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五娘

霍名夏

赵五娘

　　离家的那天是个浑日子，天阴地暗，星星还在树梢。赵五娘扯着小孙女巧，带上收拾的包袱离开老家，千里征程，避开全天候监视她家那间茅屋的线人，一路担惊受怕，匆匆忙忙赶上了这趟票价低廉、拥挤不堪的绿皮慢车往京城去。

　　临走，亲戚千叮万嘱，要老太太一路多加小心，尤其宝贝孙女要看护好，切不可轻信便与人，叫她小小年纪再遭不测。“到了京城，你和巧若是博得一官半职同情，得申冤血恨，也不枉了受这份苦楚！”

　　祖孙俩一路蜷坐在过道里，巧紧紧揪着奶奶的衣襟，晓得呆得很不是地方，正在两排座位中间，碍人事，绊腿绊脚，赵五娘一会儿便轻轻嘱咐巧一句：乖，不要乱动，巧便使劲点头回应：不乱动。

　　一天一夜的火车不知道跑过了几个小时，或者几十个小时，巧的小脸变得一道黑一道白花花的了，和头发脏兮兮地粘连在了一块，她抬头几次看奶奶的下巴颌想要水喝，几次都忍住了没敢吭声。水老贵，她晓得奶奶把带的那壶水喝光了没钱给她买水喝。赵五娘问她渴不，她摇头。

　　天热。人多。车闷。尿频。

　　乌烟瘴气，空间浑浊。上厕所的挤来挤去，虽说都是一些热衷于享受蜗牛级慢车待遇的屁民，却都有一肚子不满，七百个不服，八百个不愤，横冲直撞，骂骂咧咧，往往一句话，就弄得火星子乱冒，一个比一个愣，一个比一个横，仿佛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没有小鱼，都是鲨鱼。

　　连遭了踢碰、呵斥，祖孙俩也绝不挪动。把两个本来也不占多大地方的身体缩成一团，恨不得就缩没了。巧跟祖母一样，头次坐火车，浑身都是一个知趣。

　　在人腿的夹缝里面，距奶奶和巧一步远的头顶上，一个小伙子屁股坐在茶桌上，脸色诡异阴森，时不时挑逗地低头瞟一眼巧那低眉顺眼的漂亮脸蛋。赵五娘看在眼里，警惕着。这是个十八九的光头，满不在乎，东张西望。

　　他的光头上面有一道道伤痕，赤裸的胸腹从肩头到后背纹一条青色恶龙，留有一块块伤疤。没有人敢主动跟他搭话，路途漫漫，实在难耐，他对几个青年人自称刚从“山上”下来。

　　“你犯了什么罪？”一个黑脸汉子搭讪。

　　“放血！”

　　“给谁放血？”

　　“哥们！”

　　听到这话，赵五娘面色惨白，惊奇，骇然，搂紧孙女，心里迟疑着，想挪个地方，满世界大腿无处可挪。

　　一车皮移动的底层人似乎各有各的压迫感，要说说每天早晨迫使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的理由。那理由可能是他们正在兜售某种小商品，提供某项无奈服务，从事某种低廉劳动，或者是他们希望自己的不幸引起媒体关注或得到能跟公仆们诉说一下的机会。

　　“你不是杀人了吗？”

　　“我本来不想杀他，只想给他放一放血，因为他的火气太重了，仗着他爹是局长，敢跟老子还手动武。天知道他不经戳，才捅了几刀他就死球了。算我倒霉，上北京看看天安门去再说，死了也值！”

　　人们暗暗吃惊，半天没人吭声。那眼神，那戾气，逼退一切善良胆怯的目光。光头就是这样讲述自己的罪孽和“认罪”的。

　　不知他的话有没有准儿，并不怕被人抓住，可想而知，有这样一个人，身边的旅客是何等恐惧。又想到各自在家乡遭受贵胄或恶霸人物欺负的事，想到自己的屁民经历，像是恨不得穿越到金瓶梅时代，杀人放火，宣淫索欢，死到临头还不忘口吐狂言，大概是有些像的，但这光头靠什么威风凛凛呢？

