无愧于人。如果事情搞砸了，也只能顺其自然，只求问心无愧就是。那些危险的征兆向来不会轻易示人，它们狡猾地隐蔽在暗处，出其不意给你来一下，让人知道坦途是不存在的，大意是致命的。种种迹象表明，尽力安稳内心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临危不乱绝对是一种潜力，资质，能够恰到好处帮助你，让你顺利越过浅滩，暗礁，激流，障碍，一步一步向自己理想的高地行进。


　　能否战胜自己内心里躁动不安的那个家伙，让生活面貌复归平静，体现了一个人的能力和信心。更多时候我们会茫然无措，显得弱智。偶尔灵光乍现，上天的智慧也会帮我们一把，就看你抓住抓不住。你连注意都做不到，意识都没有，抓住就更谈不上。智慧这东西，十分隐性，它与人所拥有的文化程度没有绝对关系。虽然随着文化领域的拓展，人的智慧潜能也可得以延伸，但说到底，它是一种天生的东西，与人的悟性密切相关。往往，人们过分迷信书本上的东西，实则走了弯路，甚至混淆了理念，还不能自知，于是就成为井底之蛙，成为笑柄。


　　阴险是恶心的东西，让人厌恶到家，但你厌恶并不能阻止它存在。你不能保证你一辈子不跟它打交道。阴险的嘴脸你可以假装无视，或者在心里撕个稀巴烂，撕上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都行，都解气，但在现实中就不行，你不但不能无视，不能撕个稀巴烂，还得陪上笑脸，还得奉承阿谀，肉麻起鸡皮疙瘩也没用，适者生存适者生存，首先要适，不适也得适，否则生存就是问题。面对恶心这玩意儿，你只能尽量加强自我防范机制，充分调动潜能，扩大抵御能力，建构适应能力，方能无往而不胜。


　　寻找一种通达。通才能达。阻塞是让人混沌让人窒息让人进入死路的状态。如何通，如何达，这里头的讲究必须靠悟。你悟到了，并采取规则范围内所允许的手段，就有了通的可能，就有了达的可能。通达之后的自如随意心安理得无须多言。那是自身站到一定高度的感知体验。无限风光在险峰。你永在半途踟蹰，不会领略。


　　3.


　　字行行进，在写作者看来，是一个十分美妙的过程。置身其中，很享受的样子。你看，一个字蹦出来，一个词形成了，一个词组形成了，一句话形成了……滚雪球一样，一段一段又一段，是不是很享受？逢到感觉良好的状态，大脑敞亮，文思畅达，犹如江河澎湃，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心里的种种感觉犹如自然天成，那才叫说不出的快意。那是代表自己真实内心语言的一段又一段。就是那样普普通通的一些字，那样简简单单的一些标点，在不同时间，不同语境，以不同方式组合起来，或者独立存在，就会呈现不同的情感色彩，所表达的意思就千姿百态，各显身手，让人惊叹。就算是隔上多少年，仍然能记起落笔的那个瞬间。这是无法言喻的一种快乐。不喜欢写作的人不会懂得这种快乐。虽然有的人可以在阅读中感知一些味道，但这样的感知与在写作中的感知，不是一回事。当然凡事都有规矩，没规矩不成方圆。字行行进，犹如人走在路上，方向其实已在心里。规则已潜入内心。该走哪里，什么地方不能去，大体有个分寸，逾越犯规也就避免了。


　　之前许多年，是面对一张张的稿纸，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那些青春勃发激情洋溢的日子里，习惯了面对稿纸，让笔尖在一个个的格子里跳舞，看着字行行进，开心得不得了。当时并写不出什么出彩的文字，更多的是做一些练笔，完成厂报等地方的宣传任务，然而毫不懈怠，乐在其中。一篇大几百、千余字的小文章，一首抒情的短诗，一遍遍修改，一遍遍誊抄。后来，尤其是到新世纪初，才进入文学创作的圈子。几篇近万字的小说，也是晚上趁家人熟睡的情况下，钻在被窝里，在稿纸上完成的。改一次誊一次。再改再誊。辛苦是真的，脑子发晕，眼睛也昏花酸涩，右手拇指和食指指肚都被笔杆勒出了深深的印痕，好几天散不去。然而，那些字句落入格子的时候，心里的欢喜也是天下第一的欢喜。最后交给报纸杂志编辑的稿子，已经是誊写了数次的，字迹歪扭，横不平竖不直，除了自己生来写字不好看外，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誊写次数多，手疼得捏不住笔杆了，只好顺其自然。


