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壁虎
(一)
我决定要干掉那只壁虎。
它待在大衣橱上面的天花板上好几天了。开始的时候,它很安静,灰色的小身子一动不动,像一团被谁不经意甩上去的污渍。那天晚上,我踩着凳子,摇摇晃晃到衣橱上方找换季衣服的时候,它忽然就发怒了,比芝麻粒儿大不了多点的小眼睛里,喷射出一团火来,仿佛我侵犯了它的地盘一样,吓得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反应过来之后,我也怒了。这些他妈的混蛋逻辑竟然也应用到动物世界里了?平日里在商场里,被两个同事,一个老板娘当狗一样呼来喝去也就罢了,如今这壁虎竟也欺软怕硬,占了我的一亩三分地,不仅没感觉心理不安,还心安理得地对我这原居民龇牙咧嘴的。
我决定要干掉它。谁让它跟我一样,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呢!
我跳下凳子,跑到门口,甩掉拖鞋,换好运动鞋,打开门奔出去。到了单元楼下面,我张望一下,看到四下人迹寥寥。我抬起头,楼上挨家挨户的灯火正争先恐后地亮着,各个不同的幸福版本顺着灯光淌下来,整个小区都在幸福着。
除了我。应该说,还有这只即将被我干掉的壁虎。
我跑到一颗碧桃树下,伸手便要折树枝。这时候正是春天,树枝上满满的,全是粉艳粉艳的花儿。一嘟噜一串儿的,热闹得跟楼上的灯光似的。我手刚伸出去,身后就响了:干嘛呢!吓得我一哆嗦,手机啪嗒一声掉地上了。我若无其事地蹲下去捡手机,顺便把自己狂蹦乱跳的心拍进胸膛里,而且,我还捎带着看到地面上,有一双踩着铮明瓦亮黑皮鞋的男人的脚。
我站起来,在朦朦胧胧的灯光里,认出了对面的人,是军。我像那只壁虎一样恼了:你神经病啊,想吓死人?这大半夜的!
知道大半夜的,还那么大声,你看,人家的窗户都打开了!军不急不躁。
我压低了声音,问他:说,啥事,我没时间跟你磨叽,我还有事呢。
军说:打电话不接,微信拉黑,敲门不开……
我不喜欢你,不是跟你说清楚了!我又差点咆哮起来。一抬手,我咔吧一下把碧桃树的枝条折下来一根,一些花瓣在黑暗里落得像下雪。
那你家里缺东西不?洗衣机,冰箱,电视?缺啥我都给你买。
不是我缺,是你缺!
我缺啥?军以为有转机,猎豹一样摇曳着肥硕坚硬的大脑袋。
你缺一朵插在花瓶里的鲜花!
说完,我拎着碧桃枝跑上楼去。军没有追上来,站在原地摇晃,好像想要从大脑袋里摇出个头绪来似的。他以为自己的条件要比我那个前夫好出太多,可以稳稳地拿下我。
回到屋里,那只壁虎仍然大摇大摆倒挂在大衣橱上方,小眼睛还不时地眨动一下,像是在挑衅我。我踩着凳子,用鲜艳的碧桃枝揍它。它也不傻,灵活地扭动着身子,东躲西藏。后来干脆缩到两个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我的枝条怎么够也够不着了。我把衣橱上面所有的东西都划拉一边,从凳子上跃上窗台,然后踮着脚尖去够它。我们之间的距离近了,它芝麻粒一样的眼睛就变成了绿豆粒儿大小,里面的光芒更恶毒了,仿佛要吃了我。这眼神,让我想起那两个整天无事生非,整天在背后打我小报告的同事,还有一直想从我身上挖出新人脉的老板娘来。于是,平日里不敢发作的贼胆上来了,我身子一探,手中的碧桃枝飞了出去。大衣橱不胜攀援,开始摇摇晃晃,我急忙扶着窗框稳定身形,脚下却打滑了,身子一歪,直直地摔下去。
我摔下去的时候,看到壁虎在夹缝里冲我笑,眼神里满是嘲弄。
(二)
我必须要干掉你!
