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癞头也可做旗帜——读毕飞宇的《解读鲁迅<阿Q正传>》

雪白演义

　　　　读书像怀孕，读着读着肚子就圆了。写作像分娩，肚子都圆了，要不也生一个？作为男人，这么说似乎有些暧昧，怎么说也隔着“行当”呢。妄自揣度吧——写作是不是像女人生孩子，既痛苦有享受？
　　　　书读多了，肚子“圆了”，就能写作了？未必吧。想写作，读书是必要的。但真正的写作是靠读书激发出来的。我的体会是，看到一本书或者一段话，一机灵，就像写点东西了。当然，小说除外，小说靠灵感。灵感也不会空穴来风，灵感也靠书打底。这么一说，写小说也是依靠读书激发出来的。
　　　　最近读了作家毕飞宇的《解读鲁迅<阿Q正传>》，被激发了一下，写了一句话：“太好了，读了三遍，醍醐灌顶。我都想沿着毕飞宇的思路飞出去”。毕飞宇是我喜欢的作家，他的小说我读过一遍又一遍，不说别的，只说文字。毕飞宇的文字特别帅（人也帅）。不但帅，还幽默。帅、幽默是我读书的最高标准。
　　　　毕飞宇喜欢鲁迅。很多作家都喜欢鲁迅，这是自不待言的。我读过毕飞宇两篇解读鲁迅的文章了，一篇是鲁迅的《故乡》，另一篇刚刚读到的《解读鲁迅<阿Q正传>》。作家以写作经验解读经典，贴切，贴近，“拔出萝卜带出泥”，都是新鲜的气息。在解读《故乡》那篇文章里，毕飞宇对鲁迅的“体温”做了鉴定，一个字，冷。鲁迅的小说是深海水流，幽暗，幽冷。这样的判断是准确的，但是，不讨喜，拒人于千里之外。幸亏毕飞宇看出了鲁迅小说的另一个层面，幽默。
　　　　最能体现鲁迅幽默的小说是《阿Q正传》。阿Q，这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家伙，在鲁迅的小说里特别闹，特别可笑。大人物可敬，小人物可笑。小人的可笑来自于荒唐，荒唐指行为，具体到美学概念，荒唐则体现为荒诞。荒诞的本质是不和谐，是人与环境的不和谐，也可能是环境与人的不和谐。也就是说，荒诞的也可能是人，也可能是人生存的环境。
　　　　作为底层的小人物，阿Q很虚幻，很虚妄，籍贯姓氏年龄政治面目一概无考。阿Q被剥得一点不剩，可谓一穷到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阿Q做梦都想收拾未庄的那群“鸟男女”。在未庄，啊Q活得憋屈，他不断被侮辱。被谁侮辱呢？就是赵老太爷钱老太爷秀才老爷和一帮“闲人”，基本上都是未庄有头有脸的人。被侮就要御侮，这个没有错，阿Q也是这么做的。对强者的御侮，是虚拟的，躲到远处，最多骂一句“儿子打老子”，获得精神上的胜利就行了。实际的御侮是弱者，是那些不如他的人。就是说，阿Q的御侮是有区别的，强者用语言，弱者才用肢体。准确地说，肢体上的御侮不是御侮，而是挑衅。比如他和王胡。在阿Q看来，王胡和他一样，癞头，穷。不幸的是，王胡比阿Q多长了一脸大胡子。所以王胡完全可以欺负一下。阿Q挑衅不是单纯的挑衅，是带着御侮的心理去挑衅的。阿Q被赵老太爷打过，一肚子气，他觉得该在王胡身上出出气。出气是一方面，炫耀赵老太爷的气焰是另一方面。被打可以拿来炫耀吗？在啊Q这里，可以。赵老太爷太有名气了，被他打是可以出名的。骂名也是名，倒好也是好啊，现在有的明星不是靠被骂骂出名气的吗。当然，阿Q不是明星，他没有明星的想法，阿Q“出名”是自我作贱，自我作贱是为了做奴才。鲁迅的一生都在挖掘民族性，在民族性里，鲁迅发现了民族身上的两个根瘤，一个是流氓性，一个就是奴性。奴性是怎样产生的，很简单，就是一级压一级，赵老太爷压阿Q,阿Q呢，压王胡。说起来就是一种能量的传递，这种传递就是一个个低下去，最后跪在地上，变成奴才。就阿Q而言，他在赵老太爷那里做完了奴才，又要御侮，他的御侮是在王胡那里实现的。但凡弱一点，王胡的奴才就做成了。
