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木祥 于 2016-5-22 10:50 编辑
童年纪事 木祥
一 那个黄昏,我独自来到了故乡的小河边。初秋里,河两岸的稻谷,颜色浅黄。河两岸大片的稻田,全是一个颜色。稻穗沉甸甸的。夕阳西下了,岸边的田野像流金一样了。只有河边的柳树、蓖麻、桑树和小草,还是淡青的颜色。太阳刚下山,小草就挂上露水了。
牛羊回村了,乡民也回村了,小河岸边安静起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小河边来。这就是我的童年啊,光着头,穿着青布衣裳,布底鞋。才上小学三年级呢,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不知道为什么会到河边来看这秋天的景色,看着看着自己陶醉了……
第二天上学去,米老师让我们写作文。米老师是我们学校唯一的女教师,二十来岁吧,刚从师范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学校来了。米老师个子不高,一米六都不到的样子,苗条,脸色显黑。那天,她穿着青卡机布的青年装,里面是白衬衣,配麻花色裤子。青衣服洗得有点泛白了。米老师不但教语文,还教唱歌和体育。做操的时候,嘴里衔着哨子,“叽叽”地吹着节奏,身体比划着体操动作。她做操的时候,身体自然地弯曲,伸展,十分飘逸。她的表情是自信的,我总是能在她的脸上看到希望。
我在暗地里喜欢米老师,听她的课十分认真。米老师让我们写作文,我就把那个黄昏用朴素得近似笨拙的文字记下来了。好像是信手拈来,写得土不拉叽的。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把作文交了。
那时候,我们每个星期有两节作文课。第二个星期,米老师手里抱着一叠作文本,迈着轻快的步子上课来了。我们齐声喊了老师好!米老师点点头说,同学们好!我们就坐下了。
米老师上课了,她说:今天的作文课,我们读一篇作文。米老师才读了几句,我就知道是读我的文章了。我吓得不行,可能是没有写好。米老师抑扬顿挫,她是读出感情来了。才读了一段,米老师就表扬我写得好。我觉得是米老师读得比我写得好。同学们都朝我看,我的脸马上红了。
下课了,米老师让我她的宿舍去一下。
从教室到米老师的宿舍是一条铺着卵石的甬道,道旁边长着柏树,桂花树,台阶旁边,又是夹竹桃和紫金花。
米老师住的教师宿舍是一所土木房子,据说,旧社会是寺院的大殿,是供着菩萨的,现在改成教师宿舍了。我很少去教师宿舍,进了房间,看到米老师的房间10平方都不到,墙壁和屋顶全用报纸裱过的,墙角摆着一张小木床,花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屋子里有淡淡的香气。
我站在米老师的宿舍里,米老师放下了作文本,说道:木祥,我很奇怪,不知你那作文是怎么写出来的。
我老实地告诉米老师说:头天晚上我到河边去了,看到什么就全写出来了。
米老师听了笑了笑,说:有意思,一个人去河边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会跑到河边去了。
米老师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我的宿舍呢。
我说不知道。
米老师又笑了笑,说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缺什么文具书本你就说。你不能不读书。
我说:是了。
米老师送了我一个红色的笔记本。说道:想写什么了,你就写在这个笔记本上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把笔记本接在手里,感谢的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二 离开米老师,内心十分激动,心跳得厉害,口也渴了。我就去喝水。我们平时都是在学校后门的井里打水喝。学校后门外,有口深井,是早在学校还是寺院的时候打出来的老井了。井边有棵老柳树,用大理石砌了井槛,井水满满的,井槛边长着青苔。井边放了只木桶,桶上拴了麻绳。我们都是自己用木桶打起水来,扑在桶边喝,一个人喝不完,下一个接着喝。
离水井不远,是赶马大路,路上走着砍柴的人,赶街的人。赶马路上,有一座牌坊。牌坊是青石头砌成的,有三门,中间一门宽,旁边两门稍窄。牌坊的石柱上刻有对联,可惜我记不太清楚了。牌坊是村子里为“节女”郭母娘娘立的,叫“郭家牌坊”。远远地看到一个赶马人从牌坊走过来了。走到学校的水井边,马站住了,赶马人也站住了。可能是口渴了。
赶马人是附近山上的山民,他赶的是一匹青鬃马,扬着头,很有气势地望着远方。赶马人也很年轻很健壮,衣服的成色还新,衣服外套了件羊皮褂,脸上冒着热气。他见了我,笑着说:小同学,和你要口水喝。我马上把木桶里的水倒了,重新打了半桶水起来。赶马人扑到桶边,咕咕喝了一气,才喘着气抬起头来。
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赶马人问我说:你的老师[size=14.0000009536743px]是[size=14.0000009536743px]那个新来的女老师吧?