　　“鸡的屁大放，腐败官大贪，官发财，民受罪，富更富，贫更贫。小民长年生活在污秽喧嚣的大工地上，吸食灰尘，忍受污染，多难交加，与贫俱进。”而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无论社会还是在移动的车厢里，无处不在。

　　掌握话语，化繁为简，是争凶斗狠角色的特征，也是铁路干线勃兴的标志。比如进京，最原始的办法是走路，然后是坐船，再就是货车、汽车、动车，最后是飞行——而飞行器又有城际和省际——所剩不多的绿皮车，这个路线就是时代进步底层进京的路线。

　　出门在外，见报见屏见书的那些稀奇古怪事越多，浑浊车厢里这类自曝其丑的山呼之声越高。拿罪恶当理说，而颂德称奇的声音越多、羡狠叫绝的马屁也越多，光头青年的自我感觉越良好，其他人大多低着脑袋瓜子，或目光游移，越觉得已经称雄成王。

　　人们无法不面对一个严酷的现实：这种即将遭到时代淘汰的绿皮车，几乎每一个拖儿带女、神情焦虑的男女都有可能是奔北京上访告状而去。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面对眼前的狼性，最多的时候，他们喝一点水，嚼口干粮，搂着孩子，一天到晚不敢闭一下眼。

　　巧吐了。

　　先是吐出一小口胃水，赵五娘赶紧掏出事先备的塑料袋，心疼焦急不安地敲打背，小声嘀咕着什么，巧大口大口哇哇哇地把肚子里的一点一滴东西全部吐在奶奶的手心里了，哭了。

　　不敢出声。奶奶问，还有没？还吐不？巧摇头，俄顷，又吐出一些胆汁一样的黑色液状物体。头顶污言秽语的喧哗，又一个小青年插话进来，他高高地坐在对面椅子背上。他和那位光头青年不一样，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却有一张英俊的小白脸，黄头发。从表面上看，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强奸犯。

　　“你犯了什么罪？”光头隔空喊话问。

　　“我没犯罪……”

　　“你不是说抓到要判15年吗？”

　　“法院要这样判，我也没办法。其实，我只是和一个小姑娘玩了玩……”

　　“怎么玩？”

　　“哈哈，这个你能不懂？她也太狠心了，我才玩了一两分钟，她就告我强奸，朋友说要叫抓住就得判15年，真不划算！让我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我就跑了……”小白脸涎着脸皮说。

　　“我靠！”光头仰起脖子，旁若无人嘎嘎大笑。

　　“你认识人家小姑娘吗？”

　　“不认识，”小白脸一脸伪善地说，“就道上碰上的，我把她拉进树林，就玩呗……对了，我还要告她呢！”

　　“告什么？”

　　“她不同意和我玩，还咬了我一口！”

　　好像两条蛇趴在房屋后面的檐沟里，每次赵五娘抬头瞅他们一眼，他们还立起眼睛、仿佛吐着信子瞪她。老家的蛇就这样子，样子凶狠，遇到目光攻击，会立即盘起身子，昂起头，朝攻击对象不断吞吐口里的信子。

　　她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人蛇。

　　他们是在悔罪吗？显然不是。周围的旅客本就是些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人，长途奔波，都在憔悴、麻木、呆痴中像饱经风霜的残花败柳。

　　听他们犯了大罪不知罪，更不想接受制裁改造的无耻吹嘘，个个心惊肉跳。赵五娘腾出一只手轻轻把孙女的头揽到怀里，在巧的头上摩挲着。巧的小身子发烧，有点儿抖，头顶发软，粘粘的，随着车的颠簸，发出轻微的汗水蒸发味儿，她的视线落得低低的，低得只看见人们的脚和一截小腿，脚和腿都是要直接跨着巧走过去，突然出来个绊脚的赵五娘和巧，人就摔出一句牢骚：

　　“讨厌！”

　　“咋回事儿？！”

　　“真会找地方！让开！”

