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扰】夜归

随玉

　                                                                     夜归
                                                                         作者：随玉
　　
　　月亮躲进云层里，周围的景物暗淡下来，路面也变得灰朦朦的。这条路看着好像是平路，走起来一脚高一脚低，我们不时左歪右倒，醉汉似地打着趔趄。这情形看起来相当可笑。不过谁也没心情笑，就连平时最毛躁的旷子也假装虎着个脸，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大家心事重重地走着，只有二叔不时喃喃两句：“按理说不该这样啊！”
　　
　　没人接他的话，只有爹咳嗽一声，二叔的声音便越说越低，最后缩回喉咙里，变成一串模糊不清的咕哝。气氛沉重得叫人窒息，空气也凝固了似的，连大家的呼吸声也比平时压制许多。二叔不时左顾右盼，想找个人剥白剥白，但事已至此，没有人愿意听他的，更何况一路回来他已经“分析”“估算”“预测”过许多遍了，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爹把两只手搭在一起，不时揉搓着，似乎想揉搓出个主意来，三叔嘴上叼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旷子真是个没眼力见的，在这节骨眼儿还一连串地放屁，“瘪~瘪~”的声音又难听又暧昧。旷子早上吃了不少豆子，这会闸门关不住了。我强忍着笑，憋得脸红脖子粗，但我不敢笑出声，怕爹骂我不懂事。在旷子放出一串巨长的屁后，三叔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踹在旷子屁股上：“你妈的旷子，就不能安静点！”大家哄一声笑起来，才笑一会儿又意识到此刻不该这么笑，便煞住了。气氛被旷子的这一通屁弄缓和了一些。
　　
　　“照我说，老四是激动了点。”三叔呸呸吐掉嘴上的烟，终于开腔道。
　　
　　“就是就是！老四也不晓得眉眼高低，那种情况下还跟他们硬来！”二叔得了机会立马接上三叔的话，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防暴队来的时候四叔激动地从旗杆台上跳下来，冲到他们面前挥舞双拳，嘴里大喊大叫“走狗 ！帮凶！”还挑衅地说“有本事抓我呀！我看你们谁敢抓，这世上还没公道了！”没想到真给套去了。
　　
　　“老四确实过了。”爹清了清喉咙，也开口道。
　　
　　二叔又把感激的目光拉到爹身上，“我早跟他说过静坐就行，最好把村里的老人带到那去，啥也不用说，啥也不用干，他们不敢怎么样的，还得好饭好菜侍候着。老四偏不听，说‘年轻人不出面靠老人出头还有卵用！’这世道不是你一腔意气就能摆平的，要讲究策略，策略！”二叔提高了音调，着重在“策略”上加重口吻，这个文绉绉的词儿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二叔是村里的秀才，是这件事里从头到尾的“狗头军师”。在策划示威之前，他预测了各种可能性，还规划了路线，给每个人安排了活儿。我和旷子的活就是当探子，把各路人马的反应及时报告给二叔他们。
　　
　　爹的话一出口，大家又都沉默下来，都在回想这整件事是怎么失控的。一开始大家都按照二叔的安排，一声不吭坐在政府门口，不管什么人来问，只说申冤来的，再细问，就由二叔将这整件事和我们的诉求告诉来人。但楼里始终没个上得了台面的人出来问，倒是无关紧要的路人来了一茬又一茬，二叔说得口也干了，看看等到中午时分，楼里终于出来几个人，问爹是干什么的？二叔连忙赶上前，又将前因说一遍。二叔满以为这几个人有希望，但没想到他们听了后，只说回去报告领导，之后再也没露面。我和旷子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发现村干部的爪牙在探头探脑，但他们按捺住了，没有啥动作。