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宋襄公

草舍煮字

贵族宋襄公

文/草舍煮字

　　读史的人大都知道，春秋时期的宋襄公是个泥古不化的迂腐国君。《论持久战》一书中，作者用他最狠的话骂宋襄公“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不过，即使以现代的眼光看，宋襄公仍算得上是比堂吉诃德还要堂堂正正的贵族，至少他大战风车不是为了娶柴火妞当骑士夫人。
　　宋国的第一任国君是商纣王的哥哥微子。周武王灭商后，当然不可能把商朝贵族一律斩尽杀绝，他们在商朝的遗民中还有很大的威望。于是，周武王在分封天下时，把他们封在了诸侯列强环伺的中心——宋国。虽然实际上是软禁，还是恩威并济地封宋国为第一等级的诸侯国，“公侯伯子男”中的老大——公国。这就确定了宋国法理上的贵族地位，实质上宋襄公也身体力行，遵行了周天子制订的国际规则，行仁义之事，不惜以弱势对抗强权。他说“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他认为周天子对我们亡国的遗老遗少网开一面，老大对咱够意思，咱们也不能小家子气，要以仁义道德来对待周天下人，不做乘人之危的小人行径。真是比改造好的末代皇帝溥仪还可人心。
　　宋襄公贵族精神是融于血液当中，毕生不灭的。他本名叫做兹父（“父”在先秦之前是大丈夫的意思），父王宋桓公在位时把他确立为国君继承人，但他坚辞不受，要让位给哥哥目夷。目夷深为感动，因为宋国之前历代公子都为王位的继承打得不可开交，弟弟作为嫡生之子，却要让位给自己这个庶出之子，这样仁义之士才应该做国君！目夷于是躲到了卫国。兹父一开始也为此离家出走了，但他是个负责任有担当的人，想到兄弟二人都学了伯夷、叔齐，难道要把宋国交给无德无能的人吗？于是就继承了宋国国君之位。他这还真不是作秀，登基后他任命哥哥目夷为司马，掌管军政大权。兄弟不是一场，是能相陪到死的交情。兹父让的可不是一只孔融牌大梨，是一国之君。一方面哥哥目夷不是不胜任，另一方面哥哥继位也不是不可能，但兹父让得诚心诚意，不像三国时刘备让位给孔明那样虚情假意。要知道据现代考古，从尧舜时代起，根本就没有过主动禅让的好事。龙椅稀缺，龙子龙孙们，甚至龙叔、龙妃子还不够坐呢！
　　宋襄公的仁义道德还表现在忠于齐桓公托付的后事上。齐桓公在世时，他的几个儿子明争暗夺太子位置。齐桓公担心自己死后齐国必起夺位之争，他自己当年就是这样上位的（这事他的亲信管仲最清楚，呵呵）。齐桓公没有把托孤之重交给最该管的，却日渐衰微的周天子，也没有交给有姻亲关系的近邻鲁国，却交给了在诸侯虎视眈眈的夹缝中生存的宋国。因为他深知宋襄公仁义，能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和重臣管仲一同，借着会盟的机会，把太子昭继位的事托付给了宋襄公。这说明宋襄公的仁义已经名扬天下。后来，晚年的齐桓公果然没有听从管仲让他远小人的遗言，被企图立无诡为太子的小人禁闭封印67天，一代霸主被活活饿死，尸水横溢，可怜啊！太子昭死里逃生，想起父王的话，跑去向宋襄公求助。宋襄公义愤填膺，慨然自任，都包给你叔我了！胸脯拍得砰砰响，满口答应帮助太子昭还国夺位。他高举维护周家天下秩序的正义大旗，坚决反对弑君篡位谋反，以公国的级别向各诸侯国发出邀请，组建维和部队，但是，登高而招却应者寥寥。应邀而来的几个小国都是周王朝礼崩乐坏的受害者，那些实力强大的大国知道要自费出兵，又无利可图，都坐在观众席上吃瓜看笑话。宋襄公还真有本事，把故意迟到的小国之君砍头祭旗，处罚了怠慢的家伙，整顿了多国维和部队后开赴齐国，一举完成了齐桓公的遗托。