　　巧随他们讨厌去，就是不动。昏昏沉沉中，不知什么地方飘来的血腥气伴着呕吐味儿直刺人的鼻子。赵五娘预感到这些不想听也得听的话对孙女的刺激有多深，几次欲求那俩个人蛇不要说了，求过路人不要斥责孙女，但几次没说出口，没人理会她，越发无奈。

　　在她的心目中，巧是懂事的乖乖女，淘气的小天使。她永远是那么鲜活生动。所以，当她猛然听到巧出事了来到医院，当医生告诉她，小姑娘的下体流血不止的时候，她当时惨叫一声，便一头向前栽去。以前，人们要诉说自己的冤屈时，就会在街角或信访办哭叫，或给每个伸出手的过路人都塞上一张传单，让人盯住看她们胸前、身边写着状子的牌子看，或牵着抱着幼小的儿女上县跑省，到处碰壁或干脆就宿在电视台大门外…

　　巧受到性侵害后，赵五娘他们一家就是沿着这样一条线路行走的。最初是巧的爸爸，然后是巧的妈妈——女儿的母亲，如今是母亲的母亲，前仆后继，一个从县上的“疯人院”逃走，下落不明，一个正在被送往“疯人院”的路上，轮到奶奶牵着孙女进京了…

　　现在，这种寻找“青天老爷”的怨妇式破坏和谐稳定、吸引围观群众方式被更复杂的“维稳办”取代。电台电视台、报纸杂志不再关注，广告使得商家有更多时间通过提供大量资讯来吸引顾客，也使得他们失去了通过喊冤叫屈接触到成千上万听众、观众的同情。

　　维稳时代的降临，哭叫更是催生出“谁家孩子谁家抱”的钢性原则，自上而下，一贯到底，上头有维稳办，下头也有，上访者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在自己的家里喊出大天来也无人管，只要一步“越级”就被抓回，送进“疯人院”，十分可怕。

　　赵五娘再一次看看手里装着秽物的塑料袋，她想去厕所扔掉，可是每一次，她都打消了这一念头，依然把难闻的袋子捏在手上。人太多，挪不动，她也担心自己不在，那两个人蛇说出什么更让孙女浑身发抖的话来。

　　在这些年青人的眼里，根本没有法律和道德，只有自己的自由和快乐。他们混迹在这苦难的绿皮车厢里，过去的邪念一点没收敛，时刻在寻找发泄的机会。

　　然而对于另一些人，即使是如获至宝得到一个“有关部门”盖印的条子，也同样是不了了之居多，回头再打票挤进这无奈的进京大军中。足见陈腐现实的根深蒂固，积重难返。忽然之间，附近站着蹲着的人，都纷纷给迎面走来的一个美女让道，光头青年一见，眼睛一亮，热情招呼道：

　　“姐呀，你好！”

　　美女扭头瞪了他一眼，过去了。

　　小白脸在后面又补了一句：“姐呀，你下面的东西真好！”

　　美女回头一句：“放你Ｘ的屁！”

　　七十多岁的赵五娘，耳不聋，眼不花，耳朵里听着这些不是人的下流话，一颗苍老的心只差没碎裂成八瓣，手拂着孙女的湿漉漉的头发，越发头晕目眩，心里想着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儿子，更担心被乡政府抓去的儿媳妇。巧出事，赵五爷听说后便气晕了过去。这以后不久，赵五爷就含恨离开了人世，撒手西去。

　　常言道：人生最苦是别离，更何况别离的又是赵五娘的老伴儿，还有眼下从“疯人院”逃出生死不明的儿子和即将又要送进“疯人院”的儿媳呢！

　　慢车再慢，也是穿山岭，过江河，老太太含着泪水望了一程又一程，更是黯然无语心欲摧。“俺儿呀，你若有福，就活着等俺的信儿！儿媳哟，你也保重…”老太太想东想西，头顶猝不及防乱了起来。

　　抬头看，只见有几个大汉不由分说，伸手猛地将那光头青年扯下按倒在地，两个便衣，又上来两个汉子，把那赤裸青龙的胳膊拴到背后成马槽柱子状，一边几人又将那小白脸黄毛掳下，急喝两边的人四下让开。

