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从土圪楞上滚下来

夏冰

　　一只羊从街边的土圪楞上滚落下来。然后一骨碌站起来，摇摇摆摆往前走。大街上羊在逛。这个情形好多年不见了。这是村长李二家的羊，我认得，它背上有一大片红颜色的毛。我扭过头看了一眼，转脸继续往前走。

　　拐一个弯，人多起来。村长李二的闺女李小群倒提着一只小猫走过来。有人说，也就是小群，其他人谁能这么待猫猫。猫一动不动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刻。或者是痛苦时刻。人们看着，都不说话。小群顶多五六岁，嘻开嘴巴，拎着猫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一点儿不怯场。

　　正站着看小群和她手里提着的猫猫，有一个送快递的后生匆匆赶过来，对我说一声：你是张有和吧？我点点头说：我是张有和。后生说：有你个快递。说着递给我一个大大的包裹。

　　我没理会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转身返回家里，拆开包裹，却是一件件毛毯似的东西，可以做衣服披在身上，也可以做毛毯盖在身上。老妈问我这是咋回事，谁给买的。我带搭不理说一声，有你的就行了，管那么多。我递给父亲母亲各一件。弟弟递给其他弟妹们。大家纷纷披在自己身上。父亲的是蓝色格子的，母亲是红色格子的，都有白色的毛里，看去挺暖和。我把自己那件往柜子上一扔，说一声“我出去啦”，掉头出了门。

　　这是我写了一首诗获了个奖得的，算是奖品。但是我不想说。不用说村里人，就算是我家里人，也都不明白甚叫个诗。如果你能得到几千几万块钱的奖金，还好说，这些奖品，在他们眼里，是可有可无的。当然你不明说的话，家里人能有东西用，也是挺欢喜的。凡事就怕认真二字。不能认真。千万不能。

　　我没有走刚才那条巷子。我听够了闲言碎语。我扭头往村东走。一直到了崔二蛮家。崔二蛮家的街门总是大敞着的。我穿过种满了红的绿的紫的黄的一片又一片菜蔬的院子，径直走进屋门。我和崔二蛮打小就是玩尿泥长大的，彼此不忌讳，就算是他娶了媳妇，也不忌讳。

　　我走进去时，崔二蛮两口子都躺在床上。他和她媳妇穿着衣服滚在床上。很明显崔二蛮回来不久，他转脸瞅瞅我，说路上累坏了。我想你开的豪华车，能累哪去。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当了大老板就变得贵气了。崔二蛮和他媳妇穿着衣服滚在床上，女的在上男的在下。丝毫不在意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女的极尽亲昵状，温存地犒劳男的。让人无法不浮想联翩。然后他们还抬头问我，好不好？当然好，我毫不犹豫回说，好得不得了。他俩大笑起来。崔二蛮家媳妇就说，好么你不赶紧找个媳妇，整天在大街上晃悠啥。

　　我说我没晃悠。崔二蛮说，还说没晃悠。停了停又说，你收到什么快递了。

　　连这你也知道啦？我乜斜着眼，嘿嘿嘿笑，你耳朵够长的。

　　不是耳朵长，是看见啦。我看见你了，你没看见我。崔二蛮说完不管我，继续跟他媳妇滚在一起。我看着烦，就扔下一句，你们耍哇。扭头走了。

　　走到供销社门口，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你说他是做买卖的吧，倒好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人站在那里。你说他事不关己吧，又不像。这是谁呀，把饼子摊摆这儿来了。见我瞅他，他也瞅我。我们互相打量着。我摘下眼镜来仔细瞅着他。然后几乎是同时，我们伸出了手，彼此握住，还都摇了一摇。他突然说了一句：老伙计还是这么爱冲动。我愣了愣，哈哈大笑。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这个家伙名叫李旦，也是我同学。当年我们在一个班的时候，男生们都欺负他，因为他有一双软绵绵的手，像女娃娃的手，所以大伙儿都叫他二椅子。

　　我问李旦，你干啥呢？李旦说卖饼子。我又问，咋想起卖饼子来了？李旦说没办法。说完就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不是在县里的化肥厂吗？

　　李旦说是啊是啊，化肥厂，原来是。

　　我就想起来听村里人说的化肥厂塌了的事。不光是化肥厂，磷肥厂玻璃厂，还有巾单厂五金工具厂，都塌了。

　　李旦还想说什么，见有人猫腰看他的饼子，就抽身过去了。我招招手，走开了。

　　是啊，崔二蛮在城里像模像样地开起了水产门市，当了大老板，李旦却在村供销社门口卖饼子。人和人就是不能比。又想，还说人家咧，你自己哇有甚出息？成天像个二流子似的满大街上闲转。

　　这么一想，心里头灰落落的，半天打不起精神来。

　　不知咋的，顺脚又走到崔二蛮家门口了。我想崔二蛮两口子应该耍完了吧。管他的，我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他家的屋门。

