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飛水逝之間

恩和

                                                                                 烟飞水逝之间

    梦里捡漏来一本书。
    梦里不知其名。

    大背景在一个远郊的集市。像是废弃国道的一段，和小镇衔接成的临时市场。日用小百货粗劣而琳琅，撂地的，设架的，还有几个冒着热气的小吃摊，错肩的人流，叫卖争讲，杂沓喧嚷。
    我左手拎着透明方便袋，里面有两穗剥了皮的生玉米，一黄一白，再就是那本品相高格的书了。是一册四开本的剧本剧照合集，水晶蝴蝶装帧，墨绿软皮封套，铜版白纸黑字；一张张彩照，光泽明丽。
    场景一幕幕的插播：三个女主角旋风似的逛着高档商场。老公爵夫人苍发鹰目，儿媳酷似斯嘉丽·约翰逊，孙女着鹅黄晚礼服，腰细肩蓬。三人各带仆从，高跟鞋踢踏振响；只盯着对方而购，不看品类钱价。妒忌又空洞的心境，字里写着，影像演着。
    故事陡然到了头：男主侯爵，善良轻信，家财遭人骗尽，堂皇一座园林府邸鹊巢鸠占。
    那个骗子的笑容，阴阴魅惑。是抖森！扮演雷神弟弟的希德勒斯顿。

    空降一般的到郊外之前，我就在那个豪宅的硕大客厅里，趴在鸟绒被卧上读着这本书的。书中故事，楼上楼下实地上演着。三个女人和漂亮的侯爵，神色样貌、语聲气息，就在眼前耳边。
    是我翻阅着的剧目，观看着的图片，也是她们的生活进行时。
    然后无端的就到了公路集市。

    廉价塑料兜里，两颗玉米怎么来的不知道，那本精美的图文书，是明明白白的便宜买得。
    散散地逛着的，一眼看见了它，在一堆旧报旧瓷和破铜烂铁旁，王子流落民间的突兀相，尚未彻底灰头土脸。一阵惊喜。声色不动。是旧书啊，有点脏哦，好可惜，多少钱呀。店主是个中年女人，腰间一条花花绿绿的围裙，手不停地摘扯着青菜还是什么，眼角瞟了瞟我：一元你就拿走。
    心噔噔地跳，身后的微小声响，都像敲到了耳鼓上。
    一辆拉着青玉米的敞篷车，呼呼隆隆地开进市场中央，容貌近似卖书阿姨的妇女，跳下来，手脚麻利，烤玉米的黑铁炉刚摆下，香气顿起。
    掏出裙兜里四枚银币中的两枚，接过来就啃，一闪，恍惚母亲目瞪口呆地正看着我，脸烘地热了，却没停下嘴。一穗吃完，又摸兜掏钱。粗黑脸大眼睛的卖家，一直笑乎乎地盯着我看，此时猛然拉起我手就走，说你还没吃我们这里的血肠吧，我白请你。
    一个浅浅的土坑，卧着一口大铁锅，酸菜白肉和一团灰蛇似的猪肠咕嘟着，白汽蒸腾；一圈人或站或席地而坐，碗筷脆响。猪油血气，腻乎乎直往脸上扑鼻子里灌。
    女人热情随便，问你从哪儿来呀。
    我从哪里来？后脑勺轰隆一震，立时胃里恶心翻滚，连忙蹲下捂住嘴。想起那个辉煌豪门在天边，爸妈和哥哥也不知道我跑到这么陌生的地方，兜里已没有半枚钱。
    手机呢，手机没带呀。

    身后长路漫漫，天将晚，风静无尘，周遭也没了喧声，两个和我说过话的阿姨，踪影不见。站在盛夏晚暮大路中央，胸口像开了个大洞，凉风穿透，手脚瘫软。

    刚心一热眼一酸，忽悠一下醒来。
    睁眼就想起，将醒未醒时，不知是谁正指给我看一个飘在半空的深蓝纸片，古拙汉隶字体银光闪闪，是那本书的名字：《烟飞水逝之间》

    梦外：
    其一，儿时外公肯定领我去过福州鼓楼区的某个早市，可惜一点也不记得。倒是都柏林和法兰克福的旧物集市我有逛过，口语不灵，没学会讨价还价。十几岁离开家，年节回去时日有限，母亲总早早备齐一切，每每我自己忘了的喜好都不缺，所以就连家近市集的样子也不熟，不要说乡村农贸市场。
    其二，带大我到七岁的外公，行止老派，母亲爱干净近乎洁癖，至今我当街吃过的东西只有冰激凌；东北杀猪菜，是闻闻都发晕的。
    其三，希德勒斯顿，漫威群星里，唯觉得抖森眼神笑容纯真，最相匹神构世界的堂奥，使人尤信所有幽玄的神话，只是人类早已忘却的童年。