　　不料那脑袋瓜子被裹压在衣服里的光头愤怒地反抗喊问：“我咋了？我咋了？”

　　另一个小白脸则叫唤：“哎！哎！哎…”

　　几双大手容不得两个小年轻再张狂，往餐车扭，四围人们引颈看着，目光呆滞，想拍巴掌叫声好又不敢，但还是突然爆发了一阵掌声！他们实在是憋闷得太久了，压抑，痛苦，无奈，那两个家伙一路走一路对曾经的狂妄话高低不认，又急又恼。

　　这时候，前后车厢远近旅客高低上下站起来，纷纷朝这两个一路上不可一世的家伙抻头张望，赵五娘也不得不站起来让道，更是像一尊苍老矗立的塑像，紧紧拉着巧手站起来给警察让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望眼欲穿地目送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山河，直至头顶的嘈杂喧嚣消失在迷迷蒙蒙的过道尽头。又一个小站到了。

　　赵五娘摸出一块干粮给巧，自己再摸出一块，不知道北京还有老远？



　　　　　　　　　　　　　　　　　　　　　　2010-6-4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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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10-6-20 20:02 编辑 ]

霍名夏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6-18 19:51 发表
有点忙，先提再读，支持精华！

　　理解满园。

霍名夏

原帖由 芳香碧丝草 于 2010-6-18 17:51 发表
霍老，先提，有事要下，明天学习！

　　问好姑娘。

霍名夏

原帖由 田一丁 于 2010-6-18 16:38 发表
看完，深呼一口气，为赵五娘和孙女悬着的那颗心放下了，光头、小白脸黄毛终于被扭送走了，必将得到应有的惩罚。小小的车厢，一个时代的缩影。
揪心、生动、精彩！拜读学习！
问好，霍老师！

　　谢谢阅评。问好一丁。

霍名夏

原帖由 傻子的宝贝 于 2010-6-18 14:09 发表
小说揭示的社会问题很值得人们思考，同时也使得小说的思想性上升了一个层次。悉心学习！

　　谢谢阅评。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袅袅 于 2010-6-18 13:24 发表
小说道出了一个很沉重的社会话题，从中可以看见作者对这个社会、对弱势群体的深深忧虑和同情。故事中两个犯了罪的青年，其实也是来自社会的底层，却还去欺负弱者。这个社会怎么了？希望少一些恶性循环。

　　谢谢阅评。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薄暮 于 2010-6-18 11:51 发表
场景描写真是生动极了，语言有特色，人物形象鲜活，精彩！拜读！

　　谢谢阅评。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傻子的宝贝 于 2010-6-18 10:58 发表
先提读，等会回来再细看。

　　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6-18 10:38 发表
一节车厢浓缩了一个世界，写得精彩，欣赏了。

　　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杜永生 于 2010-6-18 09:45 发表
先记号。下午抽空来欣赏。问好！

　　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娴情逸致 于 2010-6-18 09:36 发表


在一列进京的火车上，生动地描摹了一个个人物的形象，以及让心揪心的发生的故事。让人惊醒和深思。好小说，欣赏、学习，问好名夏！

　　谢谢你的评。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6-18 08:03 发表
很沉重的主题，但很隐晦，通过故事、通过人物对话、通过两条故事线索展现小人物命运，罪犯的大言不惭厚颜无耻，小姑娘被摧残的悲怜，老奶奶的胆小卑微和孤独无助，全景式的世象描写，都给人心灵的强烈震撼。好在结局 ...

　　谢谢暴雨的精彩阅评。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6-18 07:33 发表



附议。
是篇好小说。精华由我来加上吧。

　　谢谢邱天。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笨小暖 于 2010-6-18 07:10 发表

　　赵五娘：这是一篇非常有意趣的小说。以两个不同层次的场景并行在一列火车上，就宛如生活中极为纯粹的场景突然并行而来一幅极不单纯的场景，这两者的并行，要如何共融，如何打磨，如何抵抗，如何彼此突破从而黑 ...

　　谢谢你，小暖。很精彩的评。读之，感动。这是心血。

雪后

老师太忙了，提读问好。注意身体。