　　经过了这件事，宋襄公觉得周天子不做大哥已经很久了，周王朝天下到了该整顿秩序、恢复礼乐等级制度的时候了。当然，他的个人抱负也开始膨胀。于是他效仿齐桓公会盟诸侯，也就是他作为盟主，把天下诸侯召集到一起立下盟约，尊周天子为天下共主，旗下诸侯按等级明尊卑，如若背盟诸侯共讨之。会盟那天，宋襄公按照约定不设防前往，齐国因为欠宋襄公的恩情不得不来，楚国成王心怀鬼胎带兵前来赴盟，剩下的就是那些一心想通过盟约巩固自己地位的撮尔小国了。在盟会上，楚成王蛮横称大，要做盟主，故意和宋襄公吵起来。宋襄公说我这个公国是周武王钦封的，那时你楚国还是个蛮夷之地，后来小人暴富，仗着势力强大自封为王国，知道天下还有羞耻二字吗？。既然你这个王国名不正言不顺，你就该行行仁义之事。这样吧，给你个便宜，把你的几个非法属国让出来，划归宋国领导……。好说，好说，楚成王话音刚落，他带来的兵卒就扯下身上的布衣，现出铠甲和兵刃，把宋襄公生擒活捉。原来楚成王既想当霸主，又想割据宋国。幸亏目夷经过多方奔走斡旋，半年后才救出宋襄公。
　　春秋时期领头会盟的五个诸侯国被称为“春秋五霸”，可是宋襄公这一霸当得真是太糗了，后世有人觉得应该把他从五霸中拿下。会盟被楚成王给搅黄了，以悲剧结束。宋襄公咽不下这口气，又打不过楚国，心塞啊！就迁怒于楚国的狗腿子郑国，发动攻击。楚国收到郑国的求教信直奔宋国杀来，两国军队相遇于泓水。宋襄公蠢猪言行的巅峰，就在他按照《司马法》规定指挥的那次“泓水之战”，仁义礼貌的弱师毫无悬念地败给了整装进攻强敌。
　　这里就有必要说说《司马法》了。唐初的著名军事统帅李靖对唐太宗说，《司马法》是周武王灭商后，封在齐国的姜尚编撰的，用来规约和处理各诸侯国之间的军事关系。因为各国都存在军事力量，虽然他们都是拥戴和拱卫周天子为天下共主的盟约之国，亲如兄弟，但是担心他们的后代就未必那么相亲相爱了。当时姜尚是周王朝的大司马，也就是国防部长，所以这部兵法叫做《司马法》。
　　《司马法》认为战争是政治不能达到目的时的一种权衡（不是暴力）手段，它的战争观是："以仁为本，以义治之"。出兵讲究师出有名，注重仪式性和威慑性，而不是一言不合大开杀戒，除非杀人可以安定社会，"杀人而安人，杀之可也"。
　　不过，姜尚自己就首先违反了。他初来到自己的封国时，当地有些土著部族没有来向他俯首称臣。这些部族认为你是周武王封的国君，与我从无恩怨瓜葛。这块地是我们世代的祖产，姜老倌你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何况，咱们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我们自给自足，上炕认得媳妇，下炕认得锄头，保证除此外无欲无求不出圈子，有我们部族好声音《击壤歌》的歌词为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问题是姜太公无暇欣赏乡土原生态的侉调，“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刚刚封土建国的他年事已高，恐怕自己没命享受伐纣灭商的胜利果实了，哪有时间和那些土老帽儿掰扯咸的淡的。帝力不发威，你当是个屁啊！敢不尿我这一壶？我灭了你！呃对了……是代表月亮灭的。那小谁，拿我的打神鞭去招呼那些乡巴佬一下，要死的不要活的啊！不杀人就能相安无事？除非你们都在坟墓里做梦。唉，姜太公这事做得一点都不贵族，毕竟是小商贩出身。这样草菅人命，报应在了姜姓的后世国君身上，被属下的田姓家臣篡了位。暗弱的周天子还认可了，齐国改姓田，这才有了田忌赛马、邹忌讽齐王纳谏那些典故。
　　那么《司马法》大致有什么具体内容呢？比如 “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是以明其礼也。”你要是打败了，小短腿儿就要捯腾得快一点，盯着手腕上的计步器，逃跑够一百步我就放你一马（如此产生了一个成语，“五十步笑百步”）；你要是识相不战而退，跑够九十里地，我追你也出汗了，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过你欠我一次情，下次你追我，也要对我安全礼让；“不加丧，不因凶”，人家正在哭丧或闹灾，就不要进攻他们，给他们添堵了；"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看在我们每年都给周武王的牌位做卫生的份上，上阵亲兄弟能有多大仇啊！你捶我两下后背，我弹你个脑崩儿就得了，何必伤筋动骨，何必和一头杂毛的老兵过不去，何必你藏猫猫我找不到，你躲在假山石后拍我，等等。战争不以攻城略地为目的，双方排成大方阵秀肌肉，只许攻击一次，不能保持队形严整的一方算输。这简直就是PK仪仗队、阅兵式嘛！也就是说，《司马法》基本上是兄弟之间的君子协定，在宋襄公的时代，兵法里还没有“兵不厌诈”，“兵者，诡道也”的思想观念呢！