　　屋里不止崔二蛮两口子，还有一个年轻人，原来是送快递的。跟给我送快递的那个不是一个人。这年头，做甚也是人多手稠。送快递的后生让签收邮件，崔二蛮家媳妇怒气冲冲，站起身来，把邮件“啪”地甩在桌子上，一拍屁股走出门外。崔二蛮紧跟着她来到院子里，一个劲地说道着什么。她毫不理会，脸上的表情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然后她“腾腾腾”返回屋，从柜子里拿出一本账簿，掀开一页，指着，让崔二蛮看。崔二蛮只是瞄了一眼，就抬起头，激烈地继续说起来。她无可奈何叹着气，一抬手就把账簿摔到地上去了。账簿可怜巴巴躺在地上，任凭崔二蛮和他媳妇你一脚我一脚，踩成了花猫脸。

　　我一看这阵势，什么话也插不进去，干脆管我走出门来。

　　一出门，就看见刚才那只羊了，它又沿着街边的土圪楞走，走着走着就骨碌碌滚落了下来。

　　我就想，就连这只羊，也比我强啊。

奉洁

感觉整篇应属冷色调的场景“素描”，时有声音，有思想的“我”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参与，别人只把“我”当空气……

重庆霜儿

加精理由：夏冰老师这篇小说，用意识流的手法，以“我”——一个无名诗人的眼光，来看社会，揭露社会上的问题和矛盾。文章由五个场景构成，可以说，是以“我”为中心线，将五个场景四个有代表性的横断面连缀起来的。书写了代表文化的诗人，在现世的被冷落、被嘲讽、被忽视和不被理解，表达了作者对文化被漠视的痛惜。文章的亮点在错位，身份的错位，情感的错位，价值观的错位，共同构建了文章的思想和情感体系。而那只代表着纯洁的羊，它的沉默、自救，似乎也象征着精神文明在这个时代的命运。思想性与艺术性皆具，值得品味。

淡淡不如风

感觉出场人物多了，这点篇幅支撑不起来，有些人亮相就没什么用了。

夏冰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7-10 23:57
这个标题够吸睛！感觉夏冰老师这篇文章在语言和风格上，相较前几篇都有明显的不同，有明显的象征主义和现 ...

多谢霜儿斑斑精到的点评。

夏冰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7-10 23:57
这个标题够吸睛！感觉夏冰老师这篇文章在语言和风格上，相较前几篇都有明显的不同，有明显的象征主义和现 ...

嗯，确实是太忙了。得空看能不能弄个加长版。

重庆霜儿

这个标题够吸睛！感觉夏冰老师这篇文章在语言和风格上，相较前几篇都有明显的不同，有明显的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风格。“我”，作为一名诗人，在家人、兄弟、同学眼中，什么都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为生活生存生计忙碌，眼里只有现实的物质利益，只有对权力的崇拜甚至畏惧，而对诗歌诗人或者精神生活漠不关心甚至嘲弄。作为象征着精神生活的“我”四处游荡，一颗灵魂无处安放，感觉尚不如一只羊。因为温顺的羊，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没有思想的困惑与痛苦。 很好的文章，就是稍短了点。:P问好夏冰老师！

夏冰

小贩 发表于 2019-7-10 19:59
想采访一下夏冰老弟，你是如何想出这么个吸引眼球的题目出来的？

其实我没怎么想。那天晚上，忽然有一只羊从那个街边的楞子上掉下来了，醒来还没忘。就这样。

夏冰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7-10 19:59
来学习一下哦，欣赏夏老师新作。

谢谢千版支持关注。多指正。

夏冰

野芒 发表于 2019-7-10 18:54
百态人，围绕的还是我，各种得意的，不得意的，都在衬托一个所谓诗人。从作品语言，行文结构，叙事脉络看都 ...

嗯，上回参加作代会，有老师建议我突破。一直想突破，一直找不到点。还在摸索中。谢谢野芒老伙计的直言。

夏冰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7-10 16:49
生在这精神贫瘠的地方居然会写诗，居然还写诗！

就是嘛，你说怪不怪！

夏冰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7-10 15:25
给夏冰老师加分支持。写小说，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哈哈

这话说的，咱一起加油！
说实在的，看到你们把版块闹得生龙活虎，挺开心。

夏冰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7-10 15:24
看夏冰老师的小说，想起了《狂人日记》，好像有点意识流。村长的羊滚下来在大街上走，村长家的闺女报个小猫 ...

这个点评厉害。确实是，那种生存尴尬，让人很容易进入死胡同。至于小说的留白，我历来感觉还是有比无好。这一点需要咱好好学习。

夏冰

随玉 发表于 2019-7-10 15:16
不过，觉得还是太短了，一般这种铺张开来的开头，至少也要一定的篇幅才能进入佳境，可惜才刚进入状态就已经 ...

嗯，我也觉得短了，不过实在是没有自己的时间，每天太紧张了。看回头能不能加长版。

夏冰

随玉 发表于 2019-7-10 15:13
夏冰这语言，倒是十分惊艳， 文章也有了嚼劲了。气氛营造得很足，把社会上一些现象悄然隐在一段生活里。有 ...

能得到随玉老师这样精彩的点评，挺受用。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