    梦里那个性格习惯甚至认知都迥异的我，又是何人呢？

    入睡前，正回翻彼得·汉德克和李斯佩克朵的书。
   《无欲的悲歌》，汉德克把自己母亲的自杀落笔成小说。一家私事，而代言成一种人生范式，和《星辰时刻》，都是对人的生存身份的深刻质询。议论文字多，更像哲学文本。
    我有多本书同看的习惯。有时是互为悖反相互攻讦的，有时是相似合并。两本书，却都是现当代背景，里面没有贵族和宫殿。

    回读呢，也不是因为汉德克得了诺奖。
    去年休假回家，陪母亲看杨德昌的《一一》。母亲不善言语，她喜欢看平实如生活现场的电影，观过了也不会谈论。
   《一一》我早看过的。盯着屏幕时，就走神去了另一部片子《让娜·迪尔曼》。
    当时我就知道，自己何以想到它。
    看《一一》，等于同时过完了一生，所有偶然和必然，分野为零，终局平等；让娜的三天故事呢，是所有寻常女性，在对家庭、孩子的爱或责任中，重复劳作寂寂无声的写真。
    东方的杨德昌对人生的诠释，入骨的清醒里，留有一丝轻淡的安抚：生命细阔，万类同行，孤绝而不无温良；西方的香特尔却没流露一点情感和褒贬，只给人看生之结局的一种：寡妇让娜，无悲无喜无缘无故地，某一天忽然杀死了多年里两厢情愿的唯一嫖客。

    那天，母亲看完随口说，《一一》她隔两年就回头再看一遍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转头去盯母亲，她神情如常优柔，看不出波澜。一瞬间忽然想起很多本书，想起谁说的：女人是这个世上最自足的生物，男性到死也不能全然理解她们的简单和丰富。

    落回到梦。
    外公去后，我有两三年时间分不开梦和现实：吃饭，有听外公在耳边讲食不可偏；低头走路，不可影响别人啊，外公提醒；讲话慢，一着急就噎住，外公的手摸着我头呢，没事的，一生里本来也没有多少话非说不可。
    后来，知道母亲为此有忧心，就找去与意识和梦相关的书籍。多年里各种视野各种学说的，精彩庞杂，唯不固信如弗洛伊德样的九鼎定论。
    想梦的单纯和它的不简单，应如生命和世界的某种可量化、与言语对其永远的无能表达。

    实际上我极少做梦的。哥哥常羡慕我婴儿式的睡眠，说无梦生心，是欲念少。爸爸呢，就以为我的工作费脑子，才一睡如死的。我没深想过原因，倒是每有梦，大多都如此清晰。
    就像此刻我已明白，关于汉德克和李斯佩克朵，自己的初读所愿，是如何的偏狭。
    两个人，一生一故。奥地利和巴西，萨尔茨堡到里约热内卢，就便是今时，也算得上地角天涯。伊始读两人的书，好想他们同时同代哦，遥遥的知晓彼此在，以深切相知而相慰那只有最深地触摸过灵魂的人，才有的那种孤独。

    烟飞水逝之间，谁又不是一册孤本呢。
    怎么写都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得任何人的任何评断，都万不及一其丰赡、其一言难尽，包括仿佛是真实的白日生存，和像是不真的午夜游梦。
    长短难期的一生，一回头的悲伤，多是为没能好好惜悯自己浩瀚的曾经吧。

    曾经不会说话。曾经不懂语言。曾经是个孩子。曾经路过天堂
    曾经，是神灵。

鲜然

恩和 发表于 2020-3-30 08:26
哎，打动鲜然，容易又太不容易，哈哈。
嗯，恩和努力。我只嗜读，书写既不是所长，也不是喜好的首选。您 ...

互相学习，互通有无。太客气和太谦虚，都不好

恩和

枕石问天 发表于 2020-3-29 08:44
梦里梦外一线牵。午夜游梦，微风频送。午夜梦游，吓死老牛。

哦，您明眼，恩和受教了。谢谢您来看。
问天老师春祺。

恩和

鲜然 发表于 2020-3-28 23:26
烟飞水逝之间，谁又不是一册孤本呢。
被这一句打动。

哎，打动鲜然，容易又太不容易，哈哈。
嗯，恩和努力。我只嗜读，书写既不是所长，也不是喜好的首选。您要多指教恩和哦。
春好。

恩和

李兴文 发表于 2020-3-28 13:59
恩和过谦！
雅俗精糟，大家有目共睹，各心自明。我的行事风格，就像我的签名，禀性难移！
恩和与青衫子 ...