太阳很大，爹和三叔四叔的脑门上冒出油汪汪的汗，爹不时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我让旷子在原地看着，我去给大家买水。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四叔跳上高高的升旗台，撸起袖子大声“发表演说”。烈日下四叔的脸被晒得通红，他面前的广场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为他驻足，但这一点不影响四叔的演讲，他挥舞拳头，口沫横飞：“青山村村委会坑害农民血汗钱，说好给买树苗，他们拿去搞什么狗屁投资！这钱是用来买树苗的，眼看栽种季节要过，树苗还没影，一家老小都指望着这点树苗养活，家里老爹娘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还世道还有没有公理啊！”四叔说着说着动了感情，两行脏兮兮的泪和着汗水流下来，把脸上冲出两条发白的小道。突然，四叔转身扑通一声对着旗杆跪了下来，额头抵着滚烫的水泥地不停地叩，他一遍一遍大喊着“青山村委会坑害农民血汗钱，求政府给我们做主！”四叔此举将爹他们吓了一跳，刚想劝他，却见许多路人被四叔的举动吸引，三三两两聚集过来。四叔回转身，将刚才演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二遍三遍，后来竟举起拳头像电影里一样高呼“打倒贪官！还我公道！”
　　
　　四叔喊得声嘶力竭，额头上青筋直暴。一开始台下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看着，还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也举起拳头开玩笑地喊“打倒贪官，还我公道！”没想到后来应和的人越来越多。四叔的话似乎触动了一些人的心思，他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谈论起自己受的委屈，还有人爬上台，情绪激动地控诉自己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房子被强拆，开发商烂尾楼，某某老赖欠债不还……到后来连老婆跟野汉子跑路的都有。四叔像个深明大意的主持人，鼓励他们上台发言，再总结分析。我从来没发现四叔竟然也有当“领导”的才能，他站在旗杆台上既不卑微也不高傲，既不靠边也不在中间位置，而是选择一种等待的姿势站在稍稍靠左的地方，两手微微张开，眼神带着悲哀期盼渴望愤怒瞧着底下的人。聚集在广场的人越来越多，女人们不得不合上伞给人头让出位置，到后来竟然连卖小吃的小贩也瞅准机会赶过来，在马路边沿卖起了矿泉水和冰淇淋。原本空旷的广场顿时人声鼎沸。
　　
　　我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预感到这件事将无法收场，果然爹他们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他们站起来围到小舞台周围想把四叔扯下来。二叔已经躲到人群里，不远不近地看着，脸上露出焦急忧虑的神色。我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村干部的爪牙已经不见了。我想把这件事报告给爹，但当我刚挤进人群，几辆防暴队的车炮弹一样开进广场。
　　
　　“就算防暴队来了，如果老四不冲他们动武，他们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言论自由嘛，充其量把我们赶散就完了！最多我给他们说点好话，大家再想想办法，也不至于弄到这个下场。”二叔恨铁不成钢地说。
　　
　　“想啥办法？你说想啥办法？如果不是老四这会有人鸟你吗？老子们在门口哈巴狗似地蹲了半天，蹲得口干舌燥，有人出来问一句没有？如果不是老四闹的动静，我们蹲到晚上连个鬼也见不着，老四好歹还像个爷们，你呢？”三叔怒气冲冲地对着二叔吼。防暴队来的时候二叔跑得比猴还快，这会事后诸葛亮来了，三叔看不惯他假英雄假好汉的样儿。
　　