　　　“中国人心中都有个鬼，就是做人上人。”（毕飞宇语），有人在人上，就得有人在人下。在人上的做主子，在人下的做奴才。其实，阿Q也不是一心做奴才。他最大的梦想是叫别人做奴才。如果阿Q革命成功了，他就是赵老太爷钱老太爷，“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御侮其实是他做人上人的前期预习，或者说，练练手。所以，王胡小D吴妈包括小尼姑他都可以“动手动脚”。不明白的是，假洋鬼子这样的人怎么也上了阿Q的“练手”排行榜了呢？假洋鬼子是富二代，是知识分子。因为留过洋，还是先进知识分子呢。但是，假洋鬼子这样的人是支流，不是主流，他是被当时的“主流文化”排斥在外的。他剪了辫子，他娘子为他差点上吊，他母亲为他哭了三天三夜。就是说，在一堆辫子人当中，假洋鬼子是异己。对于异己，阿Q同样毫不留情。阿Q对未庄以外的文化很抵触。他去城里，城里人把“长凳”叫作“条櫈”，他就觉得不对劲，认为“城里是错的”。阿Q是文盲，没有文化，但阿Q有很深的文化背景，有他的一套价值体系。他的文化背景和价值体系就是儒教。看看他为了爱情在吴妈面前的表现吧，吴妈一哭，他就咕咚一声跪倒了。怕是一方面，谁又知道这不是对着吴妈行大礼呢。在吴妈面前，阿Q有“爱情诉求”，但他“爱情诉求”不涉及爱不涉及情不涉及性，连性冲动都没有，有的是“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之大防”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如此强大的儒教背景和心理，背离儒教的假洋鬼子当然在异己之列，当然也在冒犯之列。
　　阿Q为什么要冒犯异己？也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就是别扭，看不上眼。深究一些，无非就是生活圈子太小，认知水平低，一直认为熟悉的就是好的，对的——也不尽然，在“胜利”面前，他是另一番样子。看到城里杀革命党，他觉得无所谓，该杀。一旦被侮，或者觉得会沾光，会荣耀，会胜利，马上反过来了，他又盼望革命党。革命党一来，他就从奴才变成主子，从孙子变成爷了。从孙子到爷，不只是精神上的胜利，更是物质上的胜利。因为革命党，阿Q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一通杀，杀了那群“鸟男女”。他发了。“占领了性资源”，又“占领了物质资源”。这就是阿Q革命的目的，造反的目的。或者说是农民造反的动机。它“既不涉及人性尊严，也不涉及社会公正”。不过是一次大洗牌。洗牌之后，一切照旧。
　　需要说的是，阿Q的梦是梦，同时也是他的“臆态”。“臆态”的具体表现是他的精神胜利法。精神胜利法是鲁迅针对民族性贡献出的一个概念。作为一个概念，精神胜利法不难理解。难的是这一概念是怎样通过阿Q这一形象确立起来的。这一点，毕飞宇写得特别好，鞭辟入里，入骨透髓。具体地说，阿Q的胜利是他的一厢情愿，也可以说是他在自我封闭的系统里的自娱自乐。而我要说的是，作为贱民，阿Q没有自我放弃，他是自尊的，他的自尊接近病态。他因为自尊才御侮，因为自尊才强烈要求在精神上获得胜利，甚至因为自尊才自残自贱。阿Q最后被压上了断头台，糊里糊涂地死了。这是个悲剧，因为自尊，阿Q把悲剧转化成了喜剧。县衙大堂上，在行状上画押，阿Q不气馁，努力画得圆一些。没有成功，那个圆圈像他头上的癞疤一样难看，尽管这样，阿Q依然把它看成了飘扬的旗帜。

an安

宇是我喜欢的作家，他的小说我读过一遍又一遍，不说别的。只说文字。毕飞宇的文字特别帅（人也帅）。
标点好像有点问题。

雪白演义

an安 发表于 2018-10-6 18:23
宇是我喜欢的作家，他的小说我读过一遍又一遍，不说别的。只说文字。毕飞宇的文字特别帅（人也帅）。
标点 ...