哦，没看见呢，忙得晕头转向的。嗯，只要没有不利于论坛的，就没关系。
安好。

棉棉

倘若“我”与我失散?
……
恩和，此刻，有麻雀从我眼前的玻璃窗前飞散，因为有车驶来，有不断的人流穿梭，那个车牌下面的一堆食物的残渣依旧，那些残渣不过是半块饼揉搓后的，麻雀们无法安然的享有。不知道麻雀喜不喜欢这样的口味，而我只是怕可惜了粮食，你看，就这么简单。

棉棉

我一度以为我梦由心不由我，偶尔努力追忆一个梦境，细细探究某个情境之中遇见的人或者发生的事，会生出另有一个世界在等待我去经历，或者是另一个我在另一个世界游荡，那个地方似曾相识也或者完全陌生，但我们就是去了。或者会爱上那里
恩和，你看，另一个地方游历的“我”是不是会让自己惊讶，也或者生出一些小小的喜悦，也许这喜悦藏在了讶异之下。毕竟在梦境里的游走，总有一些意外的场景惶惑了眼眉，惊艳了内心，谁知道呢，倘若“我”不探究，倘若“我”与我失散？

枕石问天

高迎春 发表于 2020-3-19 04:29
迎春欢迎你来中财论坛安家，多读多写一定会进步很快。我在这里已经十五个年头了，已经出了七部散文集，今 ...

香港回归前一年就在这宅家，另外十年，是游扬州，还是跪乳去了？15年7部，还要兼带迎春室接客。小羔老辛苦了。

枕石问天

梦里梦外一线牵。午夜游梦，微风频送。午夜梦游，吓死老牛。

鲜然

    烟飞水逝之间，谁又不是一册孤本呢。
被这一句打动。

李兴文

恩和 发表于 2020-3-27 07:15
嗯，李老师，您的新字，都读了的，只是还没时间给您说话。
青衫老师和您，都是有文学天赋的，恩和呢，长 ...

恩和过谦！
雅俗精糟，大家有目共睹，各心自明。我的行事风格，就像我的签名，禀性难移！
恩和与青衫子的文字，各有韵致，我犹不及！
恩和的作品，我已载于公众号“次中音联盟”，未知恩和能否看到。如有差错，敬请告知，我好更正！
但因此可能违反论坛规定，于恩和有所不利，届时，烦请恩和谅解！

恩和

湘江往北 发表于 2020-3-24 14:31
哪怕在梦里，即使自己如此迥然不同，灵魂的本质是一样的，有时候更像是自己照镜，潜意识中，时空与时空交错 ...

    哎，我就知道湘江是最听得深透的。短短的几句，超过了我一篇文字的涵容哦。

    您的话，我知道不止涵括了我所缺的生命生活体悟，也有温软的示省。嗯，生命多玄奥，灵魂多空阔，都要落回自己落回内在的真实里。生命的孤独和温暖，同在那里嘛。

    恩和好好听了。

    我总说自己吃字，和湘江比，惭愧着呢。青衫说的最好，湘江字里字外都是尊贵明透的，的确如是。同样的一梦之记，若是您，定是另一种开阖，要文学得多，也就益人益己得多。湘江老师，我没写好，既是笔力不逮，也是内心太多未知，又不觉得自己的视野是可以言说的，辗转之间，裁剪不得法，写完就对自己好失望的。发来，其实最多是想自己明白自己，尺寸之间，要长短明晰。同样的谜疑和不明，你和青衫最是会写得动人慰己。我知道的。

    终究还是恩和的书写天分不够，你们俩要多多指教我，别不舍得，好吧勒。

    哦，好久不见，致想念和问候。

    春天吉祥，一年清安。:hug:

恩和

湘江往北 发表于 2020-3-24 14:31
哪怕在梦里，即使自己如此迥然不同，灵魂的本质是一样的，有时候更像是自己照镜，潜意识中，时空与时空交错 ...

湘江在，真好哦，真好，和春天来了一样的美好。
先抱抱。O(∩_∩)O哈哈~

恩和

低眉 发表于 2020-3-24 14:36
高格，是格调高。记得汪曾祺到写沈从文喜欢吃茨菇，沈从文给出的理由就是：这个好，高格。他还拿高格形容 ...

嗯，低眉老师，恩和知道您表扬我呢。可是我也是真的知道自己所缺，真的好喜敬您的纯心大智哦。
要多多指教恩和。
抱抱。

恩和

阳光笑靥 发表于 2020-3-24 20:49
最近一直懒着，白天黑夜都是睡觉。看到你们都在忙着，读书写字上班，活得多充实啊。羡慕嫉妒呢

    嗯，姐姐，我知道您说的状态。
   因为这两个月我也差不多，连读书都读得不好，心不能大静，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呢。姐姐，我们在经历可以写进史书的大事件，力不从心和茫然，包括心神涣散，都是正常的吧。毕竟我们都是凡人。
   姐姐，平常和平安的好，我知道您比恩和更早就懂得，您的字里，一直都诸多的珍惜感恩意，恩和听得到的，也受益良多哦。
   工作的忙，您也都经历过的，都是事后才觉得忙碌的好，我现在是经常头大和懈怠呢，盼着何时能安闲下来，不被时间和生计指使得陀螺一样的，自由如风。
   哈，姐姐，您看呀，我们谁都是别人羡慕的对象呢。我就希望自己未来，能如您一样，因为一生不负人不负己，而安详静雅。
   抱抱。问祝姐姐春吉。:h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