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立红 于 2018-9-26 08:23 编辑
倾听熟烂的过去文明的私语 ——读永井荷风的《晴日木屐》小记
对日本文学的阅读,仅限于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以及《窗边的小豆豆》、《枕草子》等几本书,恕我孤陋寡闻,都没听过永井荷风的名字。看到水版和冷版一致推荐这本书,才知道有这样一位大师。我有古典情结,但凡搭上古典主义的,我都喜欢。恰好小长假,欣阅,确实很好。
仔细了解了作者,我相信,作者的经历对书写有相当大的影响。永井荷风是日本小说家、散文家,生于1879年,正是明治维新时代,那时,日本两次工业革命交织进行,社会处于转型时期,新旧矛盾尖锐,这一特点会在这一时代人的作品中有所展现。永井荷风出生在一个官宦家庭,父亲后来从商,物质条件优越,母亲也有良好的汉学根基,对他有一定影响。他年轻时,曾去过上海、美国、法国等地,后就职于大学。其间,私生活放纵,父亲去世后,便与妻子离婚,又和一名艺妓在一起,不久分居。二战中,他的宅邸毁于战火,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过着独居生活。1959年,81岁的永井荷风孤独离世,早晨被打扫卫生的人发现。
永井荷风是一个敢于做自己的人,由于生活无忧,他可以大胆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为物质所困,不为世俗所扰。这样的人必然孤独,就像他喜欢的散步一样,追求自己的节奏。
除了推荐,读此书还因为被《晴日木屐》的名字吸引,我总是盲目地被文字本身左右,还好,这迷人的诱惑不是罂粟,而是可爱的太阳花。单纯看书名,字面意思是晴日里,艳阳如织,木屐声笃笃而来,细细品咂,这本身就有音乐的美感。这本书主要以他在东京附近散步为引子,派生出对所见景物、故旧、风情的回忆与感慨,一字一句都建立在用脚步亲自丈量基础上的,书写自然随性,所见所闻率真纯然,引经据典,娓娓道来,有一种天然雕饰的质朴。
读书的过程是十分享受的,我仿佛跟着作者徜徉在20世纪前后的东京街头,他拿着雨伞手杖,足穿木屐,我亦步亦趋,那些老建筑、老寺庙、老树、荒地都无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在他的笔下宛如鱼儿遇见水,花朵遇见春天,霎时鲜活起来。
我自己对步行十分喜爱,每天上班都步行半个多小时,因而,我对永井荷风散步所得之文尤为珍惜。书中的文字细腻清新,像是散步中的自言自语,也像是对遥远的农业文明的窃窃私语,我听来,亲切熨帖,毫无疏离感,就像穿越一个世纪的风雨,穿越陆岛的界限,那些风物故知慢慢与自己靠近。
比如写钟声那一段,他写到:“刮了两三日的北风戛然而止,寒冷的夜晚更加寒冷,更加静寂,坐在刚刚点燃的灯下,独自举箸用晚膳的那一瞬间,咚咚的撞钟声传来,回首遥望远方,树梢一弯新月”,这是一种静静的絮语,无需解释,心就被这钟声叩响,“是在解说着忍辱和谛悟的道理。我可能是最后一个带着和往昔的人们一样的情怀倾听这钟声的人了……”原来校址离客运站近,那里的大钟定时报时,用古老的钟声。也曾有过在天宁寺听钟声的经历,在济南的一座寺院,亦听过僧人撞钟晚祈祷,那种悠远、清寂、安稳,让一颗漂泊的心瞬间宁静下来,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让人顿起思乡之意,有泫然欲泣的心绪。
敲钟是多么古老的计时方式,缓慢的、清幽的、古典的,现代节奏之快,声音之杂,已经容不下那些遥远的钟声了,它若有悄悄话,又诉与谁听?
声音之效为悦耳,更是为悦心。关于虫之声,也引起我很多共鸣。文中说到蝉声、蟋蟀声等,都是深深刻有童年印记的声音,一旦响起,不可避免让人怀旧。永井荷风把虫声说成是“犹如分别的恋人,回味着往昔的情爱”把声音用爱情来诠释,新颖而浓情。的确,起初的虫鸣都是单音节的,怯生生的,一场雨后,就高一声低一声,丝竹管弦,一起鸣响,像交响乐了。想那“蟋蟀叫个不停,那声音盖过了石板路上的足音”是怎样的心满意足!