谢谢安安，改过来啦！

an安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wMDA5NjI2MA==&idx=6&mid=2650199762&sn=8eee2544bf6bdb3205e4406d6196f1fb


把毕飞宇原文粘来，大家一起学习。也可从其它角度写一写感受。

雪白演义

an安 发表于 2018-10-6 19:00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wMDA5NjI2MA==&idx=6&mid=2650199762&sn=8eee2544bf6bdb3205e4406d61 ...

谢谢安安，这个太好了，我就不传啦！其实毕飞宇的解读最好的部分是小说的技术。最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毕飞宇提供的技术层面很可靠，也很深入——都是平常人看不出来的。我喜欢写小说，这方面，毕飞宇给我提供了足够的经验。只是我的能力有限，所学不多，化而为己的太少啦！

an安

雪白演义 发表于 2018-10-6 19:39
谢谢安安，这个太好了，我就不传啦！其实毕飞宇的解读最好的部分是小说的技术。最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毕飞 ...

雪白谦虚了，一直很喜欢你的文字。
的确是技术指导，给《阿Q正传》做了一个核磁，读后，觉得之前读那么多遍阿Q都是暴殄天物了。感谢雪白分享。
思想是第一位的，最精彩的是他对鲁迅思想的理解。至于技术，我想有一些在鲁迅当时的创作过程中也没刻意用的，是思想助推的产物。理解了一个作家的思想，又参透了他的技术，也就进入化境了。咱不能修成神仙，看一看，也能沾点儿仙气儿的。

浮白客

最喜欢那句“断子绝孙的阿Q”，真希望他能断子绝孙，可是，他的血液分明还在国人身上流淌，只是略有变异而已。

槐安.

毕飞宇看鲁迅，雪白看毕飞宇，我们看雪白……

槐安.

阿Q这个形象非常经典的，将很多人的劣根性披露得一清二楚。小时阅读还是有些障碍的，非得人生阅历积攒到一定程度后，才能看出那些故事那些人物背后的东西。

文字闪耀生活

跟着雪白演义深度研究阿Q，开拓了思路。

千年女妖

今年看了毕飞宇的《玉米》《平原》和《推拿》，他解读《阿Q正传》还没读过。喜欢毕飞宇的小平头，特爷们儿，更喜欢他的写作风格，健朗、爽利，读来痛快，各种讽喻手法运用自如，常常令我击节叫好。

雪白演义

an安 发表于 2018-10-6 19:48
雪白谦虚了，一直很喜欢你的文字。
的确是技术指导，给《阿Q正传》做了一个核磁，读后，觉得之前读那么 ...

核磁，这个词特别好！毕飞宇的确对于经典的解读具有核磁的能力。他以作家的身份诊断说，《阿Q正传》用的是圆形结构，圆形结构是现代主义结构。以此判断鲁迅不是现实主义作家，是现代主义作家，作为新文化的开山，鲁迅一出手就是高段位的——这是毕飞宇创举性的发现。

雪白演义

浮白客 发表于 2018-10-6 21:43
最喜欢那句“断子绝孙的阿Q”，真希望他能断子绝孙，可是，他的血液分明还在国人身上流淌，只是略有变异而 ...

作为一个经典形象，阿Q没有消失，很多中国人身上都有，看不见，感觉不出，已经液态化了。

雪白演义

槐安. 发表于 2018-10-6 23:19
毕飞宇看鲁迅，雪白看毕飞宇，我们看雪白……

谢谢槐安，这个排列我高兴！飞起来了我——还好，我还知道地球在哪儿

雪白演义

槐安. 发表于 2018-10-6 23:21
阿Q这个形象非常经典的，将很多人的劣根性披露得一清二楚。小时阅读还是有些障碍的，非得人生阅历积攒到一 ...

过去近百年啦!！穿越时空，阿Q依然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