　　由此看来，宋襄公的错误不在于贵族精神，而在于虽然有正义的目的，却没有相应的实力和手段来实现。平心而论，他会盟诸侯替天子行道义，也有加强宋国的道德高度和政治地位的个人追求，无可厚非，错在教条地采取了仁义的手段，以小博大。文韬需要武略襄助，当时的社会已经进入了强权时代，宋襄公没有审时度势，韬光养晦，以待时机，让宋国逐渐从四险之地的困境中壮大起来。以当时宋国的实力，即使宋襄公半渡而击，或者趁敌人没摆好阵而一鼓作气，把泓水之战打赢了，以后还是要败给楚国或其他列强的，因为他根本输不起。这种实力下还要去争当霸主，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的确是严重的失策。目夷曾经不止一次向王弟劝谏过，宋襄公坚持认为仁义道德是没有错的。看来，当初目夷如果做国君，或许是比较好的选择。
　　自古囿于贵族气质的人不在少数。楚贵族项羽和刘邦两家逐鹿中原，在鸿沟僵持不下，就向刘邦提议，你看咱两伙人的阵仗拖了这么久，看热闹的、打酱油的、吃瓜的也都被躺枪了不少了，邦哥，你要是个爷们儿，就站出来咱俩单挑，我保证不先出招。老弟啊，刘邦坏笑着说，就你能，算你狠，哥哥我最服你八块腹肌，还有五官俊朗的卖相。可是……可是我的心眼儿就不服你，要不咱就斗斗心眼儿？气得霸王直骂街，好你个老邦K的，别以为只有你会耍流氓！我这就把你老爹和你媳妇给煮了，看你有几个心眼儿救他们。嘿嘿嘿嘿，邦哥笑得更阴了，霸弟呀，咱俩可是拜过把子的，我爹就是你爹，你嫂子吕雉不如虞姬弟妹盘儿尖还会跳芭蕾，她脸黑皮糙肉厚脚也大，煮了不可惜，我打败仗甩了她几次都没甩脱。你要是煮了多放点大盐孜然麻辣椒油，记得给我切一块五花带筋的，要七分熟的啊！贵族就是贵族，楚霸王后来还是仁义地放了刘太公和后来心狠手辣的吕后。三国时，那个邦哥的疑似后裔刘备，以仁义之德对抗宁负天下的曹操，经历三分天下而有其一的艰苦卓绝，还没享受创下的基业，却意气用事死在桃园结义的誓言里。快意恩仇和意气用事，这些是贵族的缺点。
　　富不过三代，贵要经五世。宋国从第一代国君传到宋襄公已有千年，可以说是老牌贵族了。只有贵族阶层，才能提供世代相传的、高质量的贵族教育，尤其是像宋国公族这样上千年的家族，往往非常重视教育，有一脉相传的家族精神。春秋时代贵族的必修课“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既重文，也重武。既训练人的外在行为规范，也陶冶人的内在精神情操，非常注重家族以及个人的荣誉、尊严。先秦诸子百家大多是贵族的后裔，比如孔子、孟子、商鞅、韩非，等等。宋襄公作为殷商贵族后裔，从小就受到严格的贵族教育，讲究贵族风度，是他深入骨髓的观念。在战争中，他要赢得堂堂正正，仁义高贵。 他最怕破坏规则，胜之不武，被天下人耻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仁义道德是个好东西，也要分对谁。若用在抗日战争中对付日本鬼子，那么做亡国奴就指日可待了。
　　最后想说的是，目今生活逐渐富裕起来了，人们还没学会过富日子，社会上很多乱象就是由于缺乏贵族精神。审时度势，和平秩序年代，人人都应该做个有教养的心灵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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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边 发表于 2018-12-10 23:48
我最解气的是宋襄公中了“伤其股”的那一箭，抱着一条腿跳一定很好笑。再就是会盟被执，从“盟主”一下成了 ...