　　“那你跟他们对着干也没好下场啊！”二叔怯怯地分辩，他知道自己不占理，闭上嘴巴，连喃了一路的那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三叔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又从口袋掏出一根烟点上。三叔知道二叔说的是对的。防暴队来的时候广场上许多人当即作鸟兽散，就连曾上台“发表演讲”的“受压榨受委屈”的人都挤进人群中溜掉了，小贩们推着流动摊子着急忙慌地顺着马路跑，进行到一半的生意也不做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则站在远远的外围，围成一圈看热闹。爹知道麻烦大了，赶紧招呼兄弟们把四叔拉下来，但他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一点，面对来势汹汹的防暴队四叔非但没有收敛，反而从台上跳上来对着他们耀武扬威。大概这么多人的支持让四叔生出勇气，半辈子以来四叔从没像今天活得这么威风八面，他以为自己一个人可以单挑这帮来者不善的人。四叔显然失算了，领头的两个人扑上去，一个恶虎扑食就将四叔摔到地上，接着两条长腿一跨，膝盖就死死地压在四叔背上，将他压得不能动弹。四叔的脸紧贴着坚硬的地板，嘴角很快渗出血来。他拼命挣扎想把身上的人甩掉，可惜越用力他的脸越被摁得越紧，五官扭曲变形，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我四叔的模样。我躲在爹身后，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不争气的哽咽堵住喉咙，泪水漫上眼眶。爹的手也哆嗦起来，但他还是鼓足了勇气上前，用带着哀求和一丝丝威胁的语气跟领头的人商量，他说：“同志，你为什么要抓他？他没犯啥法吧？社会主义新时代，总不能说几句话的自由都没有了！”
　　
　　“没犯啥法？你懂法不？他扰乱公共秩序，有人举报了他！言论自由也要看场合和后果，但凡是捏造和虚假言论一样要受法律制裁！你们是他什么人？是不是一伙的？”领头的人一脸警觉地盯着爹他们。我紧张地揪了揪爹的衣角，目不转睛地盯着领头人脸上的表情，脑海中飞快地思考着，如果他抓了爹我要怎么做？要不要像四叔一样扑上去？
　　
　　“不是不是，我们只是跟他一个村而已。”二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中钻出来，扯住爹的胳膊拼命往外拉，爹又拉住三叔的衣角。
　　
　　“赶紧散了！再胡闹把你们一窝带走！”领头人凶凶地警告爹和三叔他们，瞪视了我们一圈，然后将四叔从地上拉起来塞进巡逻车，几辆车又像炮弹一样开走。
　　
　　村子越来越近了，连成片的岭子显出淡蓝的轮廓，山脊上空空荡荡秃子一般，原本种的桉树和胡乱生长的灌木丛已经被推倒，心急的人家早已挖好树坑，满山的坑黑乎乎的，像癞子脸上的麻子。没有树苗，树坑只好空张着嘴等着，几场烈日下来，早已晒得干躁起尘。
　　
　　越靠近村子，大家的心越沉重，脚步不由慢下来。来的时候是这么多人，回的时候却少了一个，要怎么跟家人特别是奶奶交待呢？
　　
　　在这帮人里，二叔是最心虚的，他原本没啥本钱，买树苗的钱是偷偷找奶奶要的，奶奶八十多岁了，这是她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几个儿子里她最喜欢二叔，二叔上学多，懂的礼数也多，对奶奶嘘寒问暖的，三叔说他就是嘴上功夫，没一点实质，但奶奶却最喜欢他，说他孝顺。这次集资买树苗，各家都掏空了家底，寻思借这个机会大干一场，爹还找人作保去银行贷了三万块，没想到落得这个下场。
　　
　　月亮从云层里蹦出来，周围带了一圈黄黄的边儿。明儿晴天有暴雨，老人们都这么说。小路看得清晰了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显出一片深色的黑暗，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原本直直的路走得曲里拐弯。靠近村里的小道上，一个黑影慢吞吞朝村外走来，拐杖敲在水泥地上叩叩地响。是奶奶，她在家里等不及，迎到村外来了。二叔忙冲出队伍，大跨步朝奶奶走去。