我说是的。
赶马人感叹到,我想那个女老师教的学生一定有礼貌!
我听了很高兴,也感到奇怪,说,你认识我们的米老师?
赶马人说:不认识,但我每天赶马过路,有时会看到她做操,有时候听到她教你们读书和唱歌,觉得她会教出好学生的。
我说:是了。
赶马人说完就想走了,欲走又转身说:你们村真是有福气,分来这么好的老师......你看你的手,细皮嫩肉的,以后肯定会成文化人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却暖暖的,想这两天怎么都遇到好人呢?这么想着,远远的[size=14.0000009536743px]看着牌坊,田野里的庄稼,还有河边的木桥.......心里好像有了诗意和远方......
看我呆呆的,赶马人便笑了,说:要好好读书啊!
然后才赶着马走了。
我好奇地望着那个赶马人走远了。
三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米老师对我说:木祥,明天是星期天,你和我去钩鱼吧。
我性格内向,有些紧张,随口说:是了。
第二天,我就按照和米老师的约定去了老河沿。先路过碾米房,再过“郭家桥”。郭家桥是座老桥了,桥身都是木质的。河不宽,但也有两个桥墩。两个桥墩都是用水桶粗的栎木支撑的,一直支撑起桥上的房面。桥上就盖起了房子,成了桥廊。桥廊上,又修了一排座椅,可以在上面乘凉歇息的。我在桥上又看到那种叫做“鱼绿翠”的水鸟了。“鱼绿翠”轻轻地飞来,头上碧翠的羽毛,像是玉石。“鱼绿翠”轻轻地落在了沙滩上……
这时候,我看到米老师和王老师拿着钩杆来了。
后来懂事了我才知道,米老师为什么要让我来和她一起钓鱼了。原来是她要和王老师一起来钓鱼。
王老师是我们学校的民办教师,还很年轻,留着小分头,穿天蓝色的对襟上衣,黑裤子,他衣服上的钮子也是布做的。王老师走路很精神,表情严严肃肃的。王老师不但教书,还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逢年过节,公社都要组织表演文艺节目,每次演出,王老师都演主角。跳舞总是排在前面,很出彩的……
我们相遇后,便去老河湾。老河湾里飘满了水葫芦。水葫芦开着小白花。谷子已经收了,田野站着稻草人。我不钓鱼,专门为两位老师挖蚯蚓做鱼饵。
太阳很好,米老师和王老师都用柳树枝编了凉帽戴着,坐在河岸的谷草上钓鱼。看到河里用玉米杆做的浮飘动了,米老师高兴了,急忙起钓,可惜鱼跑了。王老师说:性子不能急,要等鱼儿拉着浮飘往前跑了才能起钓。米老师按照王老师的方法,果真就把鱼钓起来了。米老师取下鱼来,乐呵呵笑得很欢,我的心里也跟着高兴了。
刚才还晴得好好的,不久天上起了雾云,眼看要下雨了。我们赶快用稻草人来建草房子避雨。草房子不能建得太大,我自己建一所,王老师和米老师建一所。米老师在草房子里问我,木祥,你的房子给建好了。我说:建好了。
顷刻之间,大雨就来了。我们躲在草房子里,我听到米老师和王老师轻轻地说话,轻轻地笑。然后又高声说道:这雨下得真是奇怪啊,就在我们这边下,硬是不下过小河。
王老师说:秋雨不过河嘛!