夏季的声音别具一格。岑寂的夜里,有木屐踏过板桥的声音,优雅而笃定;雨滴打在油纸伞上,也美妙如音乐;略过夕月的雁叫,像画一样定格;短夜梦醒,蓦然传来的杜鹃声声;雨里黄昏,呼唤着渡船的过河人,投网入水的声音……每一帧都是对逝去时代的祭奠,很多往事在心底一一泛起。
虫声若语。“对于不眠之人,无论它怎么啼鸣,都无法消除充溢着全身的生命的凄苦和悲伤。蟋蟀为了啼鸣而生存,它为自己悲苦的生涯无端地叹息,它以无人知晓的语言,诉说着生命的苦恼和悲哀。”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是古代士人的禅意,无意间,在这本书中得到了印证。
生命的鸣唱属于自己,无论唱出什么旋律,都是一种表达,能表达出来的意蕴都是值得珍存的,何况是遥远的文明的回响。
想起《诗经》那句“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虫鸣的意义对它们而言是自然,是求偶,是倾诉,对于人而言是醒耳,是怀念,进而是心苏。
虫于人或动物而言,是细微的卑弱的,更是隐忍的、谦怯的,其触须是敏感的,能领悟其语者,也必是慧者,必是心灵清净者,更是灵魂有迂回的褶皱与腠理者,善于捕捉哪怕一点点的物语,与自己相契合,就是有福气的,永井荷风即是。
极喜欢他写废墟,写杂草的章节。他说,他像喜欢紫堇、蒲公英等春草以及桔梗、女郎花等秋草一样地喜欢杂草,闲地上繁茂的杂草、屋顶上长出来的杂草、道路、沟沿旁边的杂草他都喜欢。他说,“蚊帐钩草”的穗子如绸缎般细巧而美丽,比“狗尾草”的穗子更柔软;“赤豆饭草”薄红的花朵很温暖;“车前草”的花瓣清爽、苍白;“蘩缕”花比沙子更加细小、银白……不说别的,单纯这些小小植物的名字的罗列,就是一种对自然的尊重,就是我喜欢的,仿佛面对他们,低眉叫出小名似的。
喜欢永井荷风把杂草与花相提并论,并一一叫出小小草及花的名字,这是个人喜好,也是放低自己,让花草与自己齐平,在那个急于走进近代文明的时代,在那个把农业文明作为糟粕的趋快的时代,这种慢与思、身体的低与心灵的昂首是多么可贵,这就不只是单纯怀旧了。
印象中,日本的人情中有自律与些许清冷的味道,人与人寡淡,却把内心的热情倾注到草木虫鱼上,无论是《枕草子》、《源氏物语》,还是宫崎骏的漫画,都有对微小之物的清浅之爱,永井荷风也不例外,他说“若是知道身边树木的名字,散步或上下班会变得快乐无比”,“见青苔、古池、茂盛的小草花,不由一阵欣喜”,喜欢这种触觉,有与身边的微小之物握手言和的豁达和境界。
正是源于这样的文化,永井荷风能关注很多不引人注目的东西,比如“春晨,黄莺飞来停在杓柄上,饮洗手盆的水”,对于同样卑微的妓女,他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凡一切卖色的行动皆潜藏着一种莫名的悲壮的神秘。在黑天的暗夜,身染重病依然上街拉客的‘野鸡’的哀号,不正是罪障深重的人类难于止息的真正的悲叹吗?正像法国诗人说的,‘野鸡’是仅在我们沉沦于悲惨深渊的瞬间,才在唯一的夜晚唯一的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人物,即使想再度相会也是不可能的了”,这份悲悯有个人成长经历的因素,也有整个日本文化背景的因素,妓女作为人类的悲哀存在,抹黑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整个人类的文明。
就私语而言,这点就近乎大声疾呼了。
我觉得,阅读的过程就是寻找自我的过程,就是与自己固有认知衔接的过程,就是用文字贴近内心的过程,读书最终是为了安顿自己日益烦躁不安的灵魂。读这本书就是在享受这些乐趣。20世纪初,日本农业文明的必然衰落,工业文明的异军突起,什么都在变化,固有的原配的世界在变迁,在作者心中涌起的波澜不次于波涛狂怒,他能冷静地用散步的步调审视这个新世界,用一双睿智的眼睛发现其中的漏洞,用一支灵气的笔书写自己的感受,一定是个有着深邃思想的人。
穿木屐能贴地行走,怀着一颗高傲的心,走出的文字也接地气。阅读中,偶然的喜悦有胜期待的喜悦,我倾听这些散步时的喃喃自语,仿佛可以代替谁受过。还是作者说得好:许多时光是串珍珠项链的绳子,让人怀念的其实还不一定是这绳子上的什么,而仅有的珍珠也只有少数能敌得了岁月侵蚀,能捕捉一百年后人的心动。
他的私语是那少数的珍珠。
我读这本书时,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王开岭的散文集《古典之殇》,都是对逝去文明的回顾,字里行间都充盈着对美好的向往。突然觉得,我本是为怀旧读此书的,其实,并不全是,我不单纯为悼念流失的世界,而是用自己的心重新拾起了构建美丽新世界的信心,我相信,世界将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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