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情劫

随玉

　　

   情窦初开的年纪，对村里的一个小哥儿心怀不轨。小哥儿是转学来的，借住在外婆家，算不上帅，白白净净的，剪着板寸头，十分温文尔雅，用现在的网络语言来说，那叫“有点娘炮！”，上学的时候，如果有机会我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看他的鞋后跟把泥点子一路甩到头顶。


　　他叫阿恩，我却总叫他阿昂（方言：笨）。就这么一个笨笨的小哥儿，知道我在后面跟着，总是回过头看我。


　　那时候村里安龙打蘸（筑庙请菩萨的意思），请来了山歌队，连唱三天的大戏。戏是晚上开场，通宵不停的，村里人尽能耐请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请到的客人越多，越代表有面子，所以我家的七姑八姨甚至我八十多岁的外婆都来了。第一天还好，客人都去听戏了，有地方睡觉，第二天许多人已经吃不消，要休息，家里的床铺都被外客占满了，连地铺都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我们这些小孩子没啥人权，被父母赶出去随便找个地儿睡了，沟儿坎儿里，稻草堆里，青砖为枕天为被。我没地儿去，女孩子到底爱干净些。


　　我试图坐在外婆身边听戏。戏班子的戏我是听不懂的，唱的是壮语山歌，锣鼓响一通，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戏子们就撑开扇子，拖长了声调唱“哎——”哎了半天也没下文，如京剧里的拖腔，拖得没完没了，绵远悠长。有时候会有老人帮着翻译，但我没耐心等一柱香的时间等来一句话或者一个情节。


　　我溜到阿昂家。阿昂家有《刘三姐》的碟子，还有VCD，那晚正好在放。我抓了张凳子坐在门口，两手支着下巴听刘三姐唱山歌。动人的旋律刚刚响起，心头就澜起波涛。看到阿牛哥与刘三姐相遇的情节，更是心头小鹿乱撞，这时阿昂刚好从外面回来，大概不相信我会在他家出现，看我一次，又看一次，就差凑到我脸上认人了。那一晚上，我盯着电视，他就盯着我，盯着盯着倒在榻上睡着了。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小孩子的爱情，换个位子就会移情别恋，但是记得那晚的山歌是最动听的，刘三姐的嗓音如天籁一般，穿透云宵来到你跟前，从耳朵里钻进心里，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着头顶，抚着脸颊。


　　“这样的山歌，让人听着感觉好幸福啊！”十年后，另一个小哥儿听了我的山歌这么跟我说。那时厂里要办一场文艺晚会，主持者策划了“南北戏曲大串烧”，黄梅戏有了，花鼓戏有了，就差个对歌，身为广西妹子，唱山歌那是从小就带来的技能。主持者抓住我，让我和一老头儿对个歌儿。年少轻狂，我撸撸袖子就上去了。说实话，虽然喜欢唱山歌，但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跟前献过丑。记忆里唱得最入迷的一次，是对阿昂“移情别恋”后唱给家后面的一个帅哥哥听的。他的房间就在阁楼里，阁楼的前面是开放式的，从我家院子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印在墙上，长长的刘海垂下来盖住他的眼睛，样子洒脱而忧郁，活生生一个流川枫。虽然暗恋“流川枫”很久了，却从没勇气跟他表白。表白什么呢？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但我不甘心就这么沉默，于是坐在我家的院子里，对着他的阁楼不停地唱：


　　花针引啊线线穿针


　　男儿不知女呀儿心


　　鸟儿倒知鱼在水咧


　　鱼儿不知呀鸟在林


　　看鱼不啊见莫怪水


　　看鸟不见莫呀怪林


　　不是鸟儿不亮翅哎


　　十个男儿呀九粗心


　　这是刘三姐表白自己心事时唱的歌，阿牛哥那个傻大个不了解三妹的心思，空留她在屋里缝绣球。


　　“流川枫”也不懂我的心事，总让我傻傻地看着他的影子发呆，尽管我唱得十分投入，听起来还带点哭腔，凄凄惨惨凄凄，但阁楼上一直没有回应。流川枫始终不是阿牛哥啊，我的所谓表白，所谓暗恋，全都交付给了黑夜。


　　这段情当然也是无疾而终。那时候知道什么是爱情呢？瞎胡闹的年纪。从那之后，就没有这么认真地唱过山歌了，偶尔吼一嗓子也不过是兴起。这一次上台，等于赶鸭子上架，我总怕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所有人也都以为，平时沉默寡言走路都不敢抬头的我竟然敢上台表演节目，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的事儿。没人对我怀着期待，就连我自己也十分忐忑，但当我扎着麻花辫穿着花衣裳走上舞台，第一声“哎——”出口的时候，就仿佛自己站在山巅上，对着魏魏青山，潺潺流水，骨子里的野性也被唤醒了，底下的人成了白菜萝卜。我翘着兰花指，唱得前所未有的畅快，就像淤堵的血管忽啦啦通了似的。


　　毫无疑问，这场演唱非常成功，那个小哥儿就这么评价的，那时他抱着吉他唱《童年》，口哨吹得十分消魂。当然啦，山歌与吉他无法撞出火花，小哥儿是白菜里的一颗，对我没有特殊意义。