　　现在则是面对一幅电脑屏。一开始总找不到面对稿纸时候那种感觉。自己生性手笨，指头在键盘上笨拙地跳来跳去的样子，总惹得年轻的同事们掩嘴窃笑不止，就在这样的窘境中坚持不懈，按照热心同事的指点注意指法，让双手规规矩矩伏在键盘上，加心练习，形成只看屏幕不看键盘的良好习惯，渐渐地，日积月累，竟以熟练的拼音打字超过了同事们的五笔速度，而且，差错很少。这是让人得意并骄傲的。至今仍然能听到一些老朋友说，他们无法在电脑上打出一串串的字来，所以干脆还是选择在纸上写。这个我十分理解。谁也有一开始啊。几年，十几年……或许在某一天，你就发现，还是运用电脑写作快捷方便，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科技化的写作方式。毕竟增删修改起来要容易得多，避免了一次又一次的誊抄。时间真是一个好东西。它把你的一切注入它的轨道里，让你由不习惯到习惯，让你懂得活到老学到老是怎么回事，让你在过后多少日子之后，还能回望曾经的一幕又一幕，并由衷感慨并受益。而默默地置身于安静的现代化写作过程中，确实是一个难得的疏解内心焦虑、缓释现实紧张的过程。常常在飞快的打字过程中忘记了一切，只有大脑里的那些闪念源源不断……令人惊奇的字句，连自己也想不到究竟因何而来，它们神秘地冒头，稍纵即逝……你得尽力让自己跟得上它们的脚步……如此，写作就不仅仅是写作了，它成为一种状态，一种生命呈现。这时候，什么你都不再顾及，心里只有这些灵动曼妙的字句了。生活本身是简单的，人所要求的也应该是简单的。简单到一定程度，就抵达了某种境界。你沉浸其中，会忽略许多，会悟到许多。


　　好比一个小孩，默默地玩着自己的玩具，大人们在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他一点也不在意。什么都无法让他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那样的自我陶醉是别具意味的，他的沉浸与投入是令人惊奇并感叹的。往往，成人的心境就比较浮躁，本来在从事需要安静的事情，就会受到生活以及环境的干扰，动不动就会沉不住气，就会急躁，给人脸色看，甚至骂人，最终把事情做得一团糟。你在做一些事情的同时，如果能够让自己向小孩学习，学习那种安静，投入，实在是一种可喜的选择。常常可以看到类似的情形，比如垂钓者，比如书法作画的人，比如给小孩讲故事童话的慈眉善目的老奶奶……你要是留心，总能发现这种安静、投入的范本，它们从容不迫潜入你内心。就是这样简单的场景，构成一些打动人心的东西，让你感知这个世界的美好和安详，进而，按照习惯，在你的笔下陆续呈现，让自己和别人感受，安心，惬意，完善心智，陶冶性情。


　　这是遵循自我内在机制的结果。一切已然在时光的沉淀里层层累积，生发出来的便是一种难得的睿智，随心，以及亲和。哪怕是置身繁杂纷扰的处所，哪怕是经历烦乱不堪的人生过程，只要能提起笔来，只要能注视内心，那种从容就莅临，那种安静也就抵达。这样一来，写作这件事就显得优雅多了。


