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槐安. 于 2018-1-2 19:00 编辑
她躺了一会,又撑着爬起,坐到藤椅上,那个位置让她心定神宁。
这张藤椅是新的,她是老的;这间屋子叫做角楼,她的青春睡在这里,她的黄昏迷糊在这里;屋外的墙壁刷过无数次,现在是红白相间的,这条里弄叫做猛将弄也叫长安里。猛将一个个走远,长安里到底只剩下她。她不认识一个年轻点的人,因为白内障。
人总是要走的,可是他们都走得太快、太早。她没想用她的长寿来缅怀那些逝去的人,对她好的对她不好的,走进她生命里的,与她萍水相逢的,无数张面孔或喜或愁,都像一个个记忆的符号,偶尔跳动更多的是浑浊。“百岁老人”的水晶牌大约就是日后她遗像的样子,模模糊糊的,恍惚一个影儿。
她现在想了会儿子。她的儿子,从次子变成了长子,最后成为了独子。女人大抵都比男人命长,她唯一的儿子要比她活得更久是不可能了。她的丈夫猝死,一个儿子早夭一个儿子猝死,都没能活过四十五岁。要不是她的媳妇勇武地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她的儿子,她最后的儿子也会猝死于四十岁。他们都没有像她一样强壮的心脏。
她的儿子呀,辛苦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把这里的房子给了妹妹。她寄身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却无能为力。
很多人都会来看望她。儿子来了和没来一样,坐一小时就跟她一样是静坐。长女是不能指望了,腿脚不便年纪也八十多了,次女更不能指望了,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隔壁年轻的胖阿姨多久没来了?自从她的男人走了,她就开始寡言。脑袋又恍惚了起来,清醒点后,除了暗淡光线就是光影朦胧。身后的窗户也暗了好几年吧,楼下的房东太太前几年稀里糊涂地走了,那一层楼便暗了。想到房东太太,她仿佛回到了解放前,一个带着两女娃的高挑女子和一个养尊处优的白皙女子的第一次相见,“一个月两块大洋”的声儿脆脆。她倒是一直清瘦,她越来越白胖……胖的与瘦的后来一起提着个孩子的书包,再也提不动了。那书包是她小外孙的,人高马大的孩子,他的书包也同样如此。太重了,那就放下吧!让孩子自己提着走吧!
有的人活着,却死在记忆里;有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房东太太走得很凄凉,或许她活着的时候也心底寒冷。男人都是一样的,太计较了,不痛快的只是自己罢了。儿女也是一样的,没个三头六臂。她有一件最小的棉袄每天暖洋洋,她也有一件最小的棉袄却冷……跟保姆度日过的是什么日子?想想就有丝丝的难过。
还是不想这些了,不知道今天谁会来看她,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小石头会来。小石头与她的关系,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偏偏小石头真的来了,她的小棉袄忙完了也出来了。她听着他们的谈话,偶尔插一句嘴,人老了,记性不好也是好的。她居然忘了抛弃小石头的女人。那个女人吧,是小棉袄的同学,小石头为了她一直没要孩子,所幸上天不辜负厚道人。小石头拥有了现在的妻子并且生养了一个大胖儿子。那个女人与她的小棉袄断交,却留给了她一个小石头。好人有好报吗?应该是这样的,理所应当的吧!好人没有好报的事,也是常有。她给不了任何人什么,空口白话的祝福她也不会说。她惯常了静坐和倾听。
小石头的老婆给小石头买车,小石头的儿子聪明健康,小石头希望明年的房子会涨价。那些都很好很好。人老了,都是这样的,看着你好,听着你好,就很好很好。照例小石头又塞给她一个红包,她拿了,打算过年还给小石头的儿子。至于明年是否还活着,不用想了,小棉袄会代替她做完她想做的一切。
角楼又清净起来。她安坐在藤椅上,还会有人来。最近几年都如此,总有陌生又熟悉的邻居过来小坐一会,也有街道居委会的慰问,还会有如小石头一样的年轻人来看看她,这个长安里的最年长者。时间过得既快又慢,她总是活着,可能想死的心情被命运一次又一次的磨灭得无可奈何了,孤独也孤独出了平缓的韵律。听一段评弹,或是一段黄梅戏,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曲折离奇的剧目,重复了无数年,依然是动听悦耳。
放音机她还是喜欢儿子少年时做的那一个无线电收音机,电视机也差点做出来了,角楼的上下楼梯上全是儿子的手艺,拉线的灯,楼梯的扶手,隔层上的小橱柜。他自小就内向沉默,来了,就是对坐无言。小棉袄永远是话多的那一个,讲讲股票,谈谈拆迁,东家谁又走了,西家谁来过了,或许她觉得欠兄长太多,傻孩子,记得还就好了。人情不是债,是缘分。
她觉得很轻松,哪怕儿子又回去了,小棉袄也出门了,又剩她一个人。无有可思念的人,无有不可思念的人。还是洗洗茶杯,还可以淘米开个电饭煲。摸摸索索,磨磨蹭蹭,兜兜转转,能干的都能干完,不能做的,都放下。再次坐回藤椅,她摸了摸她的白发,清清爽爽,据说有几缕青丝冒了出来。
她又端坐在藤椅上,等待小棉袄的归来,什么都不再想,一切如此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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