临沂风铃

拜读老师佳作，问候老师

重庆霜儿

悬念设得好，一开始就很抓人，过渡后再一个悬念，且叙事密集，场面描写很逼真。这么短的篇幅，却写活了四个人，四兄弟个个鲜活，厉害。开篇和结尾以环境描写呼应，而文末关于天气的变化和奶奶的出现更增添了一种悲凉气氛。稍有点不明白的是，看开篇的时间好像是深夜了，文中有两处外貌表述。我觉得，第一段，月亮隐藏时人物的表情描写转换一下的话会更好。送花

随玉

素离歌 发表于 2020-5-4 13:59
我们一起加油！说实话，我特别喜欢玉玉的小说，有种深度，总能引起无数的话题，占据风暴中心。我觉得每 ...

每个人看小说，都是从自己的理解出发，听取不同人的意见，有助于我们更认识自己的小说，也更认识自己。

随玉

素离歌 发表于 2020-5-4 13:54
似乎领悟到了一点，我们写小说，不能把大事件往小了写。其实我真挺喜欢这篇小说的，其实对小说的领悟，不知 ...

我们听取别人的意见，但也要有自己的坚持。
多年以前听到一句话：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就不要说后悔，只能说遗憾。
虽然这句话跟小说没什么关系，但我想说的是，如果写的小说是我们冷静思考过的，自己觉得很能表达心里所想的，那么你就去写吧，写出你心里的故事的样子就好，如果这个故事没有得到大众的喜爱，你只能说遗憾，你尽力了。
即使选择是不那么正确吧，我也愿意承担这样的后果，相信下一篇更完美。

素离歌

我们一起加油！说实话，我特别喜欢玉玉的小说，有种深度，总能引起无数的话题，占据风暴中心。我觉得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小说的一个面。

素离歌

似乎领悟到了一点，我们写小说，不能把大事件往小了写。其实我真挺喜欢这篇小说的，其实对小说的领悟，不知道谁走在前面，不管如何还是要有自己的坚持，听别人的意见没错。

随玉

月牙 发表于 2020-5-3 20:05
既是征文，扣题要准，玉玉这篇做到了。
题目，简洁有力，特别是这个“归”字，给人更深远的思考。
结尾漂 ...

月牙儿读到我心里去了，你前面所说的，也是我所想所表达的。
几个人物虽然都有塑造，但篇幅实在太短的，没有塑造得更立体。四叔这个人物面目确实比较扁平，没有挖掘他的心理，只是通过夸张的表情动作表现了他的愤怒，所以显得没那么立体。
防暴队这个词，我确实犹豫了一下，心想写这么直白会不会不好？甚至还犹豫要不要发上来，万一别人请我去喝茶怎么办？
谢谢月牙儿挑虫，你是个认真的人，我喜欢认真的人。我回头改改。
月牙儿的犀利我是知道的，很欣赏你的点评，有理有据有想法，别怯场，你咋砸老桑和草舍兄就咋砸我，我跟他们是一样的，我不记仇。;P

草舍煮字

随玉 发表于 2020-5-3 08:24
瞧俺这大老粗，诗词歌赋都拎不清，我一律叫它们为诗。

传说是纪晓岚给乾隆写扇面，“黄河远上白云间……”四句诗，纪少写了“间”。乾隆让他念，他只好念成词。

月牙

既是征文，扣题要准，玉玉这篇做到了。
题目，简洁有力，特别是这个“归”字，给人更深远的思考。
结尾漂亮，“原本直直的路走得曲里拐弯”。。。。

我只是讲讲自己的阅读感觉，连说感受我都有点怯怯的。
情节的推进，不疾不徐，与我的心里期待很合拍。
二叔很出彩，感觉，这个人物是全篇最饱满的。
后半篇，对四叔的叙述，相对弱一点点，这个人物有点扁平，立体感还不够。
另外，防暴队，这描写有点简单粗暴了，怎么艺术化处理一下？
“单挑这帮来者不善的人”，注意措辞，去脸谱化。。。

捉虫：
还世道还有没有公理啊，还——这
四叔像个深明大意的主持人——深明大义
可惜越用力他的脸越被摁得越紧——多个“越”字
早已晒得干躁起尘——干燥

随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5-3 06:45
这是词，老桑都说了。

瞧俺这大老粗，诗词歌赋都拎不清，我一律叫它们为诗。

草舍煮字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5-2 12:37
黄绢幼妇。

哈哈                                             

草舍煮字

随玉 发表于 2020-5-2 13:51
这逗号一加，搞得我都不认识了。这诗原来是这么着吗？

这是词，老桑都说了。

冰峰雪鹰

让景物描述烘托人物的内心意识，让景物描述演示命运的走向，小哥为此再次大赞！

冰峰雪鹰

这无疑是一个生命主色调的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