　　2014-3-1

柳藏

能专心于某种爱好，让自己安心，惬意，甚至于完善心智，即是大美，即是至乐。夫复何求？

夏冰

原帖由 柳藏 于 2014-3-2 08:13 发表
能专心于某种爱好，让自己安心，惬意，甚至于完善心智，即是大美，即是至乐。夫复何求？

柳兄的理解让人开心。二月二快乐。

清荷吴霜

当一个人行走在自己路上的时候，大多数人只是袖手观望。所以路上的一切风景一切得失与隐晦，只有自己独自品尝与领悟。但一个人能明白地走在自己确认过并能体现自己的路上，那是幸福的。

一孔

五句话：1、你是想明白了，我还没有想明白！2、你是知天命了，我也开始不惑了，都是好词；3、我用拼音打字的速度也挺快的。4、写字的一个好处是年轻的时候人称文艺青年，年老的时候人称老文青，不过，这究竟算不算好处说不清楚，故不讨论。5，写字是纯粹个人的行为，与谁都没有关系，所以，管他呢？

木门长子

有些悲壮噢，不过也引人深思。可怜的写字的人！

摇曳风铃

无论做什么事情，执着也会引发快乐。
因为先快乐而后执着。
文字里透着一种安祥的快乐。

周施梅

看到夏冰老师大热天骑着自行车 拜望诗人一节，我想起多年前-----有二十多年了吧？我去看一位据说生着一种比较严重的病的女诗人，她的诗跟她的人一样让人们迷醉，认识并关心她的人竭尽全力去关照她。而今，她还好好的，那些动人的诗却再也没有见到了。
欣赏新作，祝夏冰老师周末愉快，

鲁小鱼

总觉得夏版有点悲观。写字的人大多是穷人，达官显贵吃不了这个苦。夏版如此优秀，一直令我十分钦佩，虽然物质上可能比别人穷困些，但精神上我们比别人活得有奔头。向你学习，致敬！

秋实

拜读此文，忽然就特别特别感慨，感同身受，夏版的经历有时代的烙印，其中的苦乐令人唏嘘。想当年，咱也热情过、疯狂过，其痴情可与夏版一比 一大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青年，在县创作者协会的支持下，为伊消得人憔悴，何其痴迷何等虔诚。然而，这么多年下来，这一批曾经的文学青年中，也仅有一人以码字为生，换车、换房，生活得很是滋润 ，其余若干，最多只是从事与文字有关联的职业罢了，大多数人早已彻底与文字告别。但是，即便人在冏途，文字予人的精神享受，局外人实难体味，或许这正是依然有那么多人沉醉于写作这苦差事的原因所在吧。

南山菊

看完此文，百感交集。秋实的跟帖也深深触动了我。

梁星钧

写作的真切感悟，写作的经验之谈，也可谓之一种静而见动，乏而见力的精神气慨！

陀螺

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写作，我写作应该是为了发泄情绪。无论是悲伤的还是快乐的，如果有了写的冲动，不写出来我就会很难受。写完了，心里也就舒坦了。也因此，个人的文字总是拉拉杂杂，上不得台面。正因为这样，我被一位大学同学扣上“小资情调”“文艺青年”“长不大”的帽子。其实，是那位同学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个码字的人，连写作都算不上。夏版的孩子也喜欢写作，不管今后能否取得成功，我认为都是值得鼓励的。至少，在他的生命中，不会活得过于空虚和寂寞。

夏冰

原帖由 清荷吴霜 于 2014-3-2 10:03 发表
当一个人行走在自己路上的时候，大多数人只是袖手观望。所以路上的一切风景一切得失与隐晦，只有自己独自品尝与领悟。但一个人能明白地走在自己确认过并能体现自己的路上，那是幸福的。

十分认同清荷的理解。问好。

夏冰

原帖由 一孔 于 2014-3-2 11:16 发表
五句话：1、你是想明白了，我还没有想明白！2、你是知天命了，我也开始不惑了，都是好词；3、我用拼音打字的速度也挺快的。4、写字的一个好处是年轻的时候人称文艺青年，年老的时候人称老文青，不过，这究竟算不算好 ...

嗯，这样看来，我并不孤单，同盟军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