　　山歌对阿妈同样有特殊意义，那是她的青春印记。


　　阿妈年轻的时候，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去山上砍柴，为了排解寂寞，经常哼几句山歌解闷儿。砍柴的当然不只女人们，还有一些风骚的老爷们，见了女人就按耐不住了，各种带着色儿的山歌冲口而出，打得大姑娘小媳妇东倒西歪。女人堆里有那等泼辣的，怎肯吃亏，张口就唱:


　　女：


　　我是官婆美娇娥


　　出门三步爱唱歌


　　人夸我是画眉鸟


　　老公骂我是吠婆


　　哎呀我的哥呀


　　老公骂我是吠婆


　　男：


　　她今是个大吠婆


　　唱的神歌差不多


　　今日碰对官婆妹


　　老牛拉车着力多


　　女：


　　见你唱歌脸几红


　　好比家中老鸡公


　　家中母鸡抱寡蛋


　　就为公鸡老过龙


　　男：


　　我不讲来你不懂


　　这种公鸡最威风


　　你若得我阿哥陪


　　一年不用打零工！


　　……


　　山上山下，你来我往，口哨声和笑骂声不绝于耳，男人们和女人们都被一种醉人的氛围包裹着，血液在血管里奔腾，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干活更有劲了，阿妈就在这种氛围里找到了难忘的感觉。


　　情窦初开。我想到了这个词。这像是一个轮回，无论是我，还是她，对山歌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把一些不能出口的话用曲折的调调颤悠悠地唱出来。遗憾的是她没能用山歌赢来一段爱情，通过相亲，她嫁给了我阿大。阿大会唱几句山歌，但这些山歌跟爱情无关，充满了油盐酱醋茶的味道，就比如“今呀天呀你去赶圩，没钱买西么回来……”我听了都很嫌弃。然而，我家那位连这样油盐酱醋的山歌都不会，我但凡扎好马，撸起袖子吼一声：“哥，来对山歌！”


　　那人就一面抄着锅铲，一面嘴里不三不四地唱着：“什么东西八寸长？八寸长呀八寸长？”


　　“神经病呀神经病！”——这是我对的。


　　“你看你都接不上。”老头儿很嫌弃地说，然后唱起了自己填词自己谱曲的所谓歌儿：肥婆奶奶又肥又矮又蠢又笨又傻又呆——”


　　据说这是给我量身订做的曲子。我听了兀自站那儿目瞪口呆。

lvhq018

点精推荐理由：古老的山歌在现代的绚丽铺垫下，熠熠生辉，是遗产，也是情感的交流。

云馨

读了玉玉此篇，我两还是邻居了，我老家是广东的。广东梅州也有唱山歌的，就是听不懂。好想听玉玉唱一曲

随玉

飞霞 发表于 2018-8-20 16:59
写得好有趣，很形象。我很好奇，随玉喜欢阿昂该是几岁呢？

大概十三十四岁？那时候真是早熟啊

飞霞

写得好有趣，很形象。我很好奇，随玉喜欢阿昂该是几岁呢？

随玉

雨夜昙花 发表于 2018-8-20 16:29
这干脆爽利劲，在文字中显露了个十成十，看到文尾，不由得想，与这会唱山歌的妹子过日子，也是过得滋味十足 ...

十分逗比的，老头子和我总是互相嫌弃。

随玉

an安 发表于 2018-8-20 12:35
读着玉儿的文字，想象着山歌儿，好像嗅到了青草叶儿沾着露珠儿的清新，现在还有那样的山和那样的山歌吗？是 ...

有有有，来我们这吧，唱给你听。

随玉

阳光笑靥 发表于 2018-8-18 15:57
喜欢刘三姐里面的山歌 ，喜欢刘三姐，看了n多遍。原来咱论坛也有刘三姐啊，这文字真的挺棒的

我也特喜欢刘三姐，所以老学她唱歌。

雨夜昙花

这干脆爽利劲，在文字中显露了个十成十，看到文尾，不由得想，与这会唱山歌的妹子过日子，也是过得滋味十足的呀。

an安

读着玉儿的文字，想象着山歌儿，好像嗅到了青草叶儿沾着露珠儿的清新，现在还有那样的山和那样的山歌吗？是谁恬淡而欢愉地活在山里，唱出那清亮曲调的是谁呀？还有吗？

阳光笑靥

喜欢刘三姐里面的山歌 ，喜欢刘三姐，看了n多遍。原来咱论坛也有刘三姐啊，这文字真的挺棒的

随玉

风又奈何 发表于 2018-8-18 13:29
真性情暴露，野丫头一枚

坏了，一不小心露了馅！

风又奈何

真性情暴露，野丫头一枚;P

随玉

秋实 发表于 2018-8-17 21:25
原来才女随玉系广西妹子呀，擅长对歌，出口成章，好厉害！还写得一手好文，超赞哦！
对歌属于地方特色，但 ...

广西妹子倒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哈哈。山歌是会唱的，不过都是学的刘三姐。其实民间那些山歌，真正张口即来的很少很少，都有书学的。我曾看过一本歌书，上面都是壮语写的词儿，还挺有趣。

随玉

an安 发表于 2018-8-17 20:22
哎呀，山歌，最清澈的歌，原来玉儿唱过，我只在电视里听过。

是的，我喜欢刘三姐，喜欢唱山歌，只是平时比较少唱而已，老了，嗓子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