我伸出头一看,那雨最多下到河中间,我以为会下过去,然而,到了河中间又退回来了。
后来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现象了。
四 一切又平静了。 一天,我去上学的路上,被玉珍姐拉住了。玉珍姐是王老师的妻子,也是我的远房表姐。我还知道,玉珍姐和王老师是对“调子”对成夫妻的,在村子里成了佳话。玉珍姐没有读过书,但唱歌唱得非常好,上山砍柴唱,晒粮打场唱,栽秧田里也唱。王老师也是唱歌的好手,时时找玉珍姐对歌,于是就对成一家人了。玉珍姐拉着我的手,她的脸红红的,身体像冒着热气,手上有用不完的劲。我叫了她一声玉珍姐就想走了。玉珍姐却依然拉着我,问道:木祥,那天你和米老师去钓鱼了?
我说:嗯。
玉珍姐又说:王老师也去了?
我不会撒谎,说道:嗯。同时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低着头不敢说话。
急中生智我补充了句话:我们去了不久就下雨了。
玉珍姐问道:下雨你们怎么避雨的?
我脱口而出:我和王老师一起的。
玉珍姐这才松了口气走开了。走了几步又对我说:不要和任何人说这事啊……我做双鞋子给你。
后来,玉珍姐真的做了一双布底鞋给我,鞋面是天蓝的,鞋前面还做上了黑色的燕子。
穿在脚上,走几步就要低头看看,怕鞋底被磨坏了……
五 后来的日子里,玉珍姐随时把女儿水秀送到学校找王老师带着。水秀才三岁呢,上课的时候,米老师没课,就让米老师带着。有一天下课了,米老师让我带一下水秀。我就带水秀在操场上玩,我们坐在了篮球架下,我教水秀做抓石子的游戏。过了一会,米老师也来了,水秀就扶在米老师的腿上,不知怎么的,猛不防的,水秀在米老师的大腿上咬了一口。
米老师惊叫起来,说道:水秀你怎么了!
水秀也不知所措地愣在一边。
米老师挽起了裤子,大腿露了出来。米老师脸皮不白,但大腿很白,白得那些青色的筋络全看得清楚。米老师的大腿上,被水秀咬得起了一个青色的疙瘩。
米老师说:水秀你怎么了,是你妈妈教你的吗?
水秀哭了,什么也不说。
米老师赶紧哄她说:不怕不怕,米老师不疼的。
水秀就停止了哭,用手揩着眼泪。
六 紧接着就“文化大革命”了,老师都要集中到县上去搞文革。学校就停课闹革命了。那时候我才14岁,初中也不能上了。米老师要去县城集中了,她把我又我叫到她的宿舍里,说道:你们放假了,但书不能不读——这些书就送给你吧。米老师就把《红楼梦》《林海雪原》《暴风骤雨》《红岩》送了我了。离开米老师的时候,我差点流泪了……
说实话,我是很不情愿离开学校、离开米老师的,我喜欢上学读书,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回到了生产队里。由于年龄小,在生产队干不了什么活,队长见我闲着,就派我去怒江修公路,说可以代替一个民工的名额。我懵懵懂懂就去怒江了。去怒江,我一直带着米老师给我的笔记本,想米老师的时候,就在笔记本上写一些诗歌。
转眼两年过去了,公路修到了贡山县城,我又回到家乡。回到家乡,学校又复课闹革命了,可惜我过了读书的年龄了。我去学校找米老师,米老师也结婚跟着丈夫到镇小教书去了。王老师还在学校代课呢,见了我,好像有吃惊的表情,但马上又严严肃肃的了。他可能看到我长得粗糙了,手也不像那个赶马人说的那种“细皮嫩”肉的了。王老师的女儿水秀也长大了一些,上小学了,她见了我,听到我说话,笑着对人说:
木祥的声音变老了。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变声了,不再是童年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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