第二天出门之前,我揉着尾巴骨,对着那只毫发无损的壁虎说。昨晚上,我是盯着它睡过去的。即使关了灯,我也能感觉到它在黑暗里窥视我。现在的我,我浑身都疼,胳膊上也乌青一团,但是我不敢请假,因为老板娘一而再再而三说明:五一活动期间,谁都不许请假!老板娘又年轻又美丽,笑起来跟春花一样,只不过,那笑容她只展示给客户和家人朋友,而她看我的眼神,常让我想起“蛇蝎美人”这四个字来。
早会上,我挤在人堆里,听主持老师训话,跟着节奏跳舞,喊口号。舞台上,主持老师的脸激情昂扬,洪亮的声音搭起了一道天梯,下面的人顺着梯子爬上去,迅速地与自己的发财梦成功梦接轨,人人都是一脸痴迷狂热,只有我,在啪啪啪的拍手声中,听到自己骨骼在疼痛着,一节一节断开。
回到店里,发现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我知道,是恶意骚扰电话,是来讨债的。女儿欠了校园贷,已经消失在人海里。我到处都找不到她,也不知她的生死。关于她消失之后的信息,干净得就像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我也没有去联系她的父亲,因为他更不可能知道。在我和女儿心里或者是生活里,他早就不存在了。我和女儿,更像是被他遗弃的一截壁虎尾巴。
商场的地面光滑如镜。商铺内,各种的高档家具品味高雅,吊灯款式新颖时尚,整个空间宛若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堡。穿着制服的女导购们,带着如花的笑容,穿行其中,时而有美妙动人的声音从店铺内响起,气氛和谐静好。不过,我知道,这种气氛是属于那些高消费阶层的,与我这样的工薪族们无关。
十点左右,店里来了一对年轻情侣选购家具。两个同事忙着去招呼,我继续忙着打电话邀请客户。老板娘的一只眼睛盯着客户,一只眼睛盯着我。但凡我哪句话说得不是很得要领,她便马上给我更正。她的声音像轰炸机,将电话那头客户的声音压制得一点都听不到。挂了电话之后,我没有继续打下一个,而是把手中写着满满电话号码的几页纸翻来覆去地看。老板娘也在看,她眼中都是怒火,烤得我额头上都是细密的白毛汗。
那一对情侣在讨价还价。老板娘暂时扔下我,走了过去。没多会,小情侣俩见谈不拢,便起身离开,走向旁边店铺。老板娘和两个同事站在门口看了他们几分钟,回来了。我仍旧在翻电话单页,看着后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发呆。那些小字,写得是上次打电话被拒绝的原因。有的写着“不接,直接挂断”,有的写着“骂人了”。
我也怕被骂。
老板娘咯噔咯噔走到我跟前,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手机,开始翻看。忽然,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扔:就打了这么十几个电话?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是抢占市场的时候?你……
她的红唇翻飞如蝴蝶,声音既悦耳又动听。如果忽略了内容和态度,听上去就像芦笛。但现在,她吹的不是芦笛,而是训斥。她越说越急,越说越恼,好像我成了她卖不出家具的罪魁祸首。终于我也恼了,我说:如果你认为我不适合做这行,那么我不干了,就不耽误你的生意了。她愣了一下,马上说:可以,但你必须要再干一个月,我们说好的。
我不记得她说过。而且,我知道,她认定我不敢辞职,在这个弹丸之地的小城里,我这个年纪,能找到份工作已经相当不易了。
(三)
晚上回家时,我没吃饭,忍着浑身的疼痛,找出碧桃枝来,继续打壁虎。
我必须要干掉它!
这次,它仿佛知道了我今天所有的经历。它想看我的笑话,于是,就在衣橱上面的天花板上,不躲不藏,眼神轻蔑,居高临下看着我。碧桃枝上的花儿已经枯萎,一碰就有花瓣落下。一时间,我的眼前,老板娘的蔑视、壁虎的轻蔑、女儿的无助、前夫的冷漠、军的乞求,母亲那张苍老憔悴的脸,交替出现着,变成我手中的碧桃枝,在无声地抽打着我。最终,他们都重合到了那只壁虎的身上。
我再次跳上凳子,跳上窗台。我喘着粗气,狠狠盯着壁虎,一动不动。然后运足力气,死命敲下去,壁虎身子一歪,快速溜进衣橱后面消失不见,只不过,它的尾巴被敲中,断下来。我感觉心里舒服一些了,找到壁虎的半截尾巴,捏起来跳回地面。它的尾巴还没有完全死去,在我手里拧过来拧过去,仿佛想要找到自己的身体一样。一样的画面让我想起了儿时的夏季,一家人围着小饭桌吃饭,无数的飞虫围着昏黄的灯泡飞舞。几条壁虎紧贴在墙壁上,趁机捕捉那些飞虫。母亲认为它们是一家的,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有时候,一向节俭的母亲会说:再亮一会儿灯,让它们吃饱吧。
窗外的夜色像一团晕开的墨,向着我居住的小屋蔓延过来,它们在窗外挤作一团,试图钻进来,淹没我。我把身子缩进明亮的灯光里,看着手里壁虎的尾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为啥非要干掉这只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