他要是脸皮那么薄，当初为了把王位让给哥哥就该自杀。说明他尽管迂腐，但还是有限度的。
他的抱负在于领导宋国走出列强环伺的困境，但是运用的策略很不合时宜。

草舍煮字

梅边 发表于 2018-12-10 23:37
宋襄公也不是贵族精神，也不是为了博名声，就是此一时愚了。宋襄公在位14年，不会没打过仗吧？就一点坏心 ...

历史人物只能依据历史记载及考古结论来推断，而且还要看人物的主流事迹来判断其人。对今人也是一样，不能猜测“难道雷锋就没有借过战友的一点刷牙粉没有还？”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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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边 发表于 2018-12-10 23:20
写及三国就扯多了，后面打49分。前面那真叫精彩！津津有味。语言风趣活泼，古代版的，又是现代版的。历史 ...

其实幽默笔法于我有点吃力，美女文友再三提点，这才尝试一下。

草舍煮字

梅边 发表于 2018-12-10 22:15
从商纣灭到宋襄公有一千多年了吗？四百多年吧

梅兄的疑问有道理。“宋国从第一代国君传到宋襄公已有千年”，宋襄公一族既然是商朝贵胄，其贵族历史应该上溯至商朝早期，从那时起传到宋襄公已有千年。脑子是这么想的，写出来却笔误了。
深谢梅兄！

梅边

我最解气的是宋襄公中了“伤其股”的那一箭，抱着一条腿跳一定很好笑。再就是会盟被执，从“盟主”一下成了小二蛋，这历史大戏都让他演了，他还“贵族”？被放回来他还能活着回到宋国，他也真够脸皮厚的了。

梅边

lvhq018 发表于 2018-11-29 18:51
宋襄公冠以“贵族”，会让人对“贵族精神”有所误解。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名声而置国家和子民于不顾，显然 ...

宋襄公也不是贵族精神，也不是为了博名声，就是此一时愚了。宋襄公在位14年，不会没打过仗吧？就一点坏心眼没用过？我真怀疑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他身上。

梅边

水如空 发表于 2018-11-29 07:57
这篇文章，如武林高手，高来高去，观其形识其影，却不见其招式。
全篇打120分，结尾打59分

写及三国就扯多了，后面打49分。前面那真叫精彩！津津有味。语言风趣活泼，古代版的，又是现代版的。历史知识庞杂，运用的却是准确仔细。我煮字兄老厉害哪！

梅边

从商纣灭到宋襄公有一千多年了吗？四百多年吧

梅边

读完这一大篇。因为正读着左传，读这一篇很带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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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hq018 发表于 2018-12-4 21:34
点精推荐理由：以古为鉴，试图寻求一种折中的“贵族精神”，以期给庸俗的社会找一副解药。探索精神难能可贵 ...

的确是一个探讨。谢谢18兄鼓励！

lvhq018

点精推荐理由：以古为鉴，试图寻求一种折中的“贵族精神”，以期给庸俗的社会找一副解药。探索精神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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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gongjin 发表于 2018-12-4 09:06
宋襄公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问好

是的。
于兄也是个有着坚守精神的人。

yugongjin

宋襄公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问好

草舍煮字

王建中 发表于 2018-12-2 09:19
学习，问候，赞！

谢谢王先生赏读！您历史功底深厚，请提点一